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州，在僻靜的廟村。

    村口有一座最尋常的一進院，籬笆院牆，木製院門前掛了塊不大的匾額——馬宅。

    院子不大，卻也是一處安身之處，正房三間，當中是堂屋，東屋住鄧氏，西屋住翠仙。兩側又有東廂房、西廂房，東廂房有一間廚房、一間雜物房，西廂房不過隻得兩間，一間住著陳湘娟與馬慶，另一間住著他們的兒子。

    兩個女兒則與翠仙住。

    陳湘娟坐在院子，手拿著馬慶穿破的衣衫縫補，身上穿的也是最尋常的粗布衣衫。

    屋子，傳出一個女人的咳嗽聲，一聲緊似一聲。

    鄧氏扯著嗓子道：“湘娟，我要喝水，快取杯水來。”

    陳湘娟起身，用手在圍裙上擦了一把，不滿地啐道：“喝！喝！喝得多撒得多，癱了還喝這水作甚，當是富貴人家？”

    馬清蓮從屋子奔出來，瞪了眼陳湘娟，一溜煙進了廚房，捧了碗清水出來，直往東屋去。

    翠仙一大把年紀，依舊喜歡穿鮮豔的衣衫，還抹好看的胭脂水粉，陳湘娟時常覺得她臉上的脂粉就像牆上的石灰一樣會掉落下來，想著那都是銀子，不免又要上兩句：“翠姨，你能省就省點吧，也不怕人笑話，外孫女都這大，瞧你打扮得成什了？”

    “老娘我一輩子就愛光鮮的。”翠仙啐道。

    翠仙五十出頭的人，背還做那種事，每過兩日就去後山的破廟。

    陳湘娟想勸，翠仙厲聲道：“這一家老的吃食從何來的，還有這座新屋，那十來畝田地，你可別忘了，全都是老娘掙來的。你婆母愛麵子，愛麵子能養活人？還不是老娘在養活這一家老？”

    陳湘娟想著，這也是個理兒。

    幾年前，她以為陳湘如不會再對付她了，馬慶因為犯了偷盜罪下了大牢，為了救出馬慶，她幾乎是傾家蕩產。那時候，她幾乎都想一走了之，不再管他死活了，可經不住鄧氏求情，又看著自己的女兒，還有肚子的孩子，到底是變賣了家產，把馬慶從牢撈出來。

    隻是，早前置下的家業全沒了。

    過了許久，陳湘娟才知道，在幕後下手的是揚州沈家、靖南候世子沈無爭。

    沈家是皇親國戚，依如當年的興國公府，她惹不起隻得躲起，索性又搬家，到了福州的一處偏遠山村定居下來。

    這，離最近的村鎮都要步行一個半時辰才能到。

    不會再有人找到他們。

    要不是翠仙喜歡藏私，他們這一家人當真沒人安頓處了。翠仙拿了自己的貼己，買了十二畝田地，又拿了十兩銀子修建這座屋子，才勉強有了他們一家的落腳處。

    她再不是富貴人家的奶奶，也沒有下人服侍，隻能是山野戶人家的村婦。

    陳湘娟常常在想：當年，如果她沒挑斷陳相富的手筋，是不是結局會有所不動，是不是陳湘如就不會與她翻臉，是不是陳湘如就會終究放她一馬……

    然而，沒有如果。

    因為她和陳家大院的情分到底是斷了。

    她也曾抱著僥幸的心理去江寧府，卻不敢近陳家大院，她隻能從旁人的口知曉陳家的狀況，做了一品誥命夫人的陳湘如，做了範陽織造郎中的陳相富……

    他們，過得多富貴啊。

    可她卻不敢再見他們，怕他們會繼續痛打落水狗。

    搬到這後不久，鄧氏一次上街賣雞蛋，因為雨大滾下山坡，雞蛋碎了，人也摔成了重傷。待馬慶把她從外頭背回來時，鄧氏就再也不能動彈了，雖然鄧氏傷得重，可家拿不出給她瞧病的藥錢，就隻得這樣不死不活地養著。早前，鄧氏日夜叫疼，大半年後倒不叫疼了，隻是不能動彈，鄧氏就徹底癱在了床上。

    每日，鄧氏拉了、餓了，就在東屋扯著嗓子大叫著。

    早前陳湘娟倒還搭理，端茶遞水的，可現在她越發厭煩，家的日子都快要過不下去，馬慶去給人做私塾先生了，家的田地也請人幫忙耕作，處處都是花錢的地兒，就連她都要捏緊銅錢過活。

    馬清蓮十歲了，會侍奉鄧氏，經常給她擦擦身子什的，也喂鄧氏吃飯，在氣好的時候，還會帶鄧氏出來曬太陽。

    馬清芳的性子則隨了陳湘娟，此刻正蹲在陳湘娟的身邊，低聲向陳湘娟描繪道：“娘，祖母又拉了，臭死了，真不知道姐姐怎受得了，還拿了廚房的灰蓋住那破布上的髒東西，我才不要進祖母的屋子。還是翠姨的屋子好聞，總是香香的。”

    翠仙不許孩子們叫她姥姥，也不許喚她姨婆之類，直這樣把她喚老了，不僅陳湘娟夫婦喚翠仙“翠姨”，連孩子們也喚她“翠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