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50章 負碑者魔
如何沒有遺憾呢?
他帝魔君可不是那些命竭路窮的倀鬼,可真論起來,又與那些倀鬼有什不同?
此身成於魔君,也止於魔君。一日魔祖不歸,逾三千年,終不能再進。
他一早就是萬世最強天魔,可直到今天,還陷在天魔的藩籬。
離超脫隻差一步,這一步永不能及。
悠悠萬古,墮魔者不計其數,其中墮為魔君者,無不是天資絕豔之輩。亦隻有一個吳齋雪,跳出了魔祖歸來的命運——這本身是和超脫一樣的難度!
甚至可以說,難於超脫。
因為在那永享自由的最後一步前,曾經推舉你變強的力量,也成為你最沉重的枷鎖。
這些年來巡視諸天,眼看著後來者居其上,看他人有無限的可能,看如此年輕的弄潮兒,駕舟向彼岸……雖天心無情,魔意不懷,於心也不免抱憾。
當他說出「我們才是挑戰者」的時候,他是清醒的,也是刺痛的。
虎伯卿側目而視:「魔君究竟在因果線看到了什?你都自陳不如,下視其高——這多年我可從未見過!」
帝魔君袍袖飄飄,微微而笑:「總歸是現實深刻,該認得認。你看他如此從容,哪把我們放在眼!」
虎伯卿哈哈一笑,卻也灑脫:「挑戰者便挑戰者吧,誰不是一路拾階而上!」
他大踏步行來:「你我站在絕巔,都知山外有更高處。或許他亦行之!創造了諸多修行曆史的人,今若超脫永享,也算我們送他一程!」
這一番大戰至此,方知先前的準備還是不夠。他們以曆史極限的成長速度來定義此人,卻忘了這人才是定義曆史極限的那一個。
今天若是能夠把薑望送上超脫,也算是將他推出了神霄戰場。
諸天聯軍的劣勢,已經不止在於一尊超脫者。可神霄戰爭本身,卻會因為聖級戰力的此消彼長,產生劇烈的變化!
聯軍敗於過去,劣在當下,而寄望未來。
但……
「不必想了!」薑望搖了搖頭:「薑某何德何能,尚未歲知天命,即以超脫永證?前路漫漫,今亦篤行。徒與前輩戲耳!」
「倒是兩位。」
「你們若是在當下看不到勝機,有心無上。也不妨試一試——」
他橫握長相思,齊眉而視:「能否跳過這一橫。」
劍橫而天地再分。
被虎伯卿轟平萬鎮劍所攪亂的混沌世界,重新又開出天地陰陽來。
劍光是漫長的地平線,從黑夜漲潮到白天。
當一縷額發被削落,飄飛在混沌,虎伯卿才意識到劍已近前。
非他有負「大聖」之名,而是這一劍的確超脫了他對劍道的認知。
茫茫無邊的混沌世界,此刻竟然纖薄得隻有一柄劍的空間。
長相思絕利的鋒刃,隻是橫抹而來,卻填天塞地,擠壓了所有的時空縫隙。
或是這柄劍已經無限廣大。
或是這個世界被一種高上的力量壓縮成了劍鞘,而作為目標的自己……竟入鞘中!
「茫茫大千,冠承何人。今當以劍填世,以一界為一鞘,未知窮也。」
薑望在命運河岸漫步,額發輕揚,袍袖恣意飛卷,隨手將長劍刺入河流。
本以為已經跳出劫無空境的暘國太保隗元風,驀然回首,命運之河仍在腳下奔流,往前是一片漆黑,往後漫長的回憶仍然看不到盡頭。
他看到那柄名為長相思的天下名劍,似一條渡世巨舟,直接填平了命運長河。就這毫無花巧地行駛過去,碾碎了所有,眾生都絕跡。
畢竟是五尊倀鬼中最強的那一尊,雖沒能與時俱進,躍然潮頭,隗元風相信自己仍有許多本事,經得起時光驗證。
此刻命途無果,混沌世界無隙,他不知自己如何陷在這窮途孤旅,但於孤旅之中,睜開一雙金色的眼睛,其間烈日熔金,分明掠過金烏的虛影!
