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82章 鐫碑永名

類別:武俠修真 作者:情何以甚 本章:第2482章 鐫碑永名

    第2482章 鐫碑永名

    【無名者】所講述的故事,能夠解釋過去的疑問,填補曆史的空白。簡直是嚴絲合縫地嵌進曆史。

    但薑望隻聽不言,不敢盡信。

    這位超脫者接近全知,既知道很多隱秘,也知道很多人心的疑問。要圓一個謊,填幾個所謂曆史真相,實在是再容易不過。

    那邊鬥昭則隻是看著楚天子的劍,一心撲在對帝室劍術的研究上——雖然以他的身份,楚國一應藏法對他無有遮掩,但又怎及得上皇帝的親自演示呢?

    赤凰帝劍的每一次下移,都是【無名者】存身根本的粉碎。以鬥昭的境界,雖不能捕捉具體的過程,也多少能感受劍意的闡發。

    倒是左囂的聲音悠悠響起:“諸聖最初構想的所謂‘大成至聖’,應該不是你現在這個樣子吧?”

    【無名者】垂下眼睛,看了看自己的殘軀,已經透過那道蔓延此身的劍創,看到血肉萎靡的枯瘦雙腿下,屬於阿鼻鬼窟的幽幽空洞,無底之淵。

    祂挪動視線的過程已經非常緩慢,就這樣緩緩垂落又抬起,勉強地看向左囂:“我這個樣子……如果你的路是為此而斷,想來你也不甘!”

    祂深深地呼吸了一次:“事實的確如此,最早我在無冤嶺所設想的大成至聖,是一種極致圓滿的偉大存在,是一種幾乎不可能實現的設想。我們生活在最燦爛的時代,但沒有人能夠立即邁出那一步。”

    “尤其是墨祖的告警讓我們知曉,那種恐怖正在逼近,我們已經沒有太多時間。我們在禍水下定決心,想要成就的是一件無限靠近‘大成至聖’的武器——名為‘天衍至聖’!”

    “我們遍思所有,這是無解之解,無路之路。”

    “我們徹底抹掉了曆史,把自己的籌劃割出歲月,藏在遺失的時光中,想以此對抗那種真正的恐怖。以隱秘殺隱秘,用無限的力量,去殺死永的存在。”

    “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我們要成就的是一具能夠演化所有大道的至聖之軀,演化出極致偉大的力量。最後以儒祖和法祖為主導,一起操縱天衍至聖,向那種恐怖發起挑戰!”

    “最後如諸位所見——我們失敗了!”

    【無名者】的眸中幾無光彩,那是一種衰竭的黯淡,絕望的喊:“我們曾經生活在一個怎樣的時代,諸位深知嗎?”

    “當年我們做不到的事情,今世能成功嗎?”

    沒有人說話。

    但祂感受著這些人的鬥誌,沒有一個人動搖。

    其中如薑望、鬥昭、楚太子、楚國師這幾個年輕的絕巔,意誌更是昂揚如烈火。

    年輕人永遠不會對這個世界絕望。

    “今必勝昔”不是一句口號,而正是這種蓬勃的心情。

    【無名者】一時默然,但又在不斷下沉的赤凰帝劍前抬眼:“所謂諸子百家,立說各家已過千數,真正擁有巨大影響力的,不過數百家。其中又有一些同宗共源——”

    “以傳承遠古聖賢兵武的兵家而論,分兵權謀、兵形勢、兵陰陽、兵技巧。權謀者有十三家,是‘未戰而廟算勝者’;形勢者有十一家,講究‘相機而動,勢無常形’;陰陽者有十六家,‘以刑為陰克,以德為陽生,合五行生克之理,決機於天意之中’;技巧者有十三家,練兵擺陣、器械機關,木鳶流馬,莫不在其中。”

    “百家爭鳴的過程,不過是兼收並蓄,此消彼長,去蕪存菁。經不起時間檢閱的學說,終將被曆史衝刷,而在這衝刷的過程,凝聚出一尊尊聖名。”

    “在創造【蓮華聖界】的時候,我們的時代也走到了最巔峰。偽聖數以百計,小聖、亞聖也過百,真正的聖人就有十七尊,而至聖有三尊,曰儒祖、法祖、墨祖。”

    “我們共同創造了‘天衍至聖’,開啟了那場湮滅在時光深處的戰爭——最後的結局是諸聖命化,儒聖、法聖都沉眠。我也變成了你們所看到的這個樣子。”

    祂掛在那,仿佛在等待最後的風幹的結局:“我是那個時代的殘跡,為了保留諸聖遺產,保留對抗那種恐怖的希望,躲藏在隕仙林,日複一日地屈辱地活著!”

