提起來東交民巷六國飯店，倒也還真得蓋了六國飯店的那些個洋人是嘬事兒的人物。

    左右不過是二十年的功夫，好好的大樓房蓋了拆、拆了蓋，蓋好再修的一通纏磨操持下來，這才有了現如今這地上五層、地下一層，三百間屋子，六國共管的規製局麵。

    能擱在六國飯店頭住著的人物，也都是非富即貴。有時候四九城一些個腰子趁著倆錢的主兒想要進六國飯店充一回大爺，不好還得叫六國飯店跑堂的一顆軟釘子給頂回來。再要想擱在六國飯店頭耍橫抖威風，不好人跑堂的夥計就能假笑著朝那耍橫的主兒抬手朝著旁邊幾張桌子一指：“這位爺，您可瞧見那邊坐著的美利堅國公使、英吉利國參讚了沒有？您賞我倆脆的不要緊，這要是驚著了那二位爺用餐您自個兒掂量著？”

    也就因為在六國飯店頭常駐著各國領事、參讚之類的官員，更加上東交民巷原本就是六國共管、按年輪值的使館區，不少落魄下台、倒了秧子的民國軍政要人，也都在六國飯店麵棲身。一來是圖著六國飯店環境舒適，二來也要仗著洋人擋災護身。一來二去，這六國飯店倒是當真有了幾分國中之國、法外之地的氣候。

    眼望著六國飯店的大門簾已然近在咫尺，相有豹三兩下扒拉掉身上那件半月樓夥計穿著的長衫，折成了巴掌寬的布條朝著腰子一纏。再把原本套在長衫的一套體麵衣裳拾掇得沒了太多起皺打褶的模樣，這才倒背著雙手。邁著太爺步朝著六國飯店門口走去。

    隻一看相有豹走路的那股子豪橫勁兒，再瞧瞧相有豹鞋麵上留下的塵土痕跡，六國飯店門口兩個迎門的門童臉上頓時浮現出了一絲鄙夷的模樣

    就這樣換了一身體麵衣裳、腰子揣著倆大洋奔六國飯店耍闊氣的主兒，三五下來總也能見著了十好幾位。甭瞅著一身打扮得人五人六，可隻要低頭一瞧鞋麵上那老厚的塵土，自然就明白這位爺連幾十個大子兒的車錢都舍不得掏，愣是自個兒邁著兩條腿大老遠走來的！

    但凡是這樣奔了六國飯店頭開洋葷的人物，先都不論懂不懂吃西餐的時候該有啥樣的規矩。怕就是一會兒見了賬單上那些西洋菜的價錢，都得打從心尖子上頭疼起來？

    彼此間交換了個很是幸災樂禍的眼神，兩個迎門的門童卻依舊是在相有豹剛走近六國飯店大門時伸手拽來了大門，畢恭畢敬地彎下了腰身

    打從腰子摸出來兩塊大洋，相有豹拿捏著一副土包子暴發戶的豪橫做派，抬手便把那兩塊大洋朝著迎門的門童撂了過去，口中也是吊著嗓門吆喝道：“還有點兒眼力見兒。爺賞的——給爺喊一個！”

    壓根都沒伸手去接相有豹撂出來的兩塊大洋，兩個彎腰鞠躬的門童當中，一個身量略魁梧了些的門童略略揚起了臉，朝著相有豹溫聲道：“這位爺，咱們這地兒可不興您這個打賞的路數，您先邊請！”

    惟妙惟肖地拿捏出了一副窘迫的模樣。相有豹忙不迭地彎腰撿起了兩塊掉落在門口地毯上的大洋，嘟囔著朝大門走去：“嘿這洋人的買賣可真邪性，夥計愣是有賞錢都不要”

    嘴頭嘟嘟囔囔地嘀咕著，身架上也拿捏出了一副怯生生的模樣，相有豹渾身都透著一股子別扭的勁頭走進了六國飯店。就像是那乍然間進了大觀園的劉姥姥一般探頭探腦四下打量起來。可也還沒等相有豹站在門廳邊踅摸上幾眼周遭動靜，六國飯店邊一跑堂的夥計已然迎到了相有豹跟前。畢恭畢敬地和聲朝著相有豹招呼道：“您是何英何老板？那邊許嚴許經理可等了您好一會兒功夫了？”

    微微一個愣怔，相有豹下意識地順著那跑堂夥計側過身子讓開的方向望去，卻赫然瞧見穿著一身洋人西裝的嚴旭正坐在門廳旁的酒廊中，手頭端著個高腳水晶酒杯，像模像樣地舉起了杯子朝自個兒點頭招呼。

    眼珠子骨碌碌一轉，相有豹頓時拿捏出了一副豪橫做派，粗著嗓門朝自個兒麵前的那跑堂夥計叫道：“爺就這大一處買賣，怎就沒個迎客伺候的夥計？要不然這大一塊地界，爺倒是上哪兒去尋早來候著爺的熟朋友去？前頭領路，走著吧！”

    謙恭地朝著相有豹一點頭，跑堂夥計側著身子引領著相有豹走到了嚴旭坐著的桌子跟前。也都不等那跑堂夥計殷勤地替相有豹拉開了椅子，嚴旭已然放下了手中的高腳水晶酒杯，迎著大大咧咧穿堂入室的相有豹一拱手：“何老板，這可是有日子沒見您了？您可都好？”

    頗有些豪橫地大笑幾聲，相有豹也假模假式地朝著嚴旭作了個四海揖，粗門大嗓地開口應道：“許經理，您這四處發財，倒是也真難得遇見您一回？今兒沒得，這場麵上頭您的開銷挑費，都是兄弟我的，您可千萬甭跟兄弟我客氣！”

    也都不顧酒廊中諸多客人側目，嚴旭與相有豹假模假式地寒暄完畢，這才擱在圓桌旁坐了下來。揮退了站在一旁伺候的跑堂夥計，嚴旭一邊端著個水晶酒瓶子替相有豹麵前的高腳水晶酒杯中倒酒，一邊壓著嗓門朝相有豹道：“相爺，您怎跑這邊來了？”

    同樣壓低了嗓門，相有豹悄聲朝著嚴旭應道：“菊社那些日本人鬧蛾子，把今年百鳥朝鳳拜鳳凰的場麵搬弄去了半月樓後邊，還假模假式的安排了幾個人占了半月樓後雅間充場麵。我估摸著您這兒怕是”

    微微一點頭。嚴旭拿眼睛朝著遠處一挑：“六國飯店邊也不對勁，來了不少腰頭帶著硬火家什的人物。瞧著都還是積年的老行伍。暢罄園中那些人占了五樓頂頭的幾間屋子，可我從屋頂上瞧過了，屋除了暢罄園幾個人物之外，再也沒有旁人。反倒是樓道上明暗地有二十來號人把守著，硬橋硬馬的擺出來一副防備人硬撞窯口的架勢。我相爺，今兒這場麵我瞅著不對，估摸著六國飯店邊也是個幌子？”

    端起了高腳水晶酒杯遮臉，相有豹一雙眼睛盯著酒杯子上來回晃動的人影。輕聲朝嚴旭道：“我那瑛荷妹子哪兒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