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上去。”
在蟬驚夢口中隻有三個字。
甚至並不高聲。
但在這推月移時的絕巔戰場,虺天姥和鴆良逢這樣的一域之主、妖界天尊,需要以性命來回應。
在生死無常的黯淵,長成相逢於絕巔的強大天妖,終究得享萬壽,擁有無限的可能。他們向來隻習慣收割對手的性命,並不習慣奉獻自己的一生。
“天姥,此亂命也,不必聽從。”鴆良逢的聲音緊切:“呂延度已死,局勢暫緩,當圖後計——荊國人現在還不知要瘋成什樣,咱們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他們在黯淵相互扶持走到今天,心意相通,萬念轉於一瞬,不受任何信道製約。
虺天姥肥胖而麵衰,怎都不算一個美人,更談不上英雄氣概。但聲音在獨屬於他們二者的【黯池】中,漣漪微泛,有一種平靜的力量:“戰爭已經開始,軍中無亂命,唯亂軍命者。”
平整如黑磚的黯池,有淡紅色的水泡不斷鼓起又破滅,那是鴆良逢的聲音在水中潛遊:“我們並非沒有奉獻,我們也在這拚了命,並且拚掉了呂延度和羅——誰都不能否認我們的貢獻。現在你我都受了傷,也該量力而行,為自己考慮。我們該做的都已經做了!”
虺天姥的聲音說:“這是可以說服黯淵子民的理由,但說服不了我自己。”
無光之池,飛禽靜立。
其身泛為紫綠,長頸赤喙,體大雄健,展羽如雲。
這是鴆良逢在【黯池】中的顯形。
像個神話中的造物。相較於他的本貌,此形要漂亮得多。
“天姥,我們活到今天不容易。”
“我們對得起妖族了,對得起所有。”
赤喙流光,紅眸低垂,鴆良逢非常地認真:“我們不是拒絕戰鬥,但拒絕以送死為目的戰鬥。蟬驚夢這話說得輕巧——讓我們頂上去,拿什頂?要是荊國人不退呢?他是高瞻遠矚,說要耗死荊國。可我們就是那份最先燃盡的耗材,並且不知道是不是真能把荊國耗死!”
“此次出征神霄,是你我身為黯淵之主的責任。我們沒有回避,已然戰至此時。”
他的聲音,甚至帶有求懇:“但我不願意犧牲,不願意無意義地犧牲……更不願意你也犧牲在這!”
“我和你有同樣的不願意。隻是神霄若敗,你我又將如何?”虺天姥的聲音問。
“宇宙無限,你我絕巔,哪不能容身。甚或者……”鴆良逢的聲音道:“你我現在掉頭去現世,仍不失天尊之位。黯淵子民,我們能帶走多少就帶走多少——總好過在這場看不到希望的戰鬥,被蟬驚夢這樣的好大喜功之輩,拿去填眼做耗材。”
蛇頸有一圈碧鱗的黑色巨蟒,在黯池之底遊
動。虺天姥的聲音,在經過黯池之水的滌蕩後,顯出幾分沁涼:“流亡宇宙,朝不保夕,就等著哪天被人族真君緝捕,才算終了。那樣的日子,我不想再過了。至於掉頭去現世--”
她歎息道:“君不見昔日龍族,不見今日水族嗎?”
“諸天萬界有從於人族者,哪家落得了好?修羅之怨結,無底虞淵,你但凡看一眼,不會再生此念。”
“這不是哪個人能改變的,這是世界的必然。就像妖庭之時……從於我者,為奴為婢。不從我者,灰飛煙滅。”
“現世誠然廣大,卻逼仄得隻容得下一個族群!諸天萬界有無窮數的選擇,天帝之冠隻有一頂。”
虺天姥何嚐舍得赴死呢?但她看得很清楚:“你我非人,永不會被當成人。”
鴆良逢並不同意,或者說他不願同意:“水族近況還好,未來光明有路走,黃河之會能躋身。福允欽、酆師澤,現在都很受尊重。前景向好,未來可期。”
“酆師澤聯係過你了?通過善太息河?”虺天姥一聽就知內情,聲音更冷幾分:“福允欽已經忘了被吊在觀河台上受刑的時候嗎?如今甘為人族獵犬,搖起尾巴來,和敖舒意一樣下賤!這些水族的忘性是很大,你鴆良逢的記性也不好嗎?”
“你說現狀,說未來可期--水族的確過了幾天好日子。”
“但那是因為我們站在這開啟的神霄戰爭!人族麵對壓力,必須要重視他們的盟友。”
巨蟒靜停在水底,像一座漫長的山脈:“你還不明白嗎?這正是我們戰鬥的理由。”
“……如果我們可以得到承諾呢?”鴆良逢略略沉默,而後道:“水族之所以有今天的地位,得到越來越多的人認可。是因為敖舒意押注那個人,而那個人支持水族--若我們能夠得到相等的承諾呢?”
