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長的一夜,終於過去了。
燃燒了整夜的中海市終於熄滅了,一片廢墟。諾大的城市,卻像是已經徹底死掉了一樣,悄無聲息。
當太陽升起的時候,第一縷晨光照在周離的身上。他坐在廢墟,靜靜地凝視著太陽的光。
陽光照亮了他身上幹涸的血漬,也照亮了他疲憊的眉宇。
就在寂靜中,一輛輪椅無聲地停在了他的身旁。在輪椅上,陸華胥的麵色蒼白,回頭看著他:“你還好?”
“糟糕透了。”周離輕聲。
“我也是,跟我來一下吧。”
陸華胥以最後一點念動力推動了輪椅,他輕聲:“有人想要見你。”
“誰?”
“昨夜所有人都想要找的人……”
陸華胥回過頭看著他:“錢麗珍。”
周離再一次見到他,是在一個公墓。
他似乎生和墓地有緣,注定常來常往。
可在這個城市,一切似乎都脫節了,依舊有斷裂的大樓懸浮在空中,像是在異世界。
在層層陰影中,不知何處而來的光照亮了這一片地方。
在公墓的空隙中,幾個孩子在他們父親的看顧之下打鬧著,在墓碑之間嬉戲,絲毫不懂這個城市究竟發生了什可怕的事。
陸華胥的精力已經很衰竭了,他對那幾個人視而不見,將周離帶到墓園中的僻靜一角之後。就不再前進:“她在前麵等著你。”
在不遠處。那個蒼老的女人就站在幾座墓碑的前麵。遠遠地眺望著那些嬉戲的孩子,眼神淡然而安逸。
周離至今都不明白,她心究竟在想什。或許從來都沒有人弄明白她真正的想法。周離來到這,隻想要弄明白心中的疑惑。
她靜靜地看著墓碑上一張泛黃的照片,看到周離過來,就回頭看他:“你還好?”
“一點都不好。”周離搖頭:“昨晚上有很多人想要找你,我也有很多問題想要問。”
“恩,我知道。”
錢麗珍向著周離招手,示意他陪著自己走一走。
“周離。中國的能力者們,已經脫離了外界影響很久了。”
在散步中,錢麗珍忽然,她看著前麵,像是在著什無關的事情:
“自從民國時代過去之後,中國的能力者們就再也沒有參與國際上的事物了。
從救國青年會時代開始起,我們就開始引導他們,不再插手國外的事情。一直到現在。對於國外的能力者來,中國從未曾出過什令人興奮的大事件,或者是其他……能力者們都像是普通人一樣。過自己的生活。有關部門用高牆將外界的影響全部都隔離開了。”
“就像養殖一樣。”周離輕聲。
“養殖的話,我們又收割什呢?”
錢麗珍扭頭看他:“甚至在最緊要的時期。能力者們也沒有麵臨過強製性的兵役,也沒有收到過任何不公平的對待……他們能夠選擇過正常的生活,哪怕身為異類。
有關部門想要做的,隻是保護他們而已。”
周離沉默片刻,淡淡地道:“有關部門從頭到尾遵守的,都是你的意誌。”
“是的,沒錯。”
錢麗珍並沒有否認,隻是反問:“但這樣不好?”
周離愣住了,許久之後,他輕聲歎息:“這樣……很不錯,真的很不錯。但很多人會不滿意。”
“對啊,新生代的能力者們,幾乎所有人似乎都對現狀不滿,因為做出改變之後,他們獲得的似乎更多……但他們從未想過自己會失去什。”
“十幾萬的能力者所代表的,是無法想象的利益,你明白,周離。”
錢麗珍回頭看著他,眼神蒼老又複雜:“基金會、雙頭鷲,甚至是其他國家的結社,都希望能夠對它施加影響。或者拉近自己的陣營中,或者令它徹底崩潰,然後渾水摸魚……這樣的樣子已經保持了太久,久到他們失去耐心了。”
她停頓了一下,笑起來,笑聲充滿了無奈:
“或許,他們隻是等不到我死的那一吧?我活的時間太長了……”
周離的腳步停頓了,他歎息著環顧這個廢墟一般的城市,看著廢墟累累,神情忍不住有些黯然:“可到現在這個樣子,還有什差別呢?”
