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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邊境後，風凰慕榮又帶著鳳皇華飛過他們曾經一起去過的場所，無論是小小的練習場地，難過時躲藏傾訴的地方，還是一起數星星的那片天空。
傍晚，獵食回來的鳳皇華看到風凰慕榮正孤零零地縮在一座小土包上，麵對漫無邊際的荒漠，麵對遠方墜落的巨大夕陽。
“娘，我們不回去嗎？”
他困惑地看著那個背影。
她好像又在無形之中縮小了一些。
聽到背後的動靜，風凰慕榮搖了搖頭。
“華兒，你看，今天的月亮是滿月。”
等到鳳皇華慢吞吞地回到他的身邊，她忽地指向東邊那剛冒出頭來的巨大月盤。
與此同時，整片蒼穹正在慢慢歸於黑夜，明亮透徹散布夜幕的星星逐漸露出它們的真容。
在這個單純隻有靈氣，沒有汙染的凡塵間，星河橫跨眼簾，流動著不同的光澤。
鳳皇華很疑惑，今天母親又是帶他逛這，又是帶他逛那的，甚至還大晚上出來帶著他看這片每晚都能看到的星星，放下了手頭的繁重事物，到底是為了什？
單純隻是想出來放鬆，順便找他談談心？
“說起來，一談到你小時候，每年秋季你換的羽毛，娘都替你存著。”
無言良久，風凰慕榮喚出一個小小的木盒子，輕輕打開後，麵大多都是色澤不一，大小不同的翎羽。
鳳皇華不知道她為什要這做，看到那些羽毛，想起年幼時的無知，他不禁有點兒窘迫。
大概就是，父母拿著你小時候光著屁股的照片在那兒向你津津樂道你的黑曆史，渾然沒有發現你的尷尬。
“娘記得你第一次換羽毛的時候啊，可被嚇壞了，連忙來哭著問我自己將來會不會變成一隻沒有毛的鳳凰。”
就像無數傳統的家長那樣，她總喜歡收集孩子小時候扔掉的東西。
或許這些東西在他眼中並不重要，不願提起，但對於風凰慕榮，這都是記憶的珍寶。
“還有一次啊，娘記得你對其他鳳凰的羽毛都很感興趣，於是追在成年鳳凰後麵撿羽毛呢。”
幾乎每拿出一根羽毛，風凰慕榮都會絮絮叨叨上一件以前的事情。
鳳凰族和龍族成年都差不多，大概是九十歲到一百歲之間，而自他成年後她就沒有再收集過羽毛，所以這個木匣子大概有一百根鳳皇華不同年紀的翎羽。
孩子最避諱父母談起他們小時候的事情，因為長大後他們會感覺這真的很蠢，尤其是在外人麵前。
父母可能覺得沒什，反倒還認為小時候的他們更可愛，所以，矛盾有時候就會從家庭小事產生。
“娘，別說了。”
聽她講了五六來件事情，饒是附近沒有其他的鳳凰，鳳皇華還是忍不住提了一句。
“啊？”
風凰慕榮微微一愣，如夢初醒般把羽毛放回匣子，惋惜地合上，神色落寞：
“既然華兒不想聽，那就算了吧。”
隨著木匣子被收回，氣氛便寂靜了下去，甚至有點沉悶。
匆匆結束了唯一能夠和他一起回憶往事的話題，上半夜，風凰慕榮幾欲開口，終歸還是選擇了沉默。
她望著星星，好像是想從萬千星辰中找到其中幾顆，再用無形的線把它們串在一起，連成他小時候的模樣。
“娘，如果沒有其他事情的話，我們還是早點回去吧。”
就這幹愣著一直到了午夜，圓月懸掛頭頂，鳳皇華不知是倦了還是厭了，沒有情感地輕聲道：
“太晚不歸，長老們會擔心的。況且，晚上邊境不太安全。”
可是……
風凰慕榮張口想說些什。
她很想把她的苦衷，她的企求，她的痛苦告訴他，換得他最後的陪伴。
但，她真的害怕他會痛苦，會哀求，讓她的心軟下來，讓她失去奉獻的勇氣。
古往今來，君主多愁，無處傾訴。
如果不告訴他，就不會有那多的痛心，在離別的時候也許就不會有那多的愁緒和猶豫。
於是，她隻能垂下高貴的頭顱，眼神黯淡，像是在默許。
清冷的月光中，鳳皇華有點兒冷漠地張開寬大的翅膀，騰空而起，一身九色的羽毛被月亮染上了淡雅的銀芒。
風凰慕榮看著他的身影一點一點遠去，彎下脊背，仿佛又蒼老了幾千歲。
