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陳缺,是東宮的一個太監。
我是個啞巴。
記得皇上初登基時,太子入主東宮,頭一件事就是提我們這群太監宮女來見。
我這樣殘疾人士,在東宮就是個跑腿的,總之髒活累活,都是我來幹,在主子跟前伺候的差事,沒我的份。
可是太子偏偏叫人把我叫了去。
我心驚膽戰地趴在大殿冰冷的石磚上,聽到有個人的聲音在我頭頂上響起來:“你叫什名字?”
聲線低沉,卻不啻。
敢在東宮這般隨意發號施令的人,除了太子,不做其他人想。
被太子這樣問,我心著急自己不上話,可又不敢逾矩抬頭看他,隻能噗通噗通地在地上磕著響頭。
好在,東宮主管王公公在一旁給我開脫了:“回太子殿下,他叫陳缺,是個啞巴。”
“停下來別磕了。”太子的聲音還是那般飄渺高遠,“你識字嗎?”
我磕頭的動作猛地一僵,然後跪在下首,把頭搖成了撥浪鼓。
王公公又幫著我回答:“回殿下,他六歲就被家人賣到宮來了,不識字的。”
長久的靜默之後,太子道:“以後,你就在孤身邊伺候著吧。”
這簡直是降福運!
我激動萬分,磕頭如搗蒜,謝恩。
而王公公卻:“殿下!這太監一向都是幹粗活的,讓他隨身伺候您……怕是不周到啊!”
“孤已決意如此,王城你無須再!找個人帶他下去收拾收拾,教上幾,就送到孤身邊來罷!”
太子語氣堅決,王公公雖有遲疑,卻還是服從了:“奴婢遵命。”
緊接著,我被人拖著集訓了十日,換了一套光鮮的衣裳,重新打理過後,成了太子的貼身太監。
————
以前我聽各路公公們宮的瑣事,知道宮頭的主子們派頭都很大,隻是從自己寢宮到禦花園賞個花,都要幾十個人陪同著,大張旗鼓地擺駕過去。
平日的日常起居,沒有七八個人伺候著,簡直是要活不下去。
但是太子不一樣。
東宮的人那多,可是太子用人卻用得很節製。
比如,這在書房作畫,他就隻留了我一個人伺候。
其他人全都趕到屋外去,一個人都不給進來。
書房門緊閉,我站在一邊給太子捧墨,低頭,目光老老實實地盯著自己的腳。
屋靜悄悄的,隻聽得到筆滑過宣紙的聲音。
就在我低頭低得脖子要斷掉的時候,太子終於擱了筆。
我趕緊放下硯台,步跑到一旁擰了熱巾子,遞給太子。
太子接過去,一邊擦手,一邊開口問我:“陳缺,你覺得這畫怎樣?”
宮頭一條規矩就是眼睛不能亂瞟。
可太子讓我瞟那畫,我不敢不瞟。
於是我就瞟了一眼。
可這一瞟,就挪不開眼了。
畫上畫著個姐。
和咱們宮頭的娘娘公主們的柳葉眉不一樣的,這姐長著一字眉,濃濃的和個爺們似的。
不過一雙亮亮的杏眼好看,就算是在畫上,我都覺得那眼神都是故事。
飽滿的圓臉蛋,鼻子嘴的,是個漂亮的姐。
“好看嗎?”
太子又問了我一句。
我回過神,趕緊收回了目光,忙不迭地點頭。
我聽到太子輕笑一聲,繼續問我:“那……她和前陣子皇後招進宮的那些千金們比,誰更好看?”
其實吧,那時候我陪太子去了慈寧宮,可是眼睛都放在腳上了,那些千金一個都沒看到。
但是太子這樣問,該怎回答,我還是知道的。
我指了指畫上的姐。
果然,太子笑了。
“陳缺,以後隻有你和孤的時候,孤準許你眼珠子四處看。”
太子道。
我鬆了一口氣。
可半響,我又對著太子擺手。
還是不要了,看兩眼是能飽個眼福滿足一下好奇心,但是……要命啊!
我陳缺雖然是個啞巴是個太監,可是我也是個惜命的人。
太子倒是沒再管我。
書房再次陷入平靜。
我枯站了好一會兒,最後還是沒忍住,往太子那邊瞧了一眼。
太子正低著頭看那幅畫,神情柔和,纖長的食指在畫上反複描摹。
就像是在撫摸那畫上的姐一般。
我的心猛地一跳,又趕緊收回目光。
那畫上的姐……是太子的心上人吧?
