郢都這一個多月事態發展至此,終於徹底超出李臣短短二**的人生閱曆,以至此時,他的內心受到的巨大衝擊難以言喻。
他那位叔父這次真是不出手則已,一出手雷霆萬鈞,在他的獨臂高呼下,似乎楚國各氏族公族巫臣甚至平民都上下達成一致,並爆發了這一次對於羋室空前絕後的反對聲音。
此時楚國社會的衝突已經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這已然不是他一名新晉郢都的官員能涉入的,他唯一要做的就是俯首跟隨,一同高呼。
“羋室!!--”
“羋凰!!--”
“遜位!!——”
“謝罪!!——”
反對她繼承和統治的聲音非常強大!非常頑固!遍布全楚各個階層!
“你……們……”
麵對全楚幾乎上下一致的聲討,甚至“遜位於國中賢君子”“以死謝罪”的要求,那張經過修飾十分精致的容顏,漸漸隱現一抹赤紅,直衝耳廓,直指對方的手背上凸起的青筋似乎唯恐遏製不了自己的力量就會不顧一切奪劍殺人的心。
“混賬!”
“逆臣!”
這一聲歇斯底,似透露出了一個女子麵對政治衝擊的脆弱和無力還擊,更何談符合她君王身份的言行,使得遠處的楚國王臣不禁一個接一個如水中的葫蘆又揪起頭來,朝她這望來;就連她周遭的宮人也盯著她僵硬弓起的脊背偷瞄。
所有人都暗自欣賞著這一刻因為他們的合力攻伐而在她臉上呈現出的五彩斑斕的顏色。
羞辱,諷刺,憤怒難以抑製,無能,懊喪,不甘……
百感交集於心頭。
可,
又如何?
大宮女帶領整個和宮宮人再度跪地相勸:“大王!——息怒啊!--”
“請息怒!--”
這樣的恥辱,叫她何以複“忍”?
時間在流逝,就如同她的失勢,如江河之決堤,無力挽回。
她的怒斥,隻是淹沒在洶湧澎湃的反對浪潮聲中,如一葉扁舟,即將為之覆滅。
他們的陰謀在人前得逞,所有人在看她笑話,就連一個小小寺人也嘴角上揚、眼角抽動。
可他們還一副悲憤欲絕的聲音,再三以死勸諫。
這樣請求她退位的聲音不知道持續多久,久到彼此對峙的人們和她的嗓子都互相爭吵嘶啞,一陣遲緩的腳步聲在人群中“踢踏踢踏”響起。
有神官持執法杖推搡著跪地的官吏,讓出一條小徑,是位居紫微宮主宰十六神的至高東皇大一的“人間使者”,也是大楚所有巫覡的“精神領袖”,更是整個荊蠻廣闊土地上凡人此時的“精神依托”,向她走來。
他手持鳥杖,單手放在胸前,朝她顫巍巍行了一個巫禮。
“老朽見過靈修。”
(靈修,巫覡對楚王的宗教尊稱。)
羋凰頹廢的坐倒在虎座立鳳屏風前,看向這第二個上前的來人,問:“怎?他們又喚你來,叫寡人退位?”
老祭司麵覆青銅麵具,搖頭。
在橘黃色的火把映照下,青銅麵具仿佛有兩團靈火,從那兩個黑洞洞的孔中射出,悲憫地看著她,枯朽的聲音從厚重的麵具下傳出,十分古怪:“不!……老朽,今日前來是為了告訴靈修……老朽就要死了……”
羋凰盯著他看。
“你為何會死?!”
老祭司說:“靈修既沉湎歌舞,以至懸牌拒諫多時,不問朝政……李尹率臣等司巫前來相勸,您聽不進去,今大怒,必殺之……然為複城濮之仇,吾楚人傾國之力,兩月之間連戰陳、宋、衛、晉四國中原聯軍,以解鄭國之圍,鄭得以延續,吾國中無餘糧卻三月有餘。入冬以來,民多餓死,或染惡疫,啼饑號寒,餓殍載道,臣不忍視……”
“眼見禍及王廷,吾楚之滅亡不就在眼前?”
“老朽身為群巫之首,一國祭司,國有大災,帥巫造巫而國不臧(臧,吉利),實乃愧對靈修與吾羋室先祖之重托,豈不應以死謝罪?”
楚祭司,掌群巫之政令。
若國大旱,則帥巫而舞雩。國有大災,帥巫而造巫。祭祀,則共匰主及道布及蒩館。凡祭事,守瘞。凡喪事,掌巫降之禮。
烏雲飄來,星月遮掩。
唯有幾縷月光似特意從層層烏雲中傾斜而下,籠罩在批著羽袍覆蓋麵具的老祭司身上,顯的無比的神聖而晦暗。
而這一句“以死謝罪”由他口中道出,更像是“以死相逼”,羋凰將沉沉的目光緩緩對準了來人,仿佛要洞穿麵前麵覆青銅神獸麵具的老祭司,問:“依爾等巫臣占卜,此皆乃孤一人之過?”
