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曆三九三三年的夏天,比往年更加炎熱。
迎麵吹來的風,仿佛在蒸籠滾過了幾百遍。
汗在臉上留下了鹽。
“老全”幹涸地舔了舔嘴唇,鹹鹹的恍惚以為那是眼淚。
他推著一輛獨輪車,在官道上慢慢地走,太陽用他的影子,攤了一張可憐的餅。
一個紮著羊角辮的小女孩,就走在這張吃不著的餅子上。
獨輪車的左邊堆著包袱,右邊堆著一條懨懨的老黃狗。
所幸官道還平整,他顛沛流離幾個月,也算是有了幾分吃苦的力氣。
“你這人,自己都走不動了,還推著狗走。把狗看得比人都金貴呢。”路過的行人指指點點。
老全習慣性地逢人便笑:“這條老狗就要老死咧。”
留下指點的路人,都已經從岔開的小道走遠了。
他還習慣性地跟一句解釋:“叫它歇歇腳。”
活得太累了!
老黃狗已經懶得翻白眼。
“妮兒。你累不累?”老全又回頭問,笑著:“要不要上來歇歇腳?”
妮兒看了他一眼,繼續踩著影子走。
妮兒大概是個啞巴,老全也不太記得了。他的工作隻是在前廳引客,教姑娘的事情不由他負責,也沒有那多機會接觸。
總之他沒聽過妮兒說話,也不知道妮兒的名字。
商丘城三分香氣樓養的小女孩,都是到了十五歲才取名字。過往的名字早就在日複一日的浸染中失去意義,一個好聽的花名,有益於生意。
樓的姑娘,連頭發絲都是商品。名字當然也是。
他雖收養了妮兒,但沒有給妮兒起名字,隻叫妮兒。
因為他是個龜公,他給起了名字,就是給了妓女的命。
商丘城的三分香氣樓,毀於一場離奇的大火。
包括程奉香使在內,所有人都消失了。
老全是在睡夢中,被大黃的狂吠驚醒。莫名的心悸叫他出門往百花街走,走著走著就跑起來,然後看到了綿延半條街的大火。
不止是三分香氣樓,百花街上有名的幾家青樓,挨在一起,都被卷入火海。
雖則治武所的修士迅速趕來,將火撲滅,但烈火焚業,在火焰為人所見之前,就已經發生。所以在官麵人員趕來時,已經什都不剩下。
他本已失魂落魄地往回走,還是大黃鑽進火場廢墟,不知怎叼出一個黑漆漆的小女孩。畜生有靈,加之這小女孩本就是在三分香氣樓養過的,他便抱養了———就是妮兒。
關於這起事故的原因,眾說紛紜,沒個準數。
有說是因為辰家小公子成天在百花街和人爭風吃醋,辰家那群老古板看不過去,一把火燒掉了香樓。
有說是因為殷家的怒火宣泄———自殷文永棄名離家後,殷家就對國內的青樓妓館百般看不慣,時不時就要整治一番。
也有說是三分香氣樓的仇家找上了門…
但不管哪種說法,都叫老全心驚。
而生活總是比恐懼來得更嚴格一些。
百花街一夜的烈火,燒掉了燈紅酒綠,也燒掉了他的生活。
他這位逢迎四方、八麵玲瓏的龜公,失去了工作,才發現自己並沒有什謀生的本事。
新建的百花街,沒有他的位置。
即便是出賣尊嚴的活計,也要這個世道給機會才行。
靠著往日積蓄生活了一段時間,他想辦法討好人家,謀了一個更夫的差事,正要開始新生活,又意外聽到有人在找百花街三分香氣樓的幸存者……
便連夜收拾包袱,帶著老狗和妮兒逃走。
他從來沒有想過離開商丘,更別說離開宋國。但選擇逃離之後,於無所適從的迷茫中,忽然想起了少年時的夢——
那時候的他,想要考進龍門書院,想要去中域走一走,看看現世中心、傳說中大日永懸的天京城。
向往龍門書院,當然並不是喜歡讀書,隻是想要跳過龍門,完成人生蛻變,成為人中龍鳳。還計劃過去觀河台論劍奪魁呢!在內府場和外樓場之間,猶豫過很久——
現實是他隻能做個龜公。
年近半百,他早就認識到自己的平庸,知道自己沒有靠近龍門的資格,但腦海竟還殘存幸福的奢想,還想要去中域看看,走走,想知道真正的繁華,是什樣子。
遂推著獨輪車出發,開啟此生最大的一場冒險。
此行目的地是中域,能去景國最好,在中域其它地方落腳也行。中央之域,富饒天下,想來不會少了他們一口飯吃。
從宋國去中域,他選擇往龍門書院的方向走,經過霸下橋,跨越長河。
感謝偉大的烈山人皇,他修了這穩固的一座橋,卻不收取任何費用。此後長河兩岸,凡人能交通。
骨碌碌,骨碌碌。
獨輪在路上滾,他的聲音也在小女孩和老黃狗耳朵滾——沒人的時候,老全就會絮叨。
“自從瓊枝姑娘高升去了總樓,說是去做什香氣美人。我就老覺得會出事兒。”
“就是一種感覺……你們知道嗎?”
路邊有個樹林,他趕緊將獨輪車推進去,靠在樹邊停好。
簡單地用腳攏了一下樹葉,才把老黃狗從車上抱下來,放在樹葉堆上。
又從行囊取出一個密封的竹筒,揭開蓋子,笑吟吟地遞到小女孩麵前:“妮兒,喝點水吧。”
紮著麻花辮的小女孩,臉上髒兮兮的看不出樣子。
倒不是老全偷懶不給她洗臉,而是路途遙遠,為安全考慮。
妮兒看了他一眼,還是接過竹筒,咕嚕咕嚕地喝了兩口。
老全接回竹筒,倒了些水在竹蓋中,自己喝了一口,又遞給老黃狗:“喝點兒?”
老狗合上了眼皮,懶得理會。
老全樂地看著他,殷勤地又往前遞:“乖,喝點水,是誰家的狗這聽話啊?讓我看看,是誰家的狗這愛喝水呢?”
妮兒沒眼看。扭過頭去,怕自己忍不住笑出來。
老黃狗狠了狠心,眼也不睜,舌頭隻是一卷,便將這點水喝掉了。
老全舔了舔幹裂的嘴唇,蓋上了竹筒。
飲水倒不拮據,靠著長河怎都渴不死。但隨車載著的就那幾個水囊,不好渴到了妮兒,她太小。也不好渴到了老狗,它太老。
“我反正覺得,瓊枝姑娘是我們的福氣,她走了,我們的福氣就沒了。那時候我還很不舒服,因為沒有哪個花魁像她那樣善良,還會關心我們。”
他又開始絮叨。
妮兒已經蹲在那玩螞蟻了,她會把螞蟻腿一根一根地卸掉,看著螞蟻的軀幹艱難搖動。
老狗開始打呼嚕。
“瓊枝姑娘還救了你,你這條沒良心的老狗。她走的時候,也沒見你叫喚兩聲,難過一下。”
老全衝著老黃狗罵,作勢欲打,但終究下不了手,隻恨恨道:“老狗!”
沒誰理他。
狗都不理他。
他低頭看著自己的手,往前保養得很好的手,現在已經皸裂多處,繭子連著繭子。
他自言自語:“一個打八個的老刀死了,神仙般的程奉香使死了,那多漂亮的姑娘都沒了。”
“隻有我這個窩囊廢活下來,上蒼讓我活下來,總是有理由的吧?”
>>章節報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