是啊,皇後娘娘已經在相看各家千金了,太子,是該立太子妃了。
既然如此,這位姐……
我想著,又往太子那邊瞧了一眼。
卻看到太子拿起那畫,一抬手,放到蠟燭的燭火上……
我嚇了一大跳,也顧不上規矩了,忙不迭去搶救。
“陳缺!”
太子厲聲喝到。
我嚇得噗咚跪到了地上。
屋有輕微的劈啪啦的燒紙的聲音,不一會兒,那副畫在太子的手化成了灰燼。
多好看的畫啊,就這樣燒了,可惜。
我心唏噓不已。
太子拍了拍自己衣袍上的灰,對我:“讓人進來收拾一下。這事,你不許出去。”
我真是欲哭無淚。
太子殿下,我是啞巴啊!我和誰去啊!
那晚上,我一宿沒睡好。
我一直在猜,這畫上的姐是誰。
猜了一晚上,都沒猜出來。
後來,太子就經常讓我伺候著畫畫。
每次都畫那個姐。
每次都畫完了燒掉。
我覺得挺可惜的——
畫得多好啊,為什要燒掉呢?
我很不能理解。
除了燒畫這事,還有一事也挺讓我費解的。
太子到哪兒都會帶著我,除了他去文華殿讀書的時候。
太子還明令禁止我去文華殿。
我一個太監,還能在太子讀書的文華殿掀起什風浪嘛。
太子您太多慮了。
後來有一,太子被皇家莊園的雪豹撓了一爪子,被兩個伴讀送著回了東宮……
嗯,我見到了那畫上的“姐”。
唔,也許應該稱為公子?
聽太子和他們之間的稱呼,我知道了,那個公子,是毅勇侯府上的世子——穆錦程。
一樣的一字眉,一樣的杏眼,一樣的圓臉鼻子嘴……
可畫上的人穿著裙子呢,怎也不可能是這個穆世子罷?!
也許太子畫的是這個穆世子的妹妹?
當時候的我很淩亂。
大家夥都忙不迭地關注太子的傷勢,而我,就隻顧著偷瞧太子對那世子的態度。
太子一直都在用柔和目光,看著穆候世子。
就跟他看那畫上的姐的眼神,是一樣一樣一樣的。
我的大腦猛地一空——
哎呀!太子是個斷袖啊!
————
發現了太子的秘密的我,是忐忑不安的。
可是太子待我,還如往常一般。
隻不過他越來越不開心了。
連晚上睡覺的時候,眉頭都是蹙起來的。
要問太子為什不開心,我想我是知道的。
皇上要立太子妃了,但是太子自己喜歡的人,不能給他當太子妃。
看到太子日漸消沉,我很心疼。
可是我就是個太監,又是個啞巴,我能幫得上什呢?
後來,太子和皇上鬧翻了。
我就跪在禦書房外,聽著頭皇上盛怒斥太子的聲音,嚇得兩股戰戰,不敢直起身來。
皇上身邊的郭公公來清場了。
我再離去前,聽到太子聲音平穩而堅定地了一句話——
“我隻想娶她。”
一聲歎息。
————
那次,太子被皇上關了四的緊閉。
聽要不是太皇太後在其中情,興許皇上還要廢了他……
哎,皇家的事我也是搞不明白。
都是自家骨肉,皇上怎就舍得太子傷心難過呢?
要是我以後有了兒子,我一定什都順著他,他喜歡誰,我就給他娶誰。
男的也成。
哎,我也是想得太遠了……我一個太監,怎可能會有兒子啊!
念及此,我悲從心來。
————
後來,太子被放出來了。
再後來,太子要微服出宮了。
是和穆候世子一起。
離宮前夜,太子將侍寢的人都趕了出去,隻留我一個人作陪。
其實,當時的我,心是拒絕的。
——誰知道太子是不是要拿我練手!好出宮後和穆候世子過沒羞沒臊的生活啊!
我怕死了。
可事實證明我想太多了。
太子那晚上就隻和我了一晚上的話。
一晚上都在她怎怎好,他怎怎喜歡。
雖然太子沒這個她是誰,但是直覺告訴我,這個她,就是穆候世子。
時間過去太久,太子具體了些什,我都不太記得了。
我就隻清楚地記得他其中的一段話。
“陳缺陳缺,你為什要取這個名字呢?”
“是因為你身體上缺了一塊嗎?”
“你痛不痛?”
“…………”
“我明明整個人都是完整的,可是為什我這這痛呢?我是不是這,也缺了一塊呢?”
太子揪著自己的胸口,一遍又一遍地問我。
我不出話來,隻能咿咿呀呀地嘶聲,希望能讓太子心好受些。
那一夜,以往在我眼中高高在上的太子,顯得那渺而又無助。
我心疼他。
你心疼他嗎?穆候世子?
