澗生秋風微寒，寧缺臉龐微涼，醒了過來1發現自己的精神狀態有些問題，因為桑桑的病多日來操勞憂怖，情緒變得有些焦慮甚至有了狂暴的跡象。

    在紅蓮寺秋雨，他從隆慶頸間撕咬掉那塊血肉時，曾經感知過那種狂暴恐怖的心境，知道如果真的被這種情緒所控製，那必將沉淪深淵難以複起。

    一念及此，他深吸一口氣，讓微涼秋風的濕潤氣息滋潤微燥的肺葉，浩然氣隨之蓄養全身，將心境那道危險的狂暴衝動強行鎮堊壓了下去，決定在歧山大師替桑治病之前，暫時還是不要多生事端。

    至於那方佛輦在他心中引發的警兆，寧缺心想自己畢竟剛剛晉入知命境界，或許隻是連日焦慮引發的錯覺，或者他希望這僅僅隻是一次錯覺。

    他放下手臂，鋒利的箭簇不再對著那方佛輦，然後手指控著弓弦緩緩鬆開，伴著輕微的微結構疏動聲，不再像將崩山崖般令人恐懼。

    隨著這個動作，山澗旁的石坪上同時響起了無數道如釋重負的歎息聲和吐氣聲，先前不知道有多少修行者一直在勉強控製著呼吸，緊張到了極點。

    寧缺看著鐵箭所向的微濕地麵，道：“隻要不攔著我上山拜見歧山大師，其實我對懸空寺或佛宗，都能表現出來足夠的尊重，哪怕是假的。

    觀海僧聞言苦笑，心想既然好不容易化解了僵局，何必非要這樣一句話，安慰道：“家師雖極少見客，但既然出關，哪有不見十三師兄的道理。”

    便在此時，石桌棋猝旁的黃衣老僧卻厲聲道：“道理便是規矩，觀海你雖是歧山師兄的衣缽傳人，卻也沒有資格不守我瓦山的規矩。”

    觀海僧一時語塞，心想規矩終究是人定的，書院十三先生是何等樣身份，馬車的光明之女又是何等樣身份，難道還非要他們連破三局？”

    黃衣老僧看著寧缺聲音微寒道：“書院果然好大的威風，不過一把鐵箭，便能令我佛宗大德不戰而退，然而我先前便，軻浩然當年憑腰間一把鋼劍便能闖上瓦山，我承認他有能力破除我瓦山規矩的力量，你如果想要破此規矩，便也要展現給我這個老家夥看，我倒要看看，如今的書院入世之人，是不是還和他的前輩那樣冷血無情，殺人不眨眼！”

    寧缺確認這名爛柯寺隱居老僧與師叔有舊怨，隻是看老僧修為境界，當年師叔闖瓦山時眼中根本沒有這個人，不由搖頭苦笑，心想師門長輩們當年太過強勢果然不是什好事情，最終這些舊業都要落在後代子弟身上。

    他輕撥弓弦，錚錚清鳴，默然想著自己最終還是要走上師叔的舊路？

    就在寧缺有些為難之時，桑桑有些猶豫，有些不自信的聲音，從黑色馬車傳了出來：“少爺，要不然讓我試試？”

    寧缺知道她是擔心自己，所以不想自己與佛宗再起衝突，笑了笑，道：“你又哪會下什棋，再這種事情太耗心神，對你身體不好。”

    桑桑的聲音穿過車窗，再次響起：“少爺，我會下棋，而且我覺得下棋是很有意思的事情，沒覺得會累壞腦子。”

    聽著桑桑的這句話，寧缺忽然想起渭城酒鋪賭博時常見的場景，還有離開書院前那兩位師兄殷切的囑托，不由心頭微動。

    旋即他自嘲一笑，心想自己真是想的太多了。

    爛柯寺以棋猝之道聞名於世，這傳中三局棋自然極為困難，先前那名南晉國手冥思苦想半都沒有落子，桑桑即便在棋道上可能有些能耐，又哪能夠破局？

    他搖頭道：“秋風透骨，你不要出來。”

    如果是往常，桑桑在外人麵前定不會與他爭執，然而今不知為何，她顯得有些倔強，道：“我就在車上看，請山山姑娘幫我擺棋子。”

    寧缺不知道車廂先前發生了什，聽著桑桑的稱呼，從山主變成書癡再變成山山，不免心生猜忖之意，而桑桑既然這般，想必已經得到了莫山山的同意，於是他這次真的不知該如何拒絕，道：“那便試試也好。”

    然後他補充道：“如果覺得累便別下了，我們再來闖過。”

    聽著這話，觀海僧笑容苦澀，爛柯寺住持麵露不滿之色，卻不敢出言指責，石桌棋局旁的黃衣老僧，則是神情漠然地坐回了石凳上。

    馬蹄微響，鋼鐵鑄成的車輪碾壓著石坪，黑色馬車幽寂無聲離開虎躍澗上那道石橋邊，來到大青樹下石桌不遠處停下。

    石桌上刻著橫豎數十道直線，便成了然的棋盤，那些線條深刻入石，卻顯得格外光滑，應該是時時被弈棋之人摩娑所致。

    大青樹等藏的枝葉，遮掩著瓦山上空的秋日陽光棋盤上落著百餘枚棋子，在樹風清影中自默然不動，看似散亂，其間卻隱著別樣意味。

    那位白發南晉國手，在石桌一側已然皺眉苦思很長時間，手拈著一枚白色棋子，卻始終沒有落下，看棋盤局勢，他竟然還沒有走出第一著。

    弈棋之道若至深處，自然坐而神遊縱橫阡陌之間，渾然忘卻世間之事，這位南晉棋師苦苦思索如何破解這局殘棋，根本不知道先前澗旁發生了什事情，甚至連寧缺和懸空寺高僧的到來都沒有怎注意。

    黑色馬車既然到了，棋猝旁自然便沒有這位南晉棋師的座位，一位南晉官員上前將他請離石凳n這名南晉棋師正帶得自己看到了一絲曙光，忽然被打擾，頓時勃然大怒，指著那名官員破口大罵，悲痛不甘。

    秋風掀簾，身著白裙的莫山山走下馬車，來到石桌旁邊，對著那位黃衣老僧行了晚輩之禮，然後便坐到了石凳上，道：“我替桑桑姑娘行棋可不可以？”

    黃衣老僧沉默不語，允了此請。

    馬車窗簾被掀起一角，露出桑桑的臉，她看著石桌棋猝上那些看似散亂的棋子，眼睛漸漸明亮起來。

    黑色馬車側橫於大青樹下，桑桑所在的車窗麵向山澗，所以石坪上的修行者都看不到她，隻有黃衣老僧能夠看到。

    看著桑桑本色微黑，卻因虛弱而蒼白憔悴的臉，黃衣老僧大吃一驚，沒想到傳聞中的光明之女，竟是這樣一個尋常普通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