“其實有的時候,我也在想,或許我死了的話,是事情就不會變的這糟糕。”
錢麗珍的神情淡然,似乎不是在談論自己的死活:“我死了的話,或許他們的願望就會滿足。中海也可以平安無事,那些過夠平凡生活的能力者也能夠做出自己的選擇。”
“可是,這樣的結果,我不承認。”
她停頓了一下,蒼老的眼瞳中浮現了如同鐵鑄一般的堅定:
“我可以死,我也可以滿足那些人的願望。但他們的不可能用我的死來滿足他們想要更多可是戰爭一開始,就找不到可以停下的‘車’了。
或許有些人能夠笑到最後,但大部分能力者,都會成為勝者的犧牲品和代價。基金會或者雙頭鷲或者樂見其成,但我不能放任中國的能力者被卷入這一場本來不屬於他們的戰爭中去。
沒有戰爭是好的,周離。對於犧牲的人來,也再沒有什比生命更重要。”
周離沉默地聽著,許久之後,回頭看整個城市倒塌之後的摸樣,心中忽然有一種感同身受的悲涼。
因為有限的幾個人的仇恨,因為狂熱的心念或者美好的明……已經有太多的人犧牲了。這本和他們無關,可他們卻被拉近漩渦中。無法自拔。
有那多人付出那多。想要守護這一片安寧。可戰爭來到這,已經打破了和平的寂靜。
仇恨的種子已經種下了。
它生根發芽,結果仿佛已經注定,再無回旋之地。
“你們的牆被人打破了。”
周離輕聲:“功虧一簣。”
“或許吧。”
錢麗珍淡淡地笑了笑。
“有時候我在想,我堅持了這多年,究竟是為了什呢?”
她似是疲憊了,扶著路邊的長椅坐下,在寒冷的風搓了搓手。就像是曾經隨處可見的老太太,蒼老地快要死去了:
“我今年已經很老了,在我連自己的生死都看淡之後,這個世界上還有什東西值得我再花費那大心力?我已經沒有青春的熱血啦,過去也沒有過。我隻是一個普通的女人而已,為什要收拾那群人弄出來的爛攤子。”
周離:“這不是一個領導者應該想的東西吧?”
“周離,你明白?對於一個女人來,所謂的‘家國大事’,其實是很遙遠的東西了。”
錢麗珍抬頭看著麵前的年輕人,蒼老的眼神像是忽然又年輕起來了。“女人的心其實很的。裝了一個男人之後,其他的就再也裝不下了。更別這個國家。
群眾啊、革命啊、民主啊之類的這些東西對於原本我來,都是很陌生的東西,我也從來沒想過要拯救什國家。
我隻是一個地主家的女兒,讀了書,上過大學,想要嫁給一個英俊有為的男人,生幾個孩子,最好能夠不愁吃穿……”
著著,她忽然笑起來,看著周離傻愣愣地樣子,笑得像是一個女孩兒一樣開心。
“怎樣?沒想到吧?錢麗珍其實一直在羨慕農村婦女的生活。”
她無不自嘲的著,可眼神中卻是一片澄淨,充滿希冀:“那樣改多好啊,何必做什母老虎,女英雄……過這樣的生活?”
周離沉默地看著他,許久之後,忽然抬頭看向遠處的陸華胥,忽然間明白了一些。
“是因為陸華胥的爺爺?”
