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胡千披著破爛棉袍、陪著一幫子花子行的大叫花子在街口喝餛飩湯一比，佘家兄弟倆這會兒享受的可就算得上是仙般的福氣了。

    就這大冷的兒，半月樓後專門替熟客開出來的暖閣邊燃著兩盆銀霜碳的火，炭盆邊還擱了丁點的鐵紫檀的香末兒，叫那勻實著勁兒燃燒的銀霜碳一烤，幽幽暗香頓時傍著一股子暖和勁兒在暖閣中輕輕蕩漾，聞著就覺著提神醒盹兒。

    四扇鬥方大的氣窗高高開著，窗戶上頭蒙著的是一會兒碧紗籠的窗紗，既能叫暖閣外頭的清新空氣透了進來，又能把那凜冽風頭擋了七分。就這樣的場麵規製，在四九城中大戶人家，那也不是誰都能消受得起？

    紅木太師椅上墊著的是蜀繡麵兒包絲綿的軟墊、靠枕，不軟不硬剛好能托著坐在椅子上的人腰杆鬆快。太師椅旁邊拿整塊的黃楊木摳出來的茶幾上，一水兒景德鎮紙胎細瓷的茶具中，隱隱蕩漾著的全是當年雨前龍井芽兒的芬芳。

    四樣茶點是五芳齋早上新鮮出爐的、四樣幹果是津衛海河碼頭昨兒剛送到的，就連水煙筒頭裝好了的煙絲，那也都是打從關外踅摸來的蛤蟆煙葉尖子、四九城中雲霓坊老掌櫃親手整治出來的蘭花煙絲，一塊大洋一兩的價兒，有錢都還得趕巧——隻打關外地麵叫日本人占了之後，蛤蟆煙葉尖子可就不好找了

    美食美器在側，自然就少不了得有美人伺候。打從書寓胡同頭下條子請過來的八位紅倌人打扮得紫嫣紅，如春蘭秋菊各擅勝場，穿花蝴蝶、葉底黃鶯般在一張大圓桌旁端坐著的六位老少、胖瘦不一的爺們身邊伺候著，倒是著實冷落了正在大圓桌主位上敞懷露臂、吆五喝六搖著骰子、數算銀錢的佘家兄弟倆？

    朝著坐在自個兒對家位置、身穿著一套燙金描邊馬褂、留著一條花白長辮子的老人擠了擠眼睛。佘有道使勁搖晃著手頭的寶盅，將寶盅的三顆骰子搖得嘩啦啦響亮不停，口中卻是扯著嗓門吆喝道：“這可連開了九把大了，這一把是大是，諸位爺您趕緊的買定離手了您”

    捋著鄂下幾縷鼠須，身穿燙金描邊馬褂、留著一條花白長辮子的老人輕輕咳嗽一聲。卻是將自個兒麵前的一摞大洋推到了圓桌上鋪著的紅布上金漆書寫的‘’字上，搖頭晃腦地開口道：“有道是闕地損，世上從無十全之事！既然連開了九把大，這一把老兒倒是押個，求取個以博大的意頭吧？不知南社長意下如何？”

    擦著額頭上隱隱湧出的汗水，那被稱為南社長的中年男子卻是重重搖了搖頭：“既然是連開了九把大，那不準這莊家勢大力雄，一時間倒也還短不了氣運襄助！我且來個順勢而為，還押大！”

    嬌笑著將南社長麵前的厚厚兩摞大洋推到了紅布上金漆書寫的‘大’字上。傍在南社長身邊的兩個書寓姑娘幾乎是異口同聲地脆聲叫道：“南社長好手麵，倒是不知方館主這回”

    話半截，兩雙眼睛已然朝著坐在圓桌旁另一張椅子上的一個幹瘦老者瞟了過去，眼神如同鉤子般一旋一掃，那被稱為方館主的幹瘦老者頓時三魂七魄飄飄蕩蕩，一臉色迷迷笑容地將自個兒麵前的幾張存單推到了紅布上寫著‘大’字的地方：“美人落花有意，方某又豈能做那流水無情之事？”

    眼見著賭桌上已然有人下了重注，圍攏在圓桌旁坐著的其他幾個四九城中爺們。也都在身邊書寓姑娘攛掇之下，多多少少地朝著賭桌上扔下了不少銀錢。伴隨著佘有道手中寶盅一開。暖閣中頓時響起了那些個書寓姑娘的驚呼嬌啼之聲：“哎呀南社長，還是您心明眼亮、吉星高照，這可不就開了第十把大了？”

    “方館主，您這把可是贏了不少呢？這要是不給我們姐妹倆吃紅分香，我們姐妹倆可是不依您”

    “有賭不為輸、損得大盈，我瞅著馬參議您下一把一準兒能贏？”

    手上飛快地收輸賠贏。佘有道一邊麻利地整理著剛剛到手的銀錢，一邊卻是朝著站在自個兒身邊的佘有路使了個眼色。

    隻一見自家哥哥的暗示眼神，佘有路頓時悄沒聲地朝後退了兩步，嘴吆喝著要出去方便一二，腳底下已然飛快地走到了暖閣門邊。伸手開門溜了出去，卻是壓根都沒走遠，徑直奔了暖閣斜對麵的一處虛掩著房門的雅間。

    才見著佘有路走進雅間，早已經在那雅間候著的相有豹頓時迎了過來，壓著嗓門朝佘有路急聲問道：“佘師叔，是到火候了？”

    朝著相有豹點了點頭，再接過了相有豹忙不迭轉身端過來的一碗茉莉花高沫兒茶一飲而盡，佘有路方才重重地喘了口粗氣：“好家夥原本今兒操持這活兒的時候，我這心頭還一個勁兒發怵？就且不論咱們悄沒聲包了半月樓後暖閣、請了七八個書寓姑娘的這些使喚挑費，那就是來應局的人物，平日在四九城中也都是仰臉瞧人、鼻孔看道兒的主兒不是？我有豹，你倒是怎就能把這些個壓根跟咱們沒交道的主兒給攢一塊兒來的？”

    體貼地從茶壺給佘有路又續上了茶水，相有豹抬手指了指暖閣方向，壓著嗓門低笑道：“佘師叔，您沒瞧見今兒那位馬參議？”

    捧著剛續上茶水的茶碗，佘有路詫異地點了點頭：“見著了呀？不是這位馬參議是咱們攢的這局頭的托兒、這場局得著的好處他占三成？可一個當托兒的人物，能有這大麵子？能一晌午功夫招攬齊活兒了四九城中各大報館的主事人物？”

    “佘師叔，這馬參議明麵上雖不過是一個篾片清客的身份，可背後戳著的不全都是北平市政府那些官兒？這官兒朝下麵人話、囑咐外頭人辦事，差不離都犯不上自個兒張嘴。全都是有人替官言聲、帶話！這些個報館的人物瞧不上馬參議的麵子，那還能不給北平市政府那些官兒麵子？”

    “噢鬧半還有這個關節？四九城中各大報館中的主事人物，這回算是來了個齊活兒——南社長、方館主、包記者、葉主事兒，這些人物平日在四九城中報紙上寫出來的文章，我可都聽人念過。好家夥，那可當真是捧人能捧上、罵人能罵出血。有時候連北平市政府那些官兒都敢罵，一個個全都不是好打發的主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