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二零章 春深(終)

類別:都市言情 作者:秋風竹 本章:第二二零章 春深(終)

    兩月後的龜茲延城,氣晴暖。

    在王城用於接待貴賓的尚禮別苑內,紅帳如雲,錦繡鋪陳,張燈結彩。無數身著朱紅漢服的女子垂首捧著金翠、紅綃、爵弁、玄端、纁袡、赤履等物件,魚貫出入於宮室。

    若非留意到那一處處迥然於漢地的宮殿,一個個高鼻深眸的西域女子,此番場景任誰都會以為是在漢室的婚禮現場。

    麵東的宮殿重帷深處,一個身著玄纁禮服的女子,正端坐於銅鏡前,兩名同樣身著朱紅吉服的漢家女子正躬身替她描眉上妝。

    “舒兒好美,真是便宜了子夜那奸商!”一玄衣男子掀開層層紗羅,駐步看著銅鏡容顏嬌美的女子,突然憤憤道。

    聞言,化妝的兩名女子紛紛掩唇偷笑。

    疏桐側首問道:“哥哥為何要阿墨是奸商?”

    “我前幾日去市集替你挑選禮物,逛了大半日,居然連一兩銀子都沒花出去。”白瀟一臉沮喪道。

    “是東西不滿意?”

    “東西都很滿意,就是老板不收我銀子。”

    疏桐詫異道:“啊,為什呢?”

    “我一摸出銀子,掌櫃的便一個個異口同聲‘舅老爺的錢,怎能收呢?東西你拿走就好。’我一問,才知道那些賣珠寶的、賣布料、賣花飾的,全是你相公的鋪子。你他來龜茲這才多久啊,就開了這多鋪子,不是奸商是什?!”

    疏桐笑道:“哥哥買東西都不用花錢,還好意思罵人是奸商?”

    “我就想給自己妹子送件貼心的東西,不收我錢這東西不就成了他送你的了?想想就可惡,這奸商逼得我熬了幾個夜晚,才親手給你鑿刻了一對耳墜來。”

    著,白瀟從懷中摸出一個錦盒,打開遞給化妝的女子道:“今日就給她戴這個。”

    “噗——”

    正在化妝的女子一看便忍俊不禁,她這失控一笑間,手的一盒香粉便被撲得滿屋飛散。

    “萱兒,你笑什?”

    萱兒忍笑道:“舅老爺雕琢的這是什啊,耳墜子都是講究對稱的……”

    疏桐湊過去看,那是指甲蓋兒大的兩枚白玉墜,一枚是騎牛橫笛的牧童,一枚是手執柳枝的女童。雖兩枚耳墜大不太一樣,線條簡約,麵貌也十分粗陋,疏桐卻頓時覺得心暖。

    見自己費心思準備的禮物被萱兒取笑,白瀟有些尷尬道:“你懂什,這是一對納福童子,祝舒兒兒女雙全,福壽百年的……”

    “我很喜歡這份禮物,謝謝哥哥。”疏桐展延一笑,隨即轉首對萱兒道,“麻煩姑娘替我戴上。”

    看著銅鏡中禮服端雅妝容精致的疏桐,手撫耳墜側首微笑,眼波流轉甜美如花,白瀟滿意的點了點頭。

    ******

    婚禮儀式在尚禮別苑的貴賓堂內舉行,這是龜茲國幾年來規格最高,禮儀最盛的婚禮。

    出席典禮的不但有國王、王後以及幾位王子公主,就連雀離大寺的高僧白延也親自參與。這是他辭去王位主持雀離大寺後第一次返回龜茲王城。延城的百姓聞訊後,無不頂禮膜拜,一時間三重城郭內外都是佛語吟唱,祝福不斷。

    婚禮上,疏桐的伯父白敬夫婦替代白慕舒眉坐在長輩主席上,與他們並坐的,還有從洛陽趕過來參加婚禮的朱逢秋。而客賓席位上,除了代表王寺村贈送賀禮的月容、周慈,還有從伊吾、張掖、敦煌等地趕來的孫青、易朝和單榮等人。

    婚禮完全按照漢室禮儀一項不落的進行。儀式上對新娘父母的送贄禮及對新郎父母的醮子禮都由主席的長輩受禮,而之後的拜堂、沃盥、同牢禮都是由疏桐的堂兄白瀟親自主持。

    華堂煌煌,親友暄暄,這樣盛大隆重的婚禮,令疏桐感激不已。

    結束繁冗莊嚴的儀式後,王墨牽著連理帶將疏桐帶回新房。在婚儀嬤嬤指引下,兩人又一臉端嚴的完成了合巹和結發兩道禮儀。待嬤嬤領著一眾丫鬟賓客離開後,疏桐才徹底鬆了口氣。

    “桐兒累了?”王墨握住她的手問道。

    疏桐點了點頭道:“有點。”

