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底是終於認清現實,在愛與責任之前低頭,才叫做成熟。
還是始終狂妄,始終不知天高地厚,始終自我燃燒,始終戰天鬥地,就叫做幼稚呢?
鬥昭不知道。
自黃河之會籌備以來,陪了無數次笑臉,彎了無數次腰的薑望,終於拔出他的劍來,要“無限製”地挑戰所有。
洞真之後屢屢麵對過於強大的對手,屢屢灰頭土臉的鬥昭,也為家族慮、為國事憂的鬥昭,睜開眼來,還是張揚桀驁。
他的確按下鋒芒,認真想過“楚事為重”。
可大楚有他鬥昭,豈非最重?
不無自負地想來,他若鋒芒不再,才是鬥氏最不顧慮國事的選擇。
他就是這樣狂妄地相信自己,就是這樣驕傲地提刀。
若非百無禁忌,何以有天驍?
台上刀劍並耀,年輕驕烈。
台下的史家鍾玄胤,正以指為刀,疾刻歲月,書寫青簡。
字曰——
“薑望決人魔,有黎皇相阻。遂以長相思,劍開無限製……應者鬥昭。”
關鍵在於他並非自己偷偷寫,而是每個字都懸顯空中,映於天幕,廣聞現世。
洪君琰臉色難看:“鍾玄胤你不要亂寫,朕站出來並非為私,乃為天下———”
“公私君自知,史書隻記其行,不設其心。若有一字不實,黎皇殺我可也。”鍾玄胤並不跟他辯駁什:“然而史筆如鐵,玄胤雖死不易!”
若以黎國為公,洪君琰當然全無私心。若以天下為公,他全是私心為黎。這確實沒有討論的意義。
記錄曆史的人隻是記錄。他一邊回應,一邊又在鬥昭的名字後麵續上一筆————鍾玄胤也。
就這樣儒衫一卷,走到了薑望旁邊。
薑望看著他:“先前忘了問,鍾先生何以在太虛閣隨我退場?”
先前不問,是希望鍾先生明哲保身,史家需要傳承。現在問了,是因為他已登台。
真正史家的刀筆,不為洪君琰易一字,也不因他薑望而改變。
鍾玄胤平靜地道:“勝利者的故事有很多人編寫。我要去寫失敗者的故事,哪怕是一段不會留下的曆史。”
薑望今天若是死在這,燕春回若是成功超脫,這段曆史自然不會這樣留下。鍾玄胤寫得再真實再深刻也無用。
就像《史刀鑿海》的意義並非史刀鑿海,而是司馬衡。他在,真正的曆史才存在。
薑望隻是問:“先生何以認為我會失敗呢?”
“現實之力有萬鈞,理想之身如蚍蜉。浩蕩人間懸舊日,孤身來者似飛螢————”鍾玄胤搖頭道:“螢火焚日,蚍蜉撼山,此事何能成?”
他是修史的人,學史令人明。古往今來這樣那樣的故事,他看得太多了,其實並不覺得今天新鮮。之所以還有幾分動容,大約是因為……身在其間。
薑望並不反對,隻道:“但先生還是站在我身邊。”
“這世上權衡利弊的人已經夠多,也該有幾隻不自量的撼山蚍蜉,焚日螢火。”鍾玄胤說這些話的時候沒有自覺悲壯,反而是相當平靜的。
他說著,側眼看向默默走上台來、站定了的劇匱:“太虛閣拖後腿的小老頭,你沒有什要講的嗎?”
劇匱認真地道:“不要說不吉利的話。”
鍾玄胤的目光往劇匱身後挑,看向長袍裹身的蒼瞑———其人縮在台上一角,也不知何時出現,竟像是台上的陳設布景。不注意看,很容易被忽略了。
鍾玄胤的視線才過去,他的聲音便過來:“不要說話。”
都到這一步了,還認生呢!