極致的高溫令他自己都須發微焦,不止沸騰了他的血液,令他重燃自己,回味巔峰。也要扭曲這鋪天蓋地的劍勢,為自己贏得一線空隙。
但他的眼中,隻看到同樣的金色。
暘國皇室秘傳——【乾陽之瞳】。
便如扶桑樹上金烏逢。
兩雙相同的眼睛撞到了一起。
隗元風的身形往後微仰,而一柄熾焰環繞的劍,正插在他的心口,將他貫正。
他像是一隻辛苦跳出漁網的金鯉,迎頭又撞上了魚叉!
命運之河的遊魚,看著將自己紮起來的漁夫,眼神幽微:「此法至正。聽說你是暘國的末代傳人?」
開國太保言及國家末代,終也情緒難免。念及此人的皇室秘術,是暘國開國長公主所傳,其中又添幾分複雜。
薑望朗聲道:「人族萬世,相繼無非薪火。今人必承前人之光,後學必蔭先賢之德——說我是您的傳人,也沒有什不可以。」
「此言壯我胸懷!」
隗元風雖然被掛在劍上,仍然沒有失去反抗的力量:「我真想反戈一擊,殺了虎伯卿。可身為倀鬼,心中隻有對寄主的無限忠誠。無法違抗他的任何命令。」
在命運長河的上空,古老的陣印聚如流雲,浩蕩翻湧。
直至一隻大手從空境之中泛出,將它們一把握空。
薑望輕輕往前一推,便將暘國太保昔年仗以安國的陣印……盡都瓦解。
「無妨。前人之事已畢,今日是今人的事情。」
他沒有什特別的事情要做,就隻是一場平靜的告別:「我會送您解脫。」
隗元風多少還有些未盡的本事,從他體內正在噴薄的氣息也可以體現,但他咬牙嗔目!
或是長相思短暫分隔了虎伯卿。
或是隗元風的心情太過濃烈。
身為倀鬼,他在這一刻竟然對抗了寄主進攻的命令,克製了自己!
氣息如怒海,道途似翻龍,但無論怎樣,最多隻能鼓蕩袍袖,他咬著牙一動不動。
唯一個人的自製,能體現他的自由。
所以隗元風此刻是以自由意誌來言語:「早聞劫無空境,今試之而念之,念念不忘!真願死於此劍!」
薑望唯有成全。
抬手再推其劍。招式未改,意已翻覆。
劫無空境,命運絕途。
隗元風並不沉湎於某種告別的儀式,但他沉湎於過去。
在命運河流的前段,分割人生的某些間隔……暘都還未焚於一場大火,太陽宮仍然萬人朝聖。他們親手建立的事業,屹立在東方,似乎將同烈日一般永。
他的腦袋耷拉下來,伏在薑望的肩上。
蒼茫白發裹皺麵,衰眸已經靜闔。用最後的殘念呢喃:「過去的就應該過去。」
「這是一個新的時代。」
「殺了他們吧。」
「就像殺掉老朽的我。」
「讓那些陳舊的爛故事,永不必再翻篇。」
其身亦為鞘,命運之河亦為鞘,混沌世界亦為鞘。
長相思歸鞘的過程,便如曆史車輪,煌煌大勢,碾碎一切阻道者。
薑望行在河岸,又是一劍,便要刺出那位初代天命觀主師雲涯——
劍光在命運河流波折,卻隻攪起漣漪一圈。
畢竟是虎伯卿!
雖身在鞘中,意為劍隔,仍然察覺了薑望的小動作,隔空收回倀鬼,徒留命運波瀾。
「虎大祖如何這樣吝嗇!將師道長藏去了哪?」薑望沿著命運河岸走,洞徹微瀾,手中劍已出,心中劍待發:「我跟他有話要聊!」
身為景國初代天命觀觀主,師雲涯身上有太多那個時代的信息。
當今景國副相,自稱「文相佐僚」的師子瞻,便出身於奉其為祖的師家。
往前師雲涯,往今師子瞻,便出了這兩個人物,師家便足稱天都名門。唯一可惜的是人丁稀少,如今也隻單傳一脈,故而算不得顯姓。
若能跟師雲涯再交流一番,他對於現在這場戰鬥,乃至於之後的戰鬥,會有更大的把握。
虎伯卿的笑聲,在命運長河轟隆:「罷了,君乃絕巔之巔,殺你用不得這些手段。徒然全你知見,長你恨心!」
其聲欲動長河,終為天道所鎮。
而後一支黑金色的方正闊劍,似一座碑石豎出河麵,將那柄極似渡世巨舟的長相思,頂起一頭來——
霹靂炸響!