    王墨道:“本來還有禮物送你,若累了的話,我們就先上床休息,明晚再送你……”

    “阿墨要送我什禮物?”疏桐在聽到這話時,精神卻為之一振。

    王墨唇角勾笑,拉著她,穿過重重華幔,來到了露台之上。

    自黃昏吉時開始,疏桐就一直是蓋頭覆麵,此刻發現竟已是月上東清輝皎潔的亥時許了。

    露台有四席大,上麵擺放著漢室風格的幾案和繡榻,而幾案上除了一組在月光下瑩白通透的玉茶具外,還有兩張絲弦光潔暗光流轉的七弦琴。

    王墨走上前去,屈膝在幾案一側盤膝坐下,示意疏桐在幾案另一側入座。

    不明白王墨要做什,疏桐隻好奇在幾案前沉身落座。待疏桐坐定,王墨便飛手上弦,“錚錚”的撥動起麵前的琴弦來。

    這一幕,卻令疏桐怔住了:他幾何時學會了奏琴?

    月光皎潔,露台上的秀幔重帳在夜風輕舞飛揚,他在琴弦上起伏撥轉的手指,隱在眉峰下深諳沉靜的眼眸,還有那輪廓清晰線條俊美的臉龐,令疏桐看得有些發怔。

    “桐兒不想與為夫合奏一曲?”

    待聽得王墨這一聲低問,疏桐才留意到他彈奏的曲子來。這首曲子,她並不陌生,正是那日在沙山上曾與石拓合奏過的《鳳求凰》。

    愣怔之後,在王墨低沉婉轉琴音的叩問下,疏桐飛指落弦,一陣清越柔美的琴聲便呼應而出。

    王墨奏琴的技藝不能與石拓相比,但妙在這兩張琴的音色格外奇特,一張低沉如訴,一張輕盈如飛,兩音交織,竟是格外的和諧悅耳。加之新婚吉日,兩人情意相通,愛意溶溶,這一曲《鳳求凰》,便在月下旖旎交織,難舍難分。

    一曲奏罷,疏桐心底彌漫起難以描述的柔情蜜意。她含笑問道:“阿墨何時學會了撫琴?”

    “這一曲,卻是昨日才學會的。”

    “昨日?!”

    “學琴也不是多困難的事,用心足矣。再自昆山歸來,我不用思考那些複雜的世事朝局,靜下心來學琴,自然事半功倍。”

    疏桐瞬間有些汗顏,為了與石拓鬥琴,她可是整日整日的練習了兩個月。尋思至此,她便轉移了話題:“阿墨要送給我的禮物,就是這一曲《鳳求凰》?”

    王墨笑著搖頭:“我要送給桐兒的,是你麵前的那張琴。”

    “送我琴?”

    “這兩張琴,是同一個師傅用同一棵桐木斫造的,一名子夜,一名疏桐,一個琴音低沉,一個琴音清越,最宜合奏。”

    “子夜、疏桐?”疏桐一臉詫異,“這莫非是阿墨親手斫造的?”

    王墨搖頭道:“這是兩張漢代的古琴,它們曾經的主人是張掖太守鄧訓和他的夫人蘇悅。史書載鄧氏夫婦琴瑟和諧、伉儷情深,令為夫十分羨慕。”

    “那就是阿墨得到這兩張古琴後,替它們改了名字?”

    “它們本來就叫這兩個名字。斫琴師取意來自它們的音色,一個如子夜深更露重宵沉,一個如風過疏桐婉轉輕吟。”

    疏桐驚愕道:“可,可怎會和我們的名字一樣?”

    “這明我們兩人的姻緣,上早已注定。”王墨望著疏桐,笑道。

    疏桐疑惑的看著王墨,隻覺此話荒誕不經。

    見疏桐將信將疑,王墨不忍再逗她,便道:“我是在你進入清梧院的前幾日才得到這兩張琴的。聽舅父,此琴是他去張掖販茶意外遇到的,因其中一張和我的字一模一樣,他便買下來作為生日禮物送給我了。那日楊管家帶著你來清梧院,未及多想,我便替你取了‘疏桐’這個的名字……想來,或許是那時就想與你如這兩張古琴一般長久相伴了……”

    疏桐聽得心下一動,不由得低低喚了聲:“阿墨……”

    “琴與情諧音,這是為夫的一片心,桐兒需得收好了。”不知何時,王墨已在她身邊坐下,抬臂將她攬入了懷中。

    疏桐垂眸抬手撫摸琴弦,一絲一弦,隻覺情絲糾纏,由指入心,將那顆曾經孤苦無助的心,填得滿滿當當的。

    ******

    紅燭繾綣,羅帳香暖。

    王墨與疏桐纏綿親吻許久,卻終究翻身躺下了。

    疏桐躺在王墨的懷中,猶豫許久,才羞澀出聲:“阿墨是今日累了?”