虺天姥然一聲:“萬界魁絕的劍客,做起了說客!”
她的聲音是冷漠的:“且不說他如何兌現他的承諾……便直言他的名字吧!我且問你--敖舒意比之薑望,孰強孰弱?”
鴆良逢終道:“那人……自然比不得超脫。”
虺天姥問:“何以薑望能夠撐起水族今天的地位,敖舒意卻不能?”
鴆良逢不語,而她自答:“無他。敖舒意是水族,薑望人族也!”
“他們嘴說著人族水族一家,實際還是涇渭分明。”
“黯淵若是投敵,最好的結果也就是如此。”
“如果不是薑望幾次出手,水族現在已經如豬狗被圈養--”
她問:“你是指望薑望永遠不變,還是指望人族永遠有薑望?”
兩般都不現實。
不是說指望薑望不現實。
而是鴆良逢這樣的強者明白,把生活的指望落在任何一個“他者”身上,都隻有必然苦澀的結果。
他低頭,把尖長的赤喙探進水下,聲音似也寒涼了:“天姥,道理我都懂。我怎會不懂呢?我隻是不知道,我怎才能保護你。我……找不到辦法。”
虺之於蛇族,鴆之於羽族,都是極稀少的族群,而又不似鳳、麒那般尊貴。
他們都是小姓淩大族,寒苦成天尊,個中艱難,不能盡述言語。
說起來“虺”和“鴆”還是世仇。代代殺伐,皆欲族誅對方。
他們的第一次相逢,也是生死相爭。
可是第一次學會“信任”,也是因為彼此。
中間有過很多年,互相避諱不相見,以為時間可以淡化所有……危機關頭再次重逢,仍如野火燒秋草。
兩個背負家族仇恨、也承載著家族命運的年輕妖族,在風急浪高的黯淵,隻能依靠彼此,相互扶持前行。
最後他們並肩站在超凡道路的最高處,以為從此不會再有任何阻礙。
卻還是要麵臨艱難的選擇。
我怎保護你呢——在攻勢如此猛烈,力量如此強大的現世人族之前,鴆良逢一再想起年輕時候和虺天姥同行的忐忑,那時候他總是不安,總是不
敢入眠,怕一覺醒來就失去。
今亦如此。
虺天姥在水底遊動,這沉重的黯池之水,每一滴都是他們苦心熬練,曆經歲月,貯久彌香。有助於溫養道身,催化道質。於他們兩個的道途都有利。
每一次遊過黯池,都不免咀嚼過往點滴。
鱗開鱗合如飲水,她的聲音也靜水流深:“我理解,我理解你,良逢。因為我們懷著同樣的心情。”
“可我想到更多,我不免想到。我們有孩子,我們的孩子還有孩子,子子孫孫不能計。誠然我們對子嗣都很淡漠,長期以來眼中隻有道途和彼此。但近來我還是想到他們--他們以後會怎樣?”
她問:“如我們來時一般艱難嗎?抑或稍好一些?還是說,他們沒有以後了呢?”
鴆良逢沒有說話。這一刻他們隔水對視,如隔天涯。但彼此共處黯池,共享道途與未來,亦不能更親近。
虺天姥的聲音說:“所謂天妖舉為法壇,妖皇身開混沌,那一切都已經太遙遠。”
“我一度覺得那隻是傳說--”
“倘若不是執掌黯淵後,我開始直麵人族的兵鋒。”
“我不是說現世人族的兵鋒有多可怕。而是說--隻有真正體會到那種壓迫感,才明白要贏得這些喘息的機會,都需要付出什。”
“才明白他們付出了什。”
“那不是輕飄飄的傳說而已。”
“我從來沒有什仇恨觀念,不會被道德約束,除了你之外,不在意身邊或者身後都有誰。”
“什遠古天庭,蜈嶺血戰,我隻當故事來聽。”
“可羽禎舍路開神霄,柴胤放花棄超脫,都是當代發生的事情……鼠獨秋正戰死在你我的眼前。”
“鼠獨秋啊,在地溝喝泥水的那個,我常常跟你笑話的那一個——沒點天尊樣子,但正是他,撕下了人族的傷口,埋葬了呂延度,叫蟬驚夢看到機會。”
“是的那未必是機會。”
“妖族的處境你明白我也明白。”
“苦籠派究竟是最聰明的那群妖族,還是最懦弱的,到今天我也說不清楚。剿滅他們的時候,麒觀應說這是一群懦夫,而那時我想——他們連死亡都不怕,他們恐懼的究竟是什?”
