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滿麵風霜，走進來時眉眼之間皆是疲倦之色。王心疼不已，對容芷道：“快去打一盆熱水來。”。

    皇上坐在雕花石洞的桌子邊，閉目不語，王便也不話，隻靜靜陪著皇帝坐著。

    良久，皇上才睜開眼睛，露出一個無可奈何的笑容：“朕累得很。”。

    王伸手過去，輕輕覆蓋住皇上放在桌子上的手，柔聲道：“臣妾知道，皇上這些日子辛苦了。”。

    容芷端了熱水過來，又輕手輕腳下去，順帶著關上了殿門，隻留他二人在殿中。

    王親自挽起毛巾，蘸滿熱水，細細替皇上擦拭麵龐。

    皇上突然抓住她的手，輕輕摩挲著，聲音微微有些哽咽：“母後也去了，如今朕，便當真是孤兒一般了。”。

    王本來不覺得有什，他這樣一倒是勾起來許多傷心事，連帶著手上的動作也放緩了。

    半晌，她才輕輕道：“皇上節哀。”。

    皇上示意她坐下，聲音低沉：“母後在世的時候，朕還不覺得有什，隻是偶爾過去看看也就罷了。母後自來不喜愛朕，這點朕是知道的。母後她，最喜歡的，從來都是朕親手賜死的梁王啊。”。

    王心中一驚，梁王這件事她是知道的，隻是皇上從來諱莫如深，因此她也沒有提起過。

    如今皇上自己開口，王心中一時之間極為複雜，不知如何接話。

    好在皇上似乎也不過是找個人來傾聽自己話，因此也沒有管王的反應，隻是自顧自了下去：“那個時候，母後常常和朕玩笑，是百年之後，傳位梁王。朕嘴上不，心怎能不難過？一母同胞，母後她為何厚此薄彼？且傳位於子乃是高祖定下的規矩，母後怎會連這一點也不知道。她愛惜自己的兒子，難道朕就不愛惜自己的孩子了嗎。且自幼母後便是教育朕，但凡好的東西，都要留給梁王，做哥哥的不能和弟弟爭搶。皇位也是如此，朕知道，母後心一直是屬意梁王的。”。

    王隻是安靜不語，她能感覺到一個秘密正隨著皇上的訴而逐漸顯露出醜惡的麵目，隻是這真相或許太過駭人，她不敢聽下去。

    皇上頓了一頓，似乎打定主意要將心中的話都出來一般，接著道：“那一日，朕聽到，母後和病重的父皇商議，要改變傳嫡長子的慣例，將皇位傳給梁王。朕長了那大，從來沒有這樣害怕過。朕以為，隻要滿足梁王的要求，給予他用不完的榮華富貴就好了，沒想到，母後和父皇卻是早早動了這樣的心思。母後也就罷了，隻是父皇，朕一直以為他在傳位的事情上不會聽母後的勸，哪知道，他們早就商議好了，要活生生將朕往死路上逼啊。朕當了那多年的太子，到頭來若是坐不上皇位，先前支持朕的朝臣就會紛紛倒戈，到時候萬長安，哪還有朕的容身之地？“。

    王靜靜聽著，心中也是震撼的。她未曾想到，皇帝心竟有這許多苦楚。

    更不曾想到，不過年餘之前，他麵臨的竟是這樣絕望的境地。

    即使如今皇上好端端的坐在自己身邊，梁王早已是黃土白骨，王心仍舊是後怕的，她不知道皇帝經曆了怎樣的血雨腥風，才換來如今的黃袍加身。

    皇上接著道，似乎打定主意要將所有的往事在今夜一並訴出來一般：“那一日，父皇眼看著快不行了，喚朕和梁王入宮。朕去的早了一步，助朕啊，朕去的比梁王早。朕到了長樂宮的時候，父皇他在寫遺詔，朕清清楚楚地看見了，傳位於梁王。朕原先還不敢相信，如今便是萬念俱灰了。你知道，朕後來做了什嗎？“。

    皇上轉向王，雙眼血紅，他的神智似乎都有些不清楚了，王隻能搖頭，她不想接著聽下去，卻奈何不了皇上一意堅持著要。

    “朕去奪父皇手的筆，父皇是病得快死的人，哪有力氣跟朕搶奪？朕自己改了遺詔，回頭看父皇已經倒在龍榻上了。朕心卻不害怕，一點也不害怕。在場的都是朕多年來交好的父皇內侍，大局已定，他們也不是傻子，自然知道該效忠於誰。自那以後，父皇再沒有醒來過，不過一個晝夜，父皇便駕崩了。”。

    皇上這段的時候，臉上是一種殘忍奇異的笑容，在這樣的長夜，看著格外人。

    王按耐下心中的恐懼，緊緊握住皇上的手。

    皇上的笑容慢慢淡了下去，帶著一點回憶往事的虛無縹緲：“隻是如今，那些內侍的墳頭草，隻怕都齊腰深了吧？”。

    王心中似乎是被一隻猛獸的利爪狠狠抓住，呼吸動彈不得。

    皇上完這一句話，便是長久的默默無言，與王交手而握。王幾乎用盡了全身氣力，才能保持住表麵的平靜。

    這些年來，她不是沒有懷疑過先帝的死因，隻是她萬萬想不到，背後竟是這樣血雨腥風，不可示人的故事。

    她和皇上就這靜靜坐著，彼此都沒有話。良久，身邊傳來皇上均勻的呼吸聲，王轉頭一看，皇上已經睡著了。

    她輕聲叫來容芷，二人合力將皇帝扶到滴水**上去。給皇上蓋好錦被，王低聲吩咐容芷：“去取兩壺蜜酒來。”。

    容芷有些驚訝：“這樣晚了，娘娘還有著身孕，實在不宜飲酒啊。”。

    王眼睛橫她一眼：“誰我要飲酒了？你去取就是，我自有用處。”。

    容芷拗不過她，隻得嘟噥著去了。

    王凝視著皇上睡夢中的眉眼，心中感慨萬千。

    她知道皇上心藏著許多事情，隻是未曾想到，這些黑暗的，腐朽的，見不得光的事實，日複一日地在這個男人心生根發芽，腐爛流膿，折磨的他日夜不得安生。

    她輕輕伸出手去，撫摸著皇上挺直的鼻梁骨，心中微微刺痛

    。如今一切都出來了，隻怕是好受許多了罷。她閉上眼睛，隻覺得眼睛麵有微微的濕潤，卻是半日也流不出眼淚來。

    容芷很快就回來了，手心翼翼捧著兩個長嘴銅壺。王用袖子輕輕擦一擦眼眶，道：“拿來了？”。

    “是。”，容芷輕聲道，似乎還想勸王，王卻不給她這個機會，揮一揮手：“下去罷，明日雞鳴之前來叫我起**就是。”。

    容芷仍舊是極不放心的樣子，皺著眉頭退下了。

    王取過桌子上的細白棉布，慢慢將酒液浸在上麵，不過片刻便已經是滿屋的酒香。

    她左手執著那塊白布，右手輕輕托起皇上的頭，一點一點，緩緩地用棉布替他拭臉。

    侍弄完皇上，她自己去換了素白的寢衣，也灑了一點酒液在衣襟上。做完這一切，王輕輕將酒壺丟進櫃子，在皇上身邊躺下，合上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