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著點餐的空擋我再次把周圍打量了一遭，目光自然落到了不遠處的雕塑“聖殤”之上，我隻在電視和書本上瞥到過這部偉大的傑作，現在即便眼前隻是一部仿製品，卻依然使我感到震撼。聖母低垂著腦袋，潔白純淨的麵容上書寫著無言的憂傷，仿佛一座玉山孤聳，在如海浪般起伏的衣裙，死去的基督不是躺在她的懷，而是被襯托得飛升起來，漂浮在她柔若無骨又若隱若現的胸前。無法想像一個二十四歲的年輕人可以把女性的柔美把握得如此到位！

    “很美，是吧！”何唐見我盯著雕塑目不轉睛，慢悠悠的說道，“很多時候米開朗基羅會把女性的體格弄得很男性化，比如在他為西斯廷大教堂所畫的《創世紀》，很多女性的體格強壯的和男人一樣，但這是個例外，你幾乎可以說這是一個少女在悼念她的情人，而不是聖母在悼念兒子。”

    “所以你是在暗示，或者說米開朗基羅是在暗示，基督不是死於十字架上，而是死在情山欲海之上。”我說。

    何唐把手輕輕一揮，仿佛在說“誰說不是呢？”

    “你知道我最喜歡哪尊雕塑嗎？”史子明問我，一邊指向遠處一簇鮮花旁邊的一尊雕塑——那是貝尼尼的“聖特蕾莎的沉迷”，飛翔的天使手握一支箭，意欲刺向正陷入迷亂狀態中的特蕾莎，“如何表達見到上帝和天使的狂喜？還有比女性亢奮不已的高潮更為形象的說明嗎！”

    我低低說道:“無盡的欲求、極度的渴望、欲罷不能的痛苦、痛後涅槃的歡愉……”

    “正是如此！”史子明接著說道，“雖然各種宗教都強調禁欲主義，但為了達到他們所宣揚的那種自在無恃的狀態，為了進入那個極樂世界，人們在這段修煉曆程中所要經曆的各種感受——正如你所描述的——恰恰是男女在追求其合二為一的高潮過程中所同樣經曆的感受，這是所有宗教都沒有料到的，它們所宣揚的恰恰可以拿來支持他們所反對的，它們陷入了反噬自身的矛盾中——所以世界上沒有任何一種東西比宗教更適合拿來傳達或者暗示一種對性的渴求。文藝複興時期的藝術家們冥冥之中就把握了這一點，僅從這件事上來說，他們就比我國曆史上那些談玄論道的文人墨客們要敏銳的多，誠懇的多，更要偉大的多。你所看見的那些宗教上的聖人，他們竟其一生不停的磨煉苦修，不過都是在追求一種更持久更極致更刺激的***罷了。”

    我說道:“貝尼尼的做法似乎有些昭然若揭了。任何人一看到他的作品都立刻會明白他的真實意圖。米開朗基羅就要含蓄的多，它可以讓那些正直的人們在不暴露內心欲念的情況下心安理得的跪在它的麵前祈禱。誰都知道貝尼尼在表達什，而且誰都清楚每一個人都和他一樣心知肚明；誰也都知道米開朗基羅在表達什，但不一樣的地方在於，這位觀賞者往往認為隻有自己體會到了這難以察覺的欲念，而其他人則蒙在鼓。如同你所說的，貝尼尼是在宣揚，而米開朗基羅是在暗示。正是由於這樣的微妙之處，米開朗基羅的作品得以放在西斯廷大教堂中，而貝尼尼的作品則被置於不起眼的小教堂中。也正是由於這樣的微妙之處，我竊以為米開朗基羅顯得更加高明一點。人對於性的欲念，在其內心往往是赤裸的，不可抑製的和瘋狂的，可挑動這欲念的火苗的，往往不是大膽而直接的展示，而靠的是**和暗示，一句雙關的話語、一個暗藏秋波的眼神、一個看似漫不經心的觸碰、一處欲遮還露的部位，這些都比簡單的玉體橫陳更具誘惑。人就是這樣奇怪的動物，他希望被誘惑，而不是被告白。”????“哈！”何唐在一旁樂得拍起手來，“我總算瞧見有人能把你將住了！”

    史子明樂道:“你瞧，你看她樂得！她總是抱怨不認識我的朋友，偶爾帶她見了一兩個，她又挑剔說都是裝腔作勢的討厭鬼，我想不妨讓她見見你。你得感到榮幸，至少到目前為止她還沒有討厭你。”

    和這對人兒的聊天在很大程度上驅除了我心頭的陰霾，盡管隻是暫時的。何唐是個愛笑的女孩，對任何事情都抱著一種有何不可的態度，她可以盡情而沒有節製的歡笑，像個容易被逗樂的孩子；她同樣是真誠的，從一開始就不因自己的身份而在意我的眼光和想法，她真心的把我視作一個朋友，這不能不讓我感動。她和趙冀問是何其相似，又是如此不同！

    酒酣之際，史子明再次說道:“齊澍，你有沒有考慮過換一份工作？”

    “你要給我在學校給我找一份差事嗎？然後我可以像那位葉先生一樣每周參加你的學術研討會？”

    “葉先生是誰？”何唐問道。

    “別打岔。我在說正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