然後老祭司掏出一隻神祠供奉的靈龜,呈於她麵前。
“老朽……不敢妄議……但請靈修一觀靈龜。”
即使羋凰不懂龜兆,但是龜殼炙灼後的坼裂之紋代表一種吉凶征兆,她明白:“何兆?”
“臧(吉利)否?”
祭司搖頭:“國不臧!……此雖非王一人之過,然罪在王躬(躬,自身)。”
所有臣工巫使聽到這一句,立即跟隨,附議,複讀。
“國不臧,罪在王躬!--”
“國不臧,罪在王躬!--”
“……”
這一聲聲“國不臧,罪在王躬!”如浪潮,從和宮再度綿延整個王廷,王廷外的貴族,平民,甚至更遠的城郭,農夫……
羋凰看著這些在她這個新君麵前不曾表示臣服效忠的臣子,卻一次一次彎下高貴背脊卻隻為求她以死謝罪,不禁俯仰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沒去看他們此時眼是不是隱忍著一絲即將勝利的竊笑即將擠出眼角的魚尾紋,而是大笑流出淚來自行擦幹,大問:“既罪在孤躬,爾等又當如何?”
遠處,李臣一直高昂著下巴,緊抿著嘴,似乎隻有這樣才能避免心髒跳出喉嚨。
隨著老祭司的相繼出場,這場蓄謀已久的逼宮之戰似乎終於要接近他們預期的結局。
經此一事,李臣覺得自己也悟道了。
……
什是楚人心中的“巫”?
神不貪,為何容不得一點世人的不敬?神不惡,為何將世人的命運握其掌中。
巫鬼。
不過一念之間。
……
“哄……”
“國不臧,罪在王躬!--”
“哄……”
“國不臧,罪在王躬!--”
場中,大祝小祝卜尹率領一眾巫臣、星官、神仕者,舉枹擊鼓,柱杖點地,不停齊聲啖道。
從宮外某處傳來另一些聲音,像和聲一樣呼應和著他們。
黑狗按於刀俎之上,屠夫手中屠刀壓下:“狗肉!新宰的狗肉,熱乎乎。”
熱氣四溢的狗血“嘩嘩”落於瓠瓢之中,狗皮和新鮮的內髒被隨意的扔在下水道邊上,以至於猛地被石坎撞散,濺了路人一腿內髒和狗血。
“屠夫去死!”
集會上,被濺的路人憤怒叫罵。
王氏的囚車哭天嚎地穿過混亂的集會,男覡女巫伴隨囚車一路舉枹擊鼓載舞而來。
“罪人!……懺悔!……”
“罪人!……懺悔!……”
人群見之急呼。
“疫鬼來了!”
屠夫見之,於案前執起盛有狗血的瓠瓢,奮起潑之:“我有狗血,淋之驅邪!”
狗血潑在王氏子弟的身上,味道腥膻無比,催人欲嘔。
“嘔……”
嘔吐的黃白之物噴濺在集會者身上,引得集會人群更加憤怒的破口大罵,向她們落井下石,投擲石礫、瓜果。
“燒死她們!”
“爆祭!”
王詩雨伏在囚車上涕淚縱橫,聲聲控訴。
“天降大疫……國有孽臣……”
“吾等何辜?……”
和宮之中,巫覡繼續啖道,聲音麻木,沒有起伏。
“哄……”
“國不臧,罪在王躬!--”
反對者手持利刃,衝出禁軍拉起的防護線大聲詛咒:“叱嗟,爾母婢也(你個婢女養大的),去死!”
與婢女一同長大的羋凰,當即沉顏抬手指向叫罵之人。
“給孤拔了他的舌!”
統領卻猶豫去看楚公的方向,羋凰停下,沉沉看著帶頭的統領,高聲問道:“寡人命你拔了他的舌,你沒聽見?”
“唯……唯……”
“諾!……諾!……”
在李老暗自點頭,眼神授意後,統領終於舍棄猶豫不絕,帶著大批兵勇拔劍包抄上去:“大膽!!”
“啊!啊!……啊!……”
“嗚……嗚……嗚嗚……”
當一條舌頭落地,有人捂嘴哇哇大叫,血流不止,終於那些狂妄的叫罵聲歇了歇,即使還有小人暗地指指點點,發出低聲議論:“你們看!她豈止是個昏君,根本是個暴君!”
沒錯!
即便昏君,暴君,她也是他們的君!
隻要她還沒“死”。
她就絕不允許他們再傷害她身為“王”的尊嚴!
黑紅色的拂擺拂過腳下埋葬無數枯骨的王廷,有血肉化作的齏粉輕輕揚起,落在女子華服的雲紋之上,雲紋滾動中,偶有金鳳於黑色布匹中破雲而出,在彤彤火炬輝映下,越發顯得如烈火焚燒。
李老見機再度振臂高呼。
“楚公!昏君無道!”
“請公為國之大義,舍一己私情,速發雷霆,行權立斷,則天人順之!”
所有聯袂而來的士大夫將早就準備好的聯名罷黜新君的奏簡高舉過頭頂。
人人舌頭拉長,更加悲痛疾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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