    “我們失敗了,但是我沒有放棄。通曉陰陽的我,僥幸在那場巨大的災難之下保留了意誌。就這樣一個人躲在隕仙林,竭盡全力地隱藏自己,一點一點撿起‘天衍至聖’的殘軀,努力拚湊我們的舊願。這實在是漫長的一段時光,可我已經忘了時光的流逝。隻想要終我永的一生,完成大成至聖的構想,想盡一切辦法,彌補我們那個時代的遺憾。”

    “我明明已經超脫於世,與日月同存,更勝於日月。隻要我閉上眼睛,不看眾生苦難,隻要我對酒而歌,不去回憶曾經的理想。沒有什災難會降臨我身,我本可以有永逍遙!”

    “可是……太遺憾了。”

    “我們共同創造了那璀璨的時代,對這個世界有那多美好的期望,最後就這樣全部都忘掉嗎?”

    “誌同道合的人已經全部死去。愛恨都是曆史的塵煙。”

    “我知道不會有人理解我。”

    “但我還是要這做。”

    【無名者】以哀傷的眼睛,看著在場的所有人:“也許今日的人間對於我隻有憎惡,可我仍然深愛這個世界,我的一生都為此,我的理想在其中。”

    “聽起來非常感人。你是我聽過、見過的所有超脫存在,唯一一個展現弱者姿態的人。我甚至以為我才是那個超脫的存在,在這欺負你!”鬥昭收回他對赤凰帝劍的注視:“要不要解釋一下你想要吃我的原因?這不太符合你孱弱的定位。”

    “這沒什可辯解的,我雖心懷人間,對你們兩個卻並不公平。所以今日若是你們兩個將我千刀萬剮,我也無悔無怨。”

    【無名者】歎息道:“其實當年那一戰,我們都沒有把握,甚至是預見到不幸的結局。在離開禍水之前,我們都做好了不幸的準備。也都以各種方式,留下道統和傳承。”

    說到這,【無名者】的情緒變得複雜:“如諸位所知,諸聖傳承都以不同方式流傳下來。但我們陰陽家是個例外,因為我最信任的人——稱名為‘陰陽小聖’的鄭韶和趙繁露,背叛了我!”

    “他們為菩提惡祖所誘,墮於禍水之中,將我一生積累,傾入孽海!”

    此刻【無名者】的眼神,已說不清是悲傷還是快意:“與虎謀皮的下場,史載不絕,他們想要借菩提惡祖之力,成就陰陽至聖,最終當然也為虎所吞,溺亡於孽海之中。”

    “鬥昭,薑望。”

    祂在引頸就戮的狀態,展現出一種剖出心肝的坦誠:“我知道你們在五德小世界遇到了鄭韶和趙繁露的殘意,得以接受陰陽家傳承,但那已經不是真正的他們,而是更久之前的殘留,是我曾經留下的真意。鬥昭在阿鼻鬼窟煉神那一次,也是我有意給了你支持,幫你完滿你的白日夢鄉。也是在那一次,我幫薑望補充了潛意之海。當然我的居心並不良善。”

    “我在那場大劫失去了太多,需要取回這份陰陽真意,來調和自身,真正把控天衍至聖的力量。”

    “所以我想等你們都走到絕巔,陰陽相衡之時,取你們為丹。”

    “這事情我無法跟任何人商量,也不可能征求你們的同意。”

    “我的孤獨不能與人分享,我的戰爭隻能獨自前行。我要麵對的恐怖,是你們任何人都無法想象。”

    “這對你們很不公平。可我別無選擇。”

    最後祂有一聲漫長的歎息。

    “我的故事已經講完。”

    祂閉上了眼睛:“你們可以做出選擇了。”

    “你說的選擇……是什?”楚天子一手按著祂的臉,一手握著劍,從始至終都沒有遲疑半分,不斷地斬滅那維係超脫者命征的力量。而在【無名者】閉眼的這一刻,手持帝劍最後一次下沉,就這樣把【無名者】嶙峋的軀體豎劈成兩截!

    滾滾國勢,碾壓殘軀。

    天子龍氣,消磨不朽。

    超脫寂滅,永斬斷!

    他聽完了故事,但不動搖他的劍。

    “是把你挫骨揚灰,還是鞭屍三日後,再挫骨揚灰呢?”

