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四九八 暴露(中)

類別:玄幻魔法 作者:我是蓬蒿人 本章:章四九八 暴露(中)

    貝州,州治清河縣。

    與曆亭縣相同,清河縣城也建在大運河之畔,跟曆亭縣不同的是,清河縣城還是州城,自古便是人文薈萃、繁花似錦之地。

    清河縣湯氏已有三百多年的曆史,是貝州有名的地方大族,雖然比不得世家崔氏,但在眾大族中也是名列前茅的存在。

    乾符十二年,朝廷丟了河北地,基業在此的世家,大多舉族南奔,湯氏在走與不走之間稍微猶豫了一陣,北胡便已兵臨城下。

    沒走成的湯氏,這些年在北胡的統治下,日子過得很是艱難。

    之所以艱難,是因為湯氏不肯卑躬屈膝事異族,如若不然,以他們的根基,但凡願意組建綠營軍,取代崔氏成為貝州第一大族也不是難事。

    但這幾年隨著形勢更易,為了自保,在某個大族因為拒不臣服北胡,還頗有反抗之言,而被蕭燕殺雞儆猴後,湯氏不得不開始應酬胡人。

    是夜,湯家大宅燈火通明,湯氏家主湯邯,帶著長子湯霽等人,在宴廳等候貴客駕臨。

    在場的無論湯氏族人,還是仆人丫鬟,都沒一點兒歡顏,仿佛他們即將麵對的,不是能給他們家族帶來富貴前程的貴人,而是會讓他們跌落地獄的惡鬼。

    “父親,這都什時辰了,他們怎還不來?”出聲的是坐在左首小案後的湯霽。

    他二十出頭,生得身材高大、麵容陽剛,看起來不像書香子弟,倒更像沙場勇士。他如今已是元神境中期,天資不俗,但畢竟年輕,性情還不穩,等了一個多時辰後,終於安耐不住了。

    主位的湯邯麵容消瘦氣度儒雅,看起來像個人畜無害的教書先生,但那雙深邃的眸子卻時常暗藏雷霆,讓人不敢小覷,聞言冷冷道:

    “你希望他們早點來不成?”

    湯霽連忙道:“孩兒當然希望他們來不了,最好是死在半道,被義軍斬了首級!”

    湯邯微微頷首,繼而神色蕭索:“要是換作幾年前,這或許有些許可能,然而現在......河北的義軍自保都吃力,哪還敢貿然出來活動?”

    湯霽眼神一黯,忿忿不平:“這才幾年,河北的百姓就忘了祖宗社稷,都開始念著蕭燕的好了,孩兒聽說,義軍出來活動的時候,還被百姓揭發過行蹤.....”

    湯邯擺擺手,示意湯霽不必多說這個問題:“任何時候,任何邦國,都有唯利是圖狼心狗肺的小人,這不能說明什。”

    湯霽難得敢於跟湯邯爭鋒相對:

    “可前些年城中有很多俠義人士,都在或明或暗的投靠義軍,這是事實,最近一兩年來,已經沒有人再提及襄助義軍了,也是事實!”

    湯邯冷冷斜了湯霽一眼:“你想說明什?”

    麵對父親的不滿,湯霽不由自主心生怯意,但這次他握了握拳,卻穩住了心境,寸步不讓:

    “父親,百姓愚昧,見利而忘義,可這世上總得有人,敢於為了祖宗社稷拋頭顱灑熱血,縱然不能兼濟天下,也該獨善其身!

    “父親,我湯氏好歹是百年大族,怎能跟北胡沆瀣一氣?就算我們不能跟北胡廝殺,至少也該離開河北,南下到天下腳下去!”

    聽了湯霽這番話,湯邯臉色緩和下來,目中露出欣慰之意,“你能這樣想,為父很是欣慰。”

    湯氏有三百多年的曆史,一個家族能夠傳承這多年而不衰亡,除了把持富貴產業外,家風一定得正。

    否則不說外部威脅,僅是內部憂患就得讓家族分崩離析。隻有家風正了,才能保證內部團結,避免子孫不肖敗壞家業。

    正因為湯氏家風正,對族中子弟教育得當,湯霽才能在這樣的時候,還有這樣一番態度。

    然而湯邯作為家主,卻有著湯霽無法理解的苦衷,在讚揚過湯霽後,他苦澀道:“百姓未必愚昧,隻是身為弱者,必須要重實利,否則就難以存活。

    “我湯氏雖然是一方大族,尋常時候可以持身中正,但眼下......是千年未有之變局,要是一味方正不重實利,隻怕難逃舉族覆滅的下場。”

    湯氏舉族南遷,這話說得輕鬆,卻沒法實現,且不說眼下河上正在大戰,就算不是在大戰之時,蕭燕對地方大族也看得很緊,不會讓他們走脫。

    治下百姓逃散,大族動輒遷徙,北胡的統治秩序何在?