他問。
“這快就被被猜到了。”
錢麗珍輕聲歎息:“有時候,女人就是這簡單啊,又傻,又真……隻要你給她一個承諾,她就願意賭上一切跟你走。”
她遠遠地凝視著陸華胥疲倦的麵容,出神又懷念:“華胥真的……和他的爺爺很像。”
周離看了陸華胥一眼,收回視線:“他是個很好的人。”
“我遇到振國時,他和華胥幾乎一摸一樣。那時候我還很年輕,隻是一個普通的上海女大學生而已。”
錢麗珍的神情緬懷:“我從沒有想到過我會愛上那一個男人,他跟我有那多不一樣,他也不會追女孩子。無非就是送花和送早飯……可後來我就莫名其妙的喜歡上他了。
我一直以為我的能力是一種病,可是他告訴我,這是屬於我的賦,我也不在乎,整稀糊塗地跟著他跑來跑去。看著他參加那些抗議活動,我幫忙做標語,去遊行的時候,我就給他發傳單。他被警察打斷了手,我還得給他敷藥。他要去弄什救國青年會,我還要給他作文書。實話心後悔的不得了,可還是沒辦法。
可能是舍不得,但又覺得放著他一個人的話會很難過。”
錢麗珍回憶著往昔的記憶,笑容也輕柔起來,不再蒼老,充滿了歡欣:“再後來,我們結婚啦,給他生了兩個孩子……那一段時間,真的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日子了。
我一生的心願都在那兩年滿足了,死而無憾。“
周離問:“後來呢?”
“後來,振國在襲擊去世了。後來我接手了救國青年會,一個人拉拉扯扯,過的很辛苦……但那多年了,也就這過來了。”
錢麗珍淡淡地忽略了那多年的經曆,也略過了自己所成就的那些事業,或許在她看來。自己所做的那些事情不值一提。
當提起往昔時。她拿渾濁地眼瞳中滿是懷念和滿足。還有一絲茫然:
“直到現在,我也不明白我為何能過做了這久的局長。我很多時候都在想,如果我和振國在那個時候一起死掉的話,會不會就不這辛苦了。
可他將自己未晉的願望交給我,我不能撒手不管。否則他一個人在下麵,會多難過啊。
你明白?我的一生就做成了這一件事,那多人為這一件事情而死了,他們願意相信我這個老女人。將遺願交給我,我又有什借口去逃避呢?”
她回頭看著周離,眼神中仿佛有千百人的意誌。
那是犧牲的烈血,未冷的壯誌。
周離無言以對。
“讓你聽了這長時間一個老女人的過去,真是不好意思。”
在周離的沉默中,錢麗珍扶著長椅的扶手,緩緩的站起來,衰老的臉上露出笑容:“讓你見笑啦。”
“不。”
周離搖了搖頭,想了很久之後,輕聲:“我深感敬佩。”
“那真是太好啦。”
錢麗珍向著來時的方向折返。腳步碎散,輕輕地撫摸著沿途地墓碑:“或許是孫子長大了的緣故。最近我又夢見振國了。夢見他還活著,還沒有死去……”
周離想要去扶她,卻看到她擺了擺手。
錢麗珍的腳步踉蹌了一下,卻沒有倒下,強撐著身體站立著,回首看向那些家人的墓碑時,眼神溫柔又悲涼:
“那些美好的日子,真的像是一場夢一樣。
現在想來,或許,我一直都在停留在那個美夢麵吧?是真是幻,又有誰得清楚呢?”