    赤凰帝劍之下,從來沒有選擇。

    就如先前所言,他堂堂霸國天子,傾國勢提帝劍而來,不是為了給【無名者】選擇的。

    【無名者】的肉身已經分開,眼睛也無力再睜。但是祂還有最後的殘意,就這樣喃聲道:“若今夜是我的永夜,那今日也是人間的末日。我經曆過最美好的人間,真是遺憾啊……”

    “如果殺了你就會迎接末日,那就讓末日盡快來臨吧。”立在鬼窟崖壁之上的凰唯真,輕輕撣了撣衣角,仿佛撣去了什髒東西:“這個世界的希望如果隻能寄望在你這種怪物身上,那這個世界真是半點不值得我欣賞!”

    【無名者】講了相當長的一段故事,但祂對故事不感興趣。

    祂不是聽故事的人,祂是創造故事的人。

    曆史所鐫刻的正是祂的經曆,未來正由祂來改變。

    這古老超脫者所描述的恐怖,根本不能帶給祂任何波瀾。

    祂從幻想中歸來後,沒有餘力去做任何事情,一直糾纏在這場戰鬥中。

    將近兩年的時間,足夠漫長!

    “諸位。”地藏就站在鬼窟崖壁的另一邊,麵上仍然是慈悲的笑,祂在這個時候合掌為禮,而後平伸祂的手,對著【無名者】的屍身:“一如前約,這是我的緣。”

    祂要收走【無名者】的屍體,作為這一次合作的酬報。

    前約必踐,因果當償。

    楚天子與崖壁上的凰唯真對視一眼,便將大張的五指,從【無名者】皺巴巴的臉上挪開。

    【無名者】剖成兩半的身體倒是還粘合在一起,也並沒有立即墜落。

    在最後的時刻,這具幾乎已經可以稱為屍體的存在,閉著眼睛,微仰著頭:“我鄒晦明這一生,有過遺憾、痛苦、失敗、悲傷,但終究可以說,對得起自己,對得起最初,我關於這個世界的所有理想……”

    “抱歉——”

    章華台的星河波瀾中,諸葛義先的聲音響起。

    一尊超脫者的悲涼落幕,就這樣被打斷了。

    在【無名者】麵前完全可以稱為小朋友的諸葛義先,此刻的聲音竟比【無名者】更蒼老,蒼老得不像話。

    他蒼老卻很有氣力,甚是平緩地說道:“您乃前輩先聖,無論如何,於人族有功績。後輩晚生,本該不打擾您的遺言。但有錯謬於事實之處,在下不得不指出。便如早先您在超脫甕中替我身時,代我所言——‘楚人將為隕仙林中【無名者】立碑刻文,書寫【無名者】的一生,將【無名者】的死亡,寫成石刻的結局’……”

    他讚歎道:“您實在是了解我,替我發肺腑之言!”

    【無名者】的屍體仿佛已經徹底成為屍體,並沒有回應。

    但諸葛義先知道祂還聽得到:“碑刻上您的名字,請恕我實在不能寫下‘鄒晦明’這三個字。一則有辱陰陽真聖,二則不免使天下棄絕聖名,百年之後,還有誰能知您名家聖人公孫息呢?”

    轟隆隆隆!

    方才還平靜的天空,瞬間雷蛇狂舞,沉雲欲墜。

    但凰唯真隻是抬掌一抹,一切就風流雲散。

    【無名者】猛然睜開了眼睛!

    像一條僵死在岸邊的魚,猛地打起挺來。

    可是祂已經要死了!

    祂根本再沒有反抗的力量。

    在三尊超脫戰力的注視下,祂什都做不了。

    祂已經什都做不到了,卻還是如此艱難地扭動。

    已經分開的兩半身體,各以不同的姿態扭曲。

    一半想要竄起,一半想要沉墜。

    祂已經表現過很多次情緒,可從來沒有哪一次,是這般失態……真正的失態!

    就連被楚天子斬死這具超脫身時,祂也未有如此。

    “我本以為您可以平靜地接受消亡!”諸葛義先的聲音,異樣的激烈。

    “我已是衰死之身,即將永遠消亡。縱然做過些錯事,有礙於楚,使彼輩有恨於我。也不必在這樣的時刻,這樣言語。”【無名者】幾乎已經衰死的殘軀,有哀哀的歎息:“我當然什也不能再做,但人死之後,連名字都要被更改,事跡也要被嫁接嗎?”

    “為您確名,倒也不覺辛苦。人生所謀,隻此一局而終!”諸葛義先的聲音道:“也該為您解惑,免得您苦等歸來之機,卻永不能見機得命,反留執念成孽。孽也無妨,但這世上還有一些跟您有關的東西存在,我總歸不能心安。”

    他對【無名者】實在尊敬,但這殺意堅決得無法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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