“我不是多有犧牲精神,我的殘忍卑劣無情你都深知……隻是我現在明白,團結是唯一的辦法。”
“我說的辦法,不是我怎樣保護你,你怎樣保護我。”
“而是如我們這樣的存在,如我們的後代子孫,如何生存,如何能夠避免今天這樣的難題,如何脫出籠中——”
巨蟒遊出水麵,變成了纖長的小蛇。順著赤喙
一路上攀,最後繞到了鴆鳥的長頸,如藤蔓纏在大樹上,他們親密糾纏,彼此無分。
“或許永遠不能脫出。”
蝮蛇吐信而呢喃:“我已不知所言。但是良逢,你能明白我嗎?”
鴆鳥垂下赤眸:“我始終覺得活著是最重要的事情。”
最後他輕輕觸碰那圈碧鱗:“但我會跟著你選。”
漫長歲月的共存,讓他們建立了超越所有的親密關係。靈魂的親密糾纏、彼此依偎,都通過【黯池】發生。反應到絕巔戰場,也不過是動念之間。
壓在弘吾都督刀光下、已見去意的兩尊天妖,赫然暴起!
“奉太古皇城令,我將於此一步不退,誓絕荊人於月下,替霸國降格!”鴆良逢鼓雙刀回折,架在宮希晏的長刀上,撩起一長溜飛濺的火星:“諸天有死於人族刀鋒者,先自妖族始!”
他五官生得實在不夠好,鼓眼而槽鼻。
刀鋒對撞出的星子,濺在他的臉上,蝕出一個個細小的坑點,那是在爭殺中沸燃的道質,在腐蝕這具道軀。
但他麵無表情,身法愈見矯健,刀光愈發狠厲,似一團繞宮希晏而轉的風雷,時不時炸開霹靂--轟隆隆隆!
電光照出了虺天姥陰冷的老臉。
她在廝殺中卻無言語,肥胖身形幾是貼著宮希晏的刀尖走,獠牙短匕倒扣在腕上,眸中有暗紅的火舌在跳躍。
這是真正生死相搏的姿態,一旦鴆虺交疊,絕巔受創亦毒死。
殺得荊國退一步,生機在其中!
鼠獨秋鉤織一生的黯紋,在最後的爆炸,綻放在神霄世界的天空。張開千枝萬葉,像一顆不斷消逝的神樹。
呂延度一生締結的星契,隻剩餘暉點點似流螢飛過。
爆竹聲辭舊歲,一樹煙花迎新天。
如此美麗的時空下,鴆良逢和虺天姥編織出以命搏命的殺局,也明確彰顯了太古皇城的戰略姿態。
當此時也,宮希晏不閃不避,不退一步,橫刀壓兩妖,聲懾萬:“軍無二令,二令者誅,留令者誅,失令者誅--令從我出!”
他高喝:“唐問雪!”
他下令:“舉兵!”
冷月裁秋這時正將【天妖葬魂曲】的波瀾分開,荊國長公主似一支出水的夜棠,刀尖滴落的妖氣,如凝液一般。絲絲縷縷消逝的,都是永瞑地窟的毒瘴。
她在前來援救宮希晏的路上不發一言,但動作已變--
伸手而探,便似水中撈月,自尚未散盡的妖魂
漣漪中,將那【極煞天輪】取回。
抬手一按,修長五指將天輪按在空中,使之箍住新月。
煞氣滾滾,在明月之中如煙塵。
天輪嵌月,開此為門。
滾滾兵煞似飛瀑而下,顯化成一座座兵陣,一支支軍旗……高舉的刀槍如林!
大軍至矣。
人一過萬,無邊無際。
數十萬大軍陣列,真個如海潮翻卷。
茫茫兵煞升舉為雲,好似移動的華蓋,卻已遮天。
不同形色的製式甲胄,反折月光如雪。
間中有一個身著藍色戰甲的國字臉將軍,倒拖一杆巨大的偃月刀,突出陣前,在兵煞之中登舉潮頭。
“天衡府當此征時!”
“端木宗燾奉征天大元帥令!”
端木宗燾大荊七衛之天衡衛的統帥,也是名聞列國的防守戰大師。
以其當世真人的修為,深為諸方認可的兵家之術,於【極煞天輪】之中鎮撫四軍,調和兵煞,以待征時,而至此刻。
宮希晏一聲令下,他即身領狂潮,刀鼓全軍。
早就做好準備,聚煞待於【極煞天輪】的霸國
強軍,於此前奔後湧,一並降臨神霄。
獵獵旗幟,飄揚著鐵血繡字。
曰“弘吾”“天衡”“神驕”“黃龍”。
絕巔強者,一下子出動了六位。
天下強軍,一下子出動了四軍!