————
後來,太子出宮去了。
具體發生了什事情,我不知道。
在等他回來的這段日子,我每都坐在自己屋子後麵的井,看著頭頂上四四方方的,想象著太子在外麵的生活。
他自己一個人,會不適應嗎?
趕路辛苦嗎?吃得好嗎?晚上睡得香嗎?
……能和穆候世子在一起,開心嗎?
我不出話,不能問別人太子的近況。
也沒有人告訴我。
我默默地守著太子的秘密,等他回來。
但是我心,更希望的是,他能永遠都不回來。
如果真的喜歡,就帶她遠走高飛吧,親愛的太子殿下。
————
然而,太子還是回來了。
回宮後的他,更沉默了,也更內斂了。
原先在我眼中鮮活發亮的太子,現在像是一潭看不到底的湖水,隻剩下平穩。
我好怕那湖水之下不再有暗波湧動,我好怕太子的心,徹底地變成一汪死水。
太子沒有再和我私下話,也再沒有畫過畫。
再後來,太子妃定了下來。
穆候世子要去金陵。
穆世子動身前,來東宮與太子告別。
屋隻有他們兩個,他們在屋了什,我都聽不見。
我隻看到他們兩個不歡而散。
太子還在屋打翻了一個盒子。
大家夥忙不迭地去收拾,我也跟著搭把手。
我一邊撿著地上奇奇怪怪的各種事物,一邊拿餘光去看太子。
太子靜靜地站在桌邊,靜靜地看著我們收拾。
眼,沒有光。
我的心猛地一絞。
我知道,太子心的那盞燈,滅了。
滅了。
————
穆候世子死了。
在去金陵的路上。
我以為太子會很悲傷,但是他沒有。
他連穆世子的喪禮都沒有去。
宮不缺嘴碎的人。後來我聽宮人的,穆候世子的喪禮可盛大了。越將軍家的公子還夜奔數千,從貴州趕回了京城,就是為了給他送最後一程。
我聽完了越公子這個義舉,更加想不通了——
太子……為什不去呢?
難道,他已經……不喜歡穆候世子了嗎?
我心是又慶幸,又……有點失落。
喜歡了那久的人,不喜歡,就不喜歡了啊。
————
後來的日子很平常。
太子妃嫁過來後,太子與她舉案齊眉相敬如賓。
是的,相敬如賓。
太子對太子妃的態度,就跟太子妃來咱們東宮做客似的,老客氣了。
東宮隻有一個太子妃未免太寂寞,皇後娘娘作為母親,很厚道地在太子妃進宮後的第三個月,給太子納了四個良媛八個承徽十六個奉儀。
看到那二十八個美人兒俏生生地立在庭院,我不由得心生感歎——
皇後娘娘,當真是太子的親娘啊!
這頭哪一個,都不比宮的娘娘們差啊!
不過……二十八個……
是不是太多了點?
我尋思著,偷瞧了站在上首背著手的麵無表情的太子。
太子他……扛得住嗎?
————
事實再次證明,我多慮了。
太子根本就沒打算和每一個美人兒困覺。
這二十八個人頭,太子就寵幸了兩個。
一個一字眉的,一個大杏眼的。
東宮的太監們湊一塊兒砸舌頭——
不對勁啊,這倆都不算是那一群美人麵最美的啊,太子怎就隻睡了她倆?
我一旁安安靜靜地聽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地猜測,心中替太子感到萬分難過。
穆候世子就是一字眉大眼睛的。
那兩個美人的眉毛和眼睛,長得就跟穆候世子一個模子出來似的。
……太子您這又是何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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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這兩個美人,也沒過上幾好日子。
被太子來回寵幸了個三四回,皇上一紙令下,賞了兩根白綾,讓她倆自盡去了。
哎,宮的女人,命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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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皇上賜死了兩個美人,太子這回不挑了。
剩下的二十六個美人,挨個地睡過去。
還讓人編了號,輪著來,不偏不倚,公平得很。
不過,這一個月三十,減掉太子妃的初一十五,還有二十八。
有兩是多出來的呢。
為了爭取太子這兩的駐留,美人們是使盡了渾身解數,各種投機取巧。
連我這個啞巴太監,都收到了賄賂。
這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持續了很多年。
最後的贏家,居然是……
吳奉儀?!
我再次想不明白了。
這吳奉儀也不是頂美,長得和穆候世子那更是差地別遠得沒邊了。
太子到底喜歡她什?!
————
後來的事情,是舉國皆知的。
穆候府迎回了克兄的大姐。
太子妃生了個女孩,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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