    王墨垂眸瞥一眼疏桐,笑道:“桐兒想什?”

    “蕙姐出嫁前,我曾聽禮儀嬤嬤,男子平生最在意的便是洞房花燭夜,可阿墨你……”到這,疏桐卻再也不下去了,隻羞得紅霞滿麵。

    王墨抬手替疏桐拉上錦被,含笑道:“桐兒忘了,碧湖的那間石窟,才是我們真正的洞房。今日,我們隻是補齊禮儀。”

    聽了王墨如此冷靜的話語,疏桐心下竟有些失落。自昆山回來,為避免人前失儀,王墨與她分室而居。白日他在人前端嚴守禮,晚上卻夜夜翻窗而入,與她糾纏不休。如今,兩人真正是光明正大的夫妻了,他卻反倒這般作態,莫非應了常氏時常念叨的那句“妻不如妾,妾不如偷”?

    疑惑中,疏桐側首打量王墨,卻見他雙眼盯著紅帳上的金流蘇,一副沉思狀。

    “阿墨在想什?”疏桐忍不住問道。

    “我在想給孩子取個什名字好。”

    見王墨答得這般一本正經,疏桐不免好笑道:“阿墨這是未雨綢繆有備無患?”

    “嗯,再有七八個月孩子就出來了,可不能像我爹一樣,逼急了給我胡亂用時辰取個名兒……”

    “七八個月?”疏桐有些疑惑。

    王墨轉首看著疏桐,突然好笑道:“桐兒這做母親的,還沒我這當父親的細心?”

    做母親?疏桐頓時愣住了。這兩月與他百般情濃,竟忘記自己自昆山歸來就一直沒來癸水的事兒了。難怪他今日明明動情,卻又突然放棄,原來是自己有孕了?!

    “阿墨是什時候發現的?”疏桐羞赧問道。

    “我也是個糊塗爹,若不是先前看你彈琴時手腕空空,想著送你一個金鐲子,悄悄量你手腕時觸到了脈息,隻怕還會一直色令智昏下去。”

    想到他也隻比自己早片刻知道孩子的消息,疏桐心下的慚愧才漸漸減輕了一些。她轉而問道:“那阿墨想好名字了?”

    “嗯,剛剛想好。”

    “叫什呢?”

    “單名一個‘碧’字。名,阿碧。”

    ——“其實,我想這名的用意,是想紀念我們在這塊青石上達成的那筆交易。”

    ——“王、白兩人,並坐於湖邊青石之上談交易?”

    回想起兩人當時給“碧湖”取名的情形,疏桐不由笑道:“又是因為我們坐過碧湖邊的那塊大青石?”

    “不是。”王墨搖頭道。

    “那阿墨是何用意?”

    “為了紀念她的爹媽在一塊石頭上創造了她。”

    “阿墨,你,你怎能……”沒料到在討論如此正經之事時,他會出如此不正經的話來,疏桐頓時麵紅耳赤。

    王墨卻又道:“阿碧以後要是長得像你就好了。”

    “為何像我就好了?”疏桐有些納悶。

    “像你一樣,就會有像我一樣的男子去寵她愛她。若是像我,就不知道會令多少男子黯然傷神了……”

    “為何像你就有男子黯然傷神?”

    “像我就太漂亮了啊。”

    被他的話繞了一大圈,卻原來來去都是在誇他自己!疏桐忍不住在他腰間掐了一把,王墨便悶聲笑了起來。

    ******

    次年初夏。龜茲延城王氏宅邸書房內。

    “這,司馬衷又歸位了?”王墨丟下手的賬本,抬眉道。

    坐在王墨對麵的周慈點頭道:“嗯,四月初七眾王圍攻洛陽,司馬倫被賜死,司馬衷被重新擁立為帝。想拿趙王若能聽子夜的,或許還不至於如此短命……”

    “可恨我還是沒能保住石家。”王墨擰眉道。

    “對石家,子夜也算盡力了。怪隻怪石崇為反擊孫秀,與他外甥歐陽健、好友潘嶽暗中聯係了汝南王司馬允,企圖出兵討伐司馬倫。卻不知在酒桌飯局中,此事被孫秀的一個眼線探知,司馬倫聽聞後當即大怒,在孫秀的提議下先是假意提拔司馬允,召他入宮聽宣,卻在宮門之外布下重兵將他以謀反罪誅殺。司馬允一死,石崇就失去了最後的靠山,孫秀帶著軍隊收捕謀反同黨,第一個收捕的便是石崇……”

    聽周慈講到孫秀的人攻入金穀園,逼著石崇索要綠珠夫人,綠珠竟從崇綺樓翻身躍下時,王墨的眸光便是一沉,好一陣,他才問道:“石拓如今可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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