荊國已經把這場爭勢之局,打成了傾國之戰。
征景伐牧也不過如此。
早早押注神霄的軍庭帝國,並不甘心將長久準備的優勢,消磨在前期的對耗之中。
馬蹄長踏青石裂,長刀藏鞘已倦聲。
備戰多年,箭在弦上。
呂延度、羅雖死,宮希晏並沒有收縮防線、舔舐傷口的意思。
反而在呂延度身死的這刻,妖族表現出“耗墜荊國霸格”之戰略意圖的這刻,驟提大軍於戰場,要建立更大的戰爭優勢。
“端木宗燾將天衡衛!命爾築造飛天堡壘,拱衛月門,就在這建立大荊帝國的前進營地。”
“黃弗領黃龍衛!爾當巡獵東北,劃界三千,不使妖兵有一卒犯界。”
他作為此戰主帥,簡潔有力地發布命令:“弘吾、神驕二軍,本督自將之!”
能將十萬強兵,如臂使指者,都是天下名將。
在此基礎之上,能夠將兵百萬,運於掌中。進則破國伐都,退則爭殺無上,則非兵家宗師不可,
個個都是頂級帥才。
宮希晏就是“帥百萬之才”。
此刻一聲令下,意掌兩軍。弘吾、神驕兩支天下強軍頃刻陣結一體,兵煞混同,二十萬大軍在空中結陣混轉。
浩蕩兵煞似神龍入雙袖,鼓蕩得宮希晏甲衣撞響、額顯兵紋。
神驕是呂延度的軍隊,這些士卒與他也缺少磨合的時間。
但頂級的兵家宗師,見葉則已知秋,意念稍窺陣圖,即能掌軍自如。
遂有此般軍煞飄揚如飛帶,長刀掠空萬馬哀。
兵煞限空!
兵勢亂法!
兵意潰敵!
兩支大軍一旦鋪開,頃刻更改了戰場環境。雖不至於真個叫絕巔不能飛、無法施展法術、戰意崩潰,卻也產生了極強的限製,把這變作宮希晏的主場。
此即兵家宗師在戰場上的極致體現。他的刀光橫折,在天地間自由生長,將極意天魔也一並劃來,就此一刀圈壓三絕巔!
黃舍利提壺坐定雷音塔,四麵來風皆不動,隻是靜觀八方。
端木宗燾獨掌十萬天衡衛,大陣分開,一隊隊在陣中被保護得很好的陣師、匠師飛出,推出一架
架鋼鐵樓船,並為“飛天堡壘”的主體,迅速修築工事、刻印陣紋。
在這先鋒奪勢的神霄戰場,即便是匠師,也是盡數調動的超凡,俗夫已難益於事。
十萬天衡衛分為十部,結成大陣“天衡禦”。
兵煞環空而轉,結成一個巨大的球體,將所有正在搶工的陣師、匠師都裹在其中。
“天衡禦”之內,轟隆雷霆,如戰鼓不休。
“天衡禦”之外,風雨不侵,雲霧不透,在月光下流蕩著鑄鐵般的冰冷光澤。
飛堡尚未建成,這即是一座臨時的城堡!
一架架凶狠軍械,已經架在了“天衡禦”的各處陣點之上,乍一看這金屬球體睜開了千萬之眼,森冷地瞄準了未知的敵人。
黃弗更無二話,引著黃龍衛如烏雲過境,浩浩蕩蕩便赴東北--那是妖族主力軍隊第一時間趕到的方向。
他要禦敵於三千外,為荊國建立更廣闊的戰場營地,為宮希晏創造不受幹擾的戰場--無論敵援多少,在那之前,要盡可能吞掉蟬驚夢嵌在這的棋子!
宮希晏悍然舉軍,是驚天豪賭。
在場唯一有可能動搖這場賭局的,隻有荊國長公主,作為大荊帝室在神霄戰場的代表,她有資格做更高層次的敘事。
但出身軍庭皇室的她,絕不會讓自己在戰場的決定被感情影響--這感情包括她與宮希晏的愛恨
情仇,也包括她作為唐氏血脈對荊國社稷的擔憂。
皇帝已命宮希晏為征天大元帥,統禦四軍,她便隻有聽令的份。
此時舉輪已嵌月,折身如孤雁驟返。人亦傾刀光,在泠泠月色中,斬出一雙不斷變換色彩的眼睛。
海族無冤皇主,其名“占壽”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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