鍾玄胤的話茬確實是被諸外神像湮滅了,但史家停口不停筆,還是寫下了蒼真君的名字。
“身為大牧禮卿,有必要替不善言辭的蒼真君說幾句話,免得天下人誤會了牧國的態度。”
天下第一美男子、坐在那就聚焦無數明暗目光的趙汝成,慢慢地開口:“蒼真君在台上隻代表他自己。黎國的朋友不要妄自緊張。”
“對了。 ”
他似不經意地道:“剛剛收到一條消息————為了對抗魔潮,也為了更好地迎接神霄戰爭,在八月上旬,荊牧會有一場雙方合作的蕩魔兵演,在赤馬府舉行。屆時無關人等,最好是繞行其域,免受殃及。”
赤馬府恰恰是荊國的西南重府!
西進為黎,南壓雍土!
太荒謬了。
洪君琰覺得這個世界終究癲成了他看不懂的樣子。
相對自由的年輕人,衝動也便衝動了,趙汝成既然坐在這樣的位置,把握國之重器,難道不明白他的決定有多沉重嗎?
國家之間隻有永的利益,對於牧國來說,這真的是一個太愚蠢的戰略選擇!
荊牧同在北域,同為霸主,向來是合作之中又有競爭。
有一個黎國在西北牽製荊國,對牧國是百利無一害。
就像當初他在赫連雲雲登基的時候去草原,荊國也是樂見其行。
今日牧國能夠放任趙汝成坐在這樣的位置,為個人之情義推動國策,棄國家利益於不顧,他隻能說,牧國已經從天下匡一的大棋出局!
“大牧王夫知道自己在說什嗎?”洪君琰問。
“作為大牧禮卿,該說的我都說了。”趙汝成有些頭疼的樣子,按了按太陽穴:“作為我個人,這是相當正式的場合,我用詞應該更謹慎一些……”
“算了。 ”
他提起腰側的禮劍就往台上走:“我沒有辦法謹慎啊,我提劍的手都在抖!我恨你恨得發抖你知道嗎,你把我三哥逼成了什樣!他對你低頭彎腰的笑,你就以為他可以妥協更多,你以為他的妥協是因為你嗎?他對著超脫都敢出劍,你他媽算什?!”
他深吸一口氣:“你問我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
“我還要怎告訴你?”
說著他把禮劍攢到了地上!開始拔脊劍。時隔十四年,天子劍再次燦耀黃河,而今日他已分享王權,養鋒國勢!
趙汝成走上台的每一步,鋒芒都更勝於前:“我在任何情況下,都站在我三哥這一邊。無條件,無原則,無底線!!”
洪君琰有些錯愕地看向歸於牧國的六合天柱。
大牧天子卻並沒有聲音!
“國家大事作兒戲嗎,牧天子!”洪君琰立即抬高聲音:“您選的好王夫。將自身情感,置於國家利益之上。他若私心為友,何能把持國器?他若徒有美貌,應當藏於宮室觀賞!”
天青色的龍袍在天邊微卷,洪君琰所言“六合之柱上麵的人”,終於對觀眾放出了聲音。
“朕不知你是怎樣考慮國家利益這種事。”
年輕的牧天子,聲音不夠遼遠,卻也同樣有著赫連正朔的貴重:“但朕以為———任何一個國家,都無法憑借對他國的壓製成就永。成為一個更受信任的國家,才是自壯之法,關乎更長遠的未來。”
“人有格,國亦有格。不見此者,恐非賢主。薑君有大恩於牧,草原沒有辜恩的傳統。你好好跟他講道理,朕不會開口說一句。若真要跟他分生死……牧國將不得已做出選擇。”
“良言盡此,黎皇好自為之!”
洪君琰一再誤判。
趙汝成並不是他想象中的漂亮麵首,赫連雲雲也不是他所認為的“知曉一些權術”的君王!
他已經決定因此調整黎國的北域政策,卻又見黃舍利眉飛色舞地登台來:“這次軍演是我來主持,得黎皇之力,剛剛聊成的!聽說傅真君孤寒傲雪,氣質甚佳,正好我也有意見識一二。公差賞景,何其樂也!”
“大家都知道,黃某是個公私分明的人。”
她一邊往薑望旁邊擠,一邊忍不住地笑:“但公私能一致,實在是太好啦!”
笑容微微收幾分:“想來殺人的時候,都能更痛快!”
重玄勝笑眯眯地坐在台下。
剛剛才私動國器,這會兒正是應該老實的時候。
隨著一個個份量足夠的人站出來,薑望聲勢如熾火。壓得洪君琰加燕春回的組合,都有些黯淡難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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