被強行壓為一支劍鞘的混沌世界,終又被抬出縫隙,抬出了廣闊空間。
提劍抬起長相思的,是冕服威儀的帝魔君。
他已經很多年不用劍!
「這就是《青天劍鼎》?」
這位絕世魔君,目光照透旒珠,在長相思不朽的鋒芒上久久凝注:「青穹天國那一位……登神後所補全的劍術?」
連損兩尊倀鬼,卻絲毫不見異態的虎伯卿,殺近前來,卻有驚歎:「我說此劍這般難解!原是超脫意蘊!」
兩聖合擊渾如一體。
他的拳頭殺到當前來,在帝魔君挑開的縫隙橫衝直撞。
拳頭越前,縫隙越廣闊,轉瞬微隙成天塹。也似薑望先前一劍填世般,他的拳頭排斥一切,仿佛占據了「當下」!
在這隻拳頭轟到的這個瞬間,一切客觀主觀的餘裕,隻允許這隻拳頭存在。
好霸道的一拳!
太行大祖並非以「太行山」得名,而是他虎伯卿之於諸天萬界,便如曾經的太行山脈之於現世,如同曾經的妖族之於諸天曆史,是「極大的一行」,濃墨重彩的一筆。
這是後來者必須要尊重的巍峨。
他言談自若,出拳卻重。
再沒有什倀鬼之類的試探,而是真正拿出了絕殺手段。
幾是把他在諸天萬界過往時光的份量,凝結在這一拳之中。
畢生的榮譽,載於一拳。
麵對這樣的拳頭,薑望縮步後撤。
隻退一寸,魔焰便高。
退得三尺,魔雲掩日。
此所謂「道消魔漲」。
在他後退的過程,帝魔君的劍便抬起更高——
劍勢清晰,道魔分明。
已見那黑金色的闊劍上,一方雄峙如不朽之山代表至高王權的青鼎,掀起一隻腳來。
權已不穩,勢見其偏。
虎伯卿愈發高大,他的拳頭愈發磅,甚至不滿足於占據「當下」,還從出拳的這個瞬間,向上個瞬間和下個瞬間蔓延。
時間的河,浩浩蕩蕩。
他的拳頭占據一個又一個的瞬間,像是填滿了一顆又一顆的水珠。
當薑望的所有時間,都被這隻拳頭占據。
那他的巋然永佇,便要斷折於今。
「年輕人如朝陽初起,旭光照破萬重,該有生死不避的勇氣,方能永攀高峰。今為何……見我避道!?」
虎伯卿拳傾萬世,意滿長河:「叫我好生失望!」
啪嗒。
薑望的靴子,叩在混沌地麵,發出分明的響。
這聲音清晰得像是在一個安靜的夜晚,一個睡不著起身的人,在房間徘徊。他的思考,他的等待,都作為具體的知聞……響這一聲。
薑望當然並不徘徊。
一步一劍的走到這,每一個瞬間都是他親手割見,眼前的拳頭的確精彩,並未超出預期。
然後他往回走。
與其說「走」,用「撞」字更為貼切。
退似披衣獨徘徊,進如彗星撞流星。
迎著虎伯卿的來勢,對著虎伯卿的拳頭。
他竟……
以額觸之!
如觸不周山。
梆!!
如同梆聲響,似以記流時。
這一次對撞,必然永遠印在虎伯卿的歲月篇章,成為不可磨滅的印記。
誰能占據「當下」?
當下是現世人族。
當下是人族第一。
巋然在虎伯卿身前,以額觸拳的這個男人……
他才是「當下」,他才更能代表這個時代!