她內心一片空蕩，仿佛正在被什東西狠狠地撕扯，碾碎，模糊在這最後一個美麗孤獨的夜。
……
第二天，鳳皇華睡到了上午九點，精神奕奕地凝視下方忙碌的鳳凰們。
今天是他的繼業大典，大典一過，他將成為鳳啼國真正的君主。
隻是，環顧四周，他的內心深處閃過一絲空虛。
是錯覺。
為什今天，他沒有看見風凰慕榮的身影？
大概是去尋訪邊境了吧。
他如此想著。
……
傍晚之前，長老們叫來了鳳皇華，說是要帶著他去通知被鳳啼國度護佑的妖族，來大典上祝賀。
這一整天，鳳皇華幾乎都在為此時奔波勞碌，但他樂在其中。
昨天和風凰慕榮出去的時候，他就已經開始構思這一天的安排和自己接下來的舉動，包括在和風凰慕榮出遊的時候，腦子幾乎全在考慮著這些事情。
這很正常，人生總有那幾次值得特別認真對待的時候，鳳凰也一樣。
“華兒——”
回到鳳啼國後，不等他靠近中心梧桐樹，風凰慕榮便笑著迎了上來。
仿佛昨晚什事情都沒有發生過。
讓鳳皇華驚訝的是，他感覺今天的風凰慕榮和之前大相徑庭。
她的羽毛神聖而高貴，美麗而出塵，顏色多深一些太暗，多淺一點太淡，像天邊懸掛的太陽，像地底埋藏的黃金；她的眼睛清澈而透亮，靈動而媚鳳，似一片水質極佳卻深邃不見底的平靜小潭。
聽長老們說，風凰慕榮年輕時候是鳳啼國度最美的凰。
自打小時候就跟在她身邊的鳳皇華見識過她的不凡，但他覺得今天的她比任何一個時候都要好看。
就好像……
好像母親今天剛剛辦完成年禮。
在他呆滯的時候，風凰慕榮將自己的右翼伸到嘴邊，拔下一根金燦燦的羽毛。
“今天是你的繼業大典，娘沒什好送的，也就隻能送你這個。”
她愛憐地幫鳳皇華梳理著身上每一根羽毛，重複著幾千年來一直重複的動作，拂過他身上的塵埃：
“這根羽毛傾注了娘最大吸納的靈力值，隻需將它用作飛刀射出，就能打出娘最強的一擊。”
鳳皇華接下羽毛，疑惑充斥了他的腦海。
為什？隻為給我護身？可是……
“來，華太子，這是老朽的羽毛。”
不等他問出口，另外三位長老紛紛送出同樣的禮物。
同時，在不知不覺中，他們的腳下已經聚集了大量的凡鳳凡凰，更有青翠鸞等妖獸帶著族群和賀禮到來，場麵一度極其熱鬧。
送完羽毛後，長老們什也沒交代，一個閃身，迅速飛進了不滅梧桐的樹冠。
“華兒，在大典開始之前，來一個能夠威懾妖心的登場吧。”
風凰慕榮明白他的困惑，並未解答，反而指了指他和自己。
……
日落西山。
今天的晚霞是火紅色的，映得周圍的雲紅豔一片，遠遠望去，猶如一隻展翅欲飛的火鳳凰。
不滅梧桐之前的空地上，妖獸們正興奮地談論著，從梧桐的最高處向下望去，是一片湧動的彩色潮流。
“轟隆隆！”
遙遠的天際，一聲宛若巨雷落地的炸響遠遠傳來。
大部分的鳳凰不約而同地止住了嘴，遙遙地望向聲音傳播的源頭。
在那兒，兩個黑點極速放大著，很快便顯露出鳳皇華和風凰慕榮風華絕代的身姿。
他們看到兩隻鳳凰比翼雙飛，一會兒上下翻轉，一會兒左右側移，長長的尾羽後拖著一道輝煌的火焰軌跡。
一鳳一凰的速度極快，轉瞬之間便來到妖獸們的上空，忽然向兩邊分開，旋轉著扶搖直上。
紅色和金色的火球急劇凝聚，那射出，卻被下方更為迅速的身影穿透。
“轟隆隆！”
又是那巨大的爆炸聲，隻不過這次更加響亮，更加絢麗。
漫天紅金四處飛射，交雜，炙熱了空氣。
憑借這股力量，鳳皇華和風凰慕榮轉瞬之間穿透雲霄，直達不滅梧桐的最高處，緩緩懸停下來。
望著下方如地毯一般的鳥群，鳳皇華心中隻覺豪情萬狀。
但他同樣沒有忽視風凰慕榮方才的配合。
昨日學會的技能，今天卻能如此熟練快速的運用，沒有絲毫差池。
也就是說，在大典之前，風凰慕榮可能獨自操練了上百遍。
一時間，他心中的情感猛地沸騰起來，愧疚，自責，感激，興奮，一股腦地湧入他的腦海。
“娘……”
他想向她道個歉，請求她原諒自己昨日的無禮和不善解凰意。