她身上衰老的氣息越發的強烈了,這個蒼老的女人靜靜地看著自己一生所愛的沉睡之所,環顧著這一片的墓地,輕輕地笑起來。
“是夢的也無所謂了。”
她滿足地低下頭,撫摸著墓碑上泛黃的照片:“一生一夢,我一生所求的,都在這一場夢了。現在夢要醒了,真是舍不得。”
夢要醒了。
那一瞬間,周離看到了泡影的光。
地之間,一切東西都模糊起來了,變得虛幻又飄渺。
有透明的波紋從錢麗珍的腳下擴散開來了,向著四麵八方……所過之處,一切都變得完全不同。
就像是一瞬間揭開了偽裝的幕布,一切都回複了它們本來的麵貌。
空中的凝聚的陰雲消散了,碧藍的空之下,陽光普照。
那些殘垣斷壁、廢墟殘骸,都消失無蹤,化作原本的高樓廣廈,平整街道。經過戰火摧殘、毀滅的建築們重新回到了它們最美麗的摸樣。
街道上重新有汽車開始前進,逝者的鮮血在風中消散無蹤。
密集的行人從虛空中走出了,他們西裝筆挺,神色匆忙,帶著公文包從街道上匆匆而過。帶著絨帽的少女們在初春的寒冷世界穿著短裙,手捧著奶茶,在街道上等待著伴侶。
揉著眼睛的男人們穿著睡衣下樓,還踩著棉拖鞋,在區門口的早點攤子上買了煎餅和餛飩。遛狗的中年人吹著口哨,橫穿馬路,惹來交警的一陣罵聲。
牆頭上的野貓們高叫著,跳下來,鑽進垃圾桶中,開始翻找新一的食物。
新的一開始了,這個城市從廢墟之上複活。
或許,它從未曾死去。
如夢亦如幻,如露亦如電……一瞬間周離覺得這個世界上的一切都變成了虛幻,可是下一瞬間,他又重新找到了自我存在的實感。
生死被逆轉了,真和假之間的距離前所未有的貼近,近乎融合在了一起……這或許就是曾經的中國最強的力量。
在幾十年來,她的力量滲透在整個城市的每一個地方,如同一個夢境一般。如同一個真實不虛的亞空間,覆蓋在了這個城市之上。
或許這個城市一直沉睡在幻夢之中,或許夢境到現在才到來。
或許昨夜中的一切,都隻是發生在一個龐大的夢境吧?
沒有人能知道這究竟是怎一回事兒了。
這種龐大的力量可能已經存在於這個城市多年了,就像是結界一樣,甚至可能抽取了亞空間中混沌之流的力量……
但不論原理是什。現實被如同夢境一般的更改了。
這種近乎革新世界、改換地的力量。出自一個蒼老的女人手中。這令周離幾乎不可置信。或許。從來沒有人知道過她的能力的本質是什……這種更改現實的力量,生便不容留存在這個世界上。
這就是曾經能夠挑戰七位半神使徒的中國最強?
不,如果她願意的話,現在也依舊是吧?
哪怕她忽略了自己一輩子所建立的一切功業,可這個女人畢竟是曾經的皇帝,君臨所有能力者頂峰的至上至人。
隻是一瞬間的變化,一切毀滅的都被重塑,一切逝去的都被追回。一切脫軌的都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錯誤被更改了。
這個平靜的城市再一次迎來了新生。
這究竟是真實,還是夢幻呢?
目睹了這一切的周離,隻覺得一陣迷茫。
可錢麗珍卻越發的蒼老了,她的身體像是水中的倒影一樣,飄渺無比,即將消散,可臉上卻帶著滿足又釋然地笑。
“振國,我的使命,終於要結束了。”
她撫摸著丈夫的墓碑,留戀地看著他泛黃的照片。
周離怔怔地看著她的樣子。麵色驟變,想要伸手去拉住她。可是卻怎都觸碰不到。
就像是另一個世界的幻影一樣,無法觸及。
“沒用的,周離。”
錢麗珍笑著:“我的夢該醒了。”
她解脫地笑著,遠遠地眺望著那些在墓碑之間嬉戲的孩童,還有那個照顧他們的男人,神情滿足:“這一場美夢已經到醒了的時候了。
世界變化的這快,我已經找不到方向了。或許接下來的路,就要交給你們年輕人去闖了。”
“我已經跟華胥過了,之後的事情,就拜托你們啦。”
錢麗珍看著周離,微微地鞠躬:“不要讓華胥一個人撐起那個擔子,他已經……太累了。”
看著她期待地眼神,周離隻覺得一陣慚愧,他張口欲言,卻不出話來,良久之後,他低下頭,輕聲:“我會幫他的。”
“那真是太好了。”
錢麗珍笑了,她扭過頭,轉身走向了自己的過去。
“媽媽,快一點!太慢了,媽媽!”
遠處,那兩個嬉戲地孩子高聲喊,向著她招手。孩子被中年男人抱起來,被他的胡須紮的咯咯笑著,手舞足蹈。
那個男人抱著孩子們,呼喚著歸來的妻子:
“麗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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