薑望的額頭頂著拳頭,眼睛卻抬視虎伯卿。新鮮的血液從微凹的額頭拳印流下,卻絲毫未有遮掩他的眼神。
他的眼神……似觀賞似憐憫,像是看一頭籠中病虎!
「後退豈是避鋒?」
他往前!
「是為了讓你這一拳蓄勢到最高,好告訴你——它不過如此。」
薑望以雙腳丈量混沌地麵,往前數過堪堪三步。
「它曾經巍峨,但是已經過去。」
「妖界於尋常妖族或者廣闊,於你確然是囚籠。」
「路窮天地窄,勢大籠中死。」
「這多年坐井觀天,仍將與景太祖交手的經曆,視為一生榮勳。」
「我必魁勝景太祖當年,卻不知你……是否還有當年心氣!」
額往前推!
喀喀喀喀喀喀!
虎伯卿五指指骨盡裂。
這裂痕甚至一路向臂骨蔓延。
人族大勢勝妖族,他薑望也勝虎伯卿。
巍峨的太行大祖妖軀,頃便一晃,薑望提膝即送。
無邊混沌,險峰突起。這一記膝撞像是茫茫之中驟拔的撐天峰,意欲撐破此天去。
但這刻微風拂來,迎麵帶暖。
在這世界崩滅的末日景象,浩蕩魔氣竟要建立一種新的溫暖秩序。
那濃重魔雲忽而傾落,化作一隻大手……帝魔君一掌按膝。
並無璀璨光華,不見裂宇聲勢,隻有一種極致的沉重感。
不是質量上的重,而是因果命途,是萬萬載魔功積累無數墮魔者道途匯聚而成的沉凝。
這一掌,名為【萬古魔碑】。
「人心皆有魔意,人亦魔也。」
帝魔君覆掌下來:「受碑者死,負碑者魔!」
此刻他們劍挑著劍,掌按著膝,四目相對。
薑望的額頭還撞著虎伯卿的拳頭,但目光一觸,即燃金赤白三色的火。
帝魔君的目光之中,則有魔氣如黑龍出淵。
一時黑煙璨火,滾滾一團。
若有洞世者窺其間,當能見分別披著金袍赤袍白袍的目仙人,與竄行九天九幽的墨色魔龍戰成一團。在微觀的世界,分明一場仙魔大戰!
帝魔君注視著他的對手,在火焰之後是靜淵。
這一記【萬古魔碑】,不止是抬掌解圍,壓敵三尺,更是以魔鎮心,想要驗證那被傳得神乎其神的【赤心】神通。
但薑望身上,連一絲神通的光耀也無。
不可被外力改變的,豈是他的神通?
「好硬的腦袋!無愧撞鼎侯之名。」
虎伯卿耷拉著他的手臂,率先退出戰圍,口中仍有揶揄。
他們對薑望的確有太詳盡的了解,但過去每一刻的薑望,都無法囿定現在的薑望。
真正絕世的天驕,並不在意被人注視,因為每一刻都是新篇。
最遺憾的事情在於……他曾經也如此。
豪傑或老於年月,或為過去的自己所桎梏。
虎伯卿抬起他的手臂,倀鬼之氣如針線在他的手臂竄遊,將絕巔者的血肉重新織攏,複為一隻完整的拳頭。
「你幫我將太行座山送回神陸,免我遠途之苦,全我他年之願,真不知該怎感謝——」
薑望問得對。
斷臂能再續,壯誌能再懷嗎?
時代交替之際,他駕車縱馬,欲繼元熹大帝未成之業,卻成為姬玉夙功勳的注腳,成全對方橫絕時代的「無敵衍道」之名。
此後多少年,苦心經營妖土,那若有似無的關乎種族命運的機會,卻越追越遠。那種竭盡全力卻沒有任何辦法的感覺,這多年一直被他所咀嚼。於今所見,其實渺茫!
無非一搏。
他複拳即出拳,以退勢重為進勢。
他在「當下」的確被薑望驅逐了,但在過去又的確占據了某些瞬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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