他發誓，他以後絕對不會再怠慢她絲毫，不會再敷衍她絲毫，繼業之後，他要給她一個大大的擁抱，感謝她的付出，她的教導和鼓勵！
他要讓她過上最好的日子，看到最好的風景，讓鳳啼國度在她的眼前興盛起來，了卻鳳凰族世世代代沒有完成的族夢！
但是，她卻將右翼舉到喙邊，做出了一個噤聲的動作。
“華兒，為娘走啦，要記住為娘哦。”
風凰慕榮笑了，笑得異常好看：
“不要太想為娘，如果可以的話，為娘會回來看你噠！”
說完，拋下呆滯的鳳皇華，她在空中舒展著每一片亮麗的羽毛，斂起翅膀，驟然從空中墜落。
她在說什？
她要去哪？
這是玩笑嗎？
許久後，鳳皇華才回過神來，眼神迷茫。
那種空虛感……那種痛楚……那種……控製不住的悲傷……
到底是怎回事……
突如其來的一場對話，打亂了鳳皇華的方寸。
他覺得自己的咽喉像是被什扼住了，喘不過氣來，胸悶得慌。
是我太緊張了嗎？
……
鳳皇華慢慢地落在地麵上——梧桐樹和民眾間的那一片空地，抬頭仰望著樹葉間的長老和懸浮在距離梧桐樹不遠的空氣中的風凰慕榮。
傍晚的風輕輕吹過巨大的神梧，敲打出一曲來自大自然的樂章。
伴隨著樹葉的搖曳，猛地，鳳皇華看到她背後的梧桐樹上，有什東西難以察覺地閃了一下。
“今天，是我鳳啼國度新舊君主交替的日子。”
不等他觀察仔細，下方的風凰慕榮已經開始用她那靈動的嗓音，宣布大典的正式開幕：
“無論是私心還是自信，鳳啼國的舊君主都不應該久占這個位置超過一萬年，因為他們的固化思想會在不知不覺中阻礙到國度的發展，漸漸和平民的希望背道而馳。
“而我已經擔任這個職位整整八千年。在這八千年中，除了擊退一些試圖侵犯鳳啼國度的修士和妖族，以及庇佑更多的種族之外，我並沒有其他的成就可以顯擺。
“不僅如此，整整八千年以來，我的修為增長極慢，至今都無法走出中等大妖這個範圍。我的潛力已經耗盡，實在無法勝任這個職位，無論是從精力，實力，天賦，還是知識上。”
說完，她自嘲似地笑笑，轉而欣慰地望向鳳皇華：
“欣慰的是，我們的太子早已有選，比起我來，他在各個方麵要優秀得多，擁有更寬廣的前途和資質。
“我相信他能夠將鳳啼國治理得更好，也相信他能夠保護我們的國度，善待我們的子民。”
鳳皇華呆呆地望著她。
這番極度的肯定沒有給他帶來過多的開心，反倒往他的心中插入了一絲不安。
他將得到他以往期待已久的權力。
可是他高興不起來。
“說了這多，該拐到正事上了。”
風凰慕榮微歎一口氣。
終究還是來了……
“自即日起，我宣布，鳳皇華為鳳啼國第七十六任君主。”
她一招翅膀，垂眸看向地麵上的鳳皇華：
“向著不滅梧桐起誓吧，鳳皇華。起誓一過，你就是鳳啼國真正的君主了。”
失落的鳳皇華猛地回過神來，與她的目光相撞。
他連忙深吸一口氣，走到距離梧桐樹不遠處，伸出一隻翅膀，觸摸樹幹，閉上眼睛。
“我，鳳皇華，向著不滅梧桐起誓。”
早有準備的台詞從口中念出，卻讓他感到一陣索然無味：
“無論鳳啼國度未來會變成什樣，無論它是否放棄了我，我都將永遠為它奉獻自己的力量，用我的雙翼庇佑這片國土，隨時準備為了它而犧牲，為了它甘願奉出一切。”
寂靜過後，背後傳來排山倒海的歡呼之聲。
“簌簌簌簌簌！”
不滅梧桐的每一片葉子都在晃動著，摩挲，輕響，猶如長輩的承認。
起誓過後，鳳皇華默默地朝後退卻數步，以便抬頭能夠仰望到懸停空中的風凰慕榮。
他在盼。
盼她一聲結束，盼她飛旋而下，盼她一個擁抱。
他希望她能夠像他小時候一樣擁抱自己，給自己一聲歡快的讚揚。
他沒等到。
也永遠都等不到了。
“拜見華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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