    既然走不了,隻能留,還想活,那很多事情就沒了選擇。

    如果這回不是異族入侵,而是內部朝代更迭,湯氏根本不必如此為難,可以心安理得投靠現在的山頭。本朝開朝立國時,湯氏就這樣做過。

    所以湯邯才說眼下是千年未有之變局。一旦湯氏投靠了北胡,就再無退路,隻能跟著北胡一條路走到底。但凡大齊軍隊收複河北,他們就必死無疑。

    現如今,國戰到了關鍵時刻,北胡丟了中原,還被王師猛攻,蕭燕為防後方的地方大族生變,逼迫得愈發緊了,要他們必須明確態度,臣服則生不臣服則死。

    湯氏已經沒有選擇,隻能低頭。

    但低頭也有不同方式,湯邯沒有選擇讓族中子弟去出任州縣官職,那樣的話湯氏就徹底沒了退路,他選擇的是跟北胡商賈合作。

    這樣一來,往後就算王師光複河北,湯氏隻要肯上下打點,未嚐沒有生機。

    相應的,不派族中子弟進入官府做官,權力場上沒有人,湯氏必然式微,長此以往,地位會逐漸下降,乃至被人取代,不複貝州大族的地位。

    但湯邯還是這選擇了。

    今夜,他們要見的貴人,就是北胡在河北地數一數二的巨賈。

    湯霽還待開口,門子急忙來報,那位豪商已經快到。

    湯邯揮揮手,示意門子退下,自己站起身來,想要開口說什,張了幾次嘴,看了看隨之起身的,垂頭喪氣陰鬱沉悶的族人,卻覺得什都難以說出口。

    末了,他仰天喟歎:“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時也,命也!大齊會走到今天這一步,湯氏淪落到了如此境地,可悲,可歎!”

    說到這,他收拾了一番心情,理了理衣袍,帶著上墳般的心情,大步邁出門。

    湯霽等人心知已經上了獨木橋,再無別的路可走,隻能埋頭跟上。一路到大門,不知多少人歎氣,也不知多少平日溫文爾雅的人破口罵娘。

    因為對方的下人是提前通知,所以湯邯等人到大門時,對方還沒過來。他們等了片刻,才看到一隊修行者護衛著兩架鑲金嵌玉、富麗堂皇的馬車抵達。

    “後麵的是耶律玉書那個女人,前麵的那個是誰?”

    湯邯、湯霽等人,看到第二輛馬車上,走下來一個衣著華貴、年紀不大,清冷傲氣的女人,臉上仿佛蓋著一層冰雪。

    這人便是他們要見的巨賈,契丹部的耶律玉書——玉書之名,聽說是對方進入河北後,為了方便跟齊人往來取的,本來不叫這個。

    第二輛馬車上下來的,卻是一個身材矮小壯實看起來凶神惡煞,但留著草原人罕見的山羊胡,顯得有些不倫不類的男子。

    他的姿態比耶律玉書還要高,鼻孔好似一直在天上。

    湯邯等人迎上去,通過耶律玉書的介紹,湯邯等人這才知曉,那個山羊胡男子是蕭燕幕府的中門使,眼下奉命外出公幹。

    蕭燕主持河北軍政,當然要建立自己的幕府。

    中門使的地位非比尋常,不僅與聞機密參讚軍機,還執掌機要文書,重要性在幕府中名列前茅。

    聽到耶律玉書的介紹,湯邯等人都是心神一凜,這重要的大人物,怎到他們這來了?還跟耶律玉書一起?他們兩人又是什關係?

    宴飲很快開始,雙方客氣寒暄一陣,在歌舞中不知不覺菜。當湯邯要奉上見麵禮單的時候,耶律玉書率先開口,讓湯邯屏退左右。

    湯邯心咯一聲,知道重頭戲要來了。

    隨著湯邯的吩咐,除了大長老跟湯霽,廳中再無一個湯氏族人。

    “時間緊,我們打開天窗說亮話。”

    耶律玉書的口音很奇怪,大齊官話說得談不上多生疏,但就是讓人覺得別扭,好似鸚鵡學舌,“湯公,這回中門使大人之所以來,是肩負公主殿下的使命,要為正在戰場血戰的大軍辦一件事。”

    湯邯心有所悟,但麵上不顯:“不知是何事?”

    耶律玉書雖然是在看著湯邯說話,但那目光卻如同不在他身上,透著一股子完全不拿他當回事的倨傲:

    “這幾年來,王庭大軍一直在各地征戰,前方戰事幾乎沒有停歇,數十萬大軍,日積月累的消耗下,最缺的是什,湯公應該清楚。”

    湯邯當然清楚:“糧食。”

    “不錯。”耶律玉書語調平穩,“這些年來,公主殿下采用了戰時秩序,提高了糧食征收份額,但從百姓那收上來的糧食,卻仍是不夠大軍所用。”

    說到這,耶律玉書哂笑一聲,目露鄙夷之色:“至於原因,想必湯公也知道。”

    湯邯默然。

    他的確知道。

    大軍缺糧,一方麵固然是軍隊多戰事久,河北地方沒那大,但另一方麵,卻是因為民間的糧食,多半不在平民百姓手。

    在富人大戶手!

    國戰開始之前,大齊就因為土地兼並愈發嚴重,產生了許許多多的流民,迫使朝廷不得不建立新軍。由此可見糧食收上來後,都到了誰手。

    耶律玉書沒等湯邯回答,繼續道:“中門使這回巡視州縣,就是為了給大軍籌糧。貝州緊鄰博州,距離衛州也不遠,這的糧食運到軍營很方便。

    “而眾所周知的是,在整個貝州的地方大族,湯氏的良田是最多的。”

    說到這,她又頓了頓,似乎是在給湯邯留思考的時間,“我是什意思,想必湯公已經明白了。”

    湯邯不能不明白。

    對方要他家的糧食。

    他想了想,試探著問道:“不知足下是什章程?”

    耶律玉書好整以暇地道:“富人大戶也好,地方大族也罷,是皇朝基石,也是王庭統治地方的依仗,你們的糧食,公主殿下當然不能強征。

    “但你們的糧食堆在倉庫沒用,都得拿出去賣給那些平民百姓,如此才能在爛掉之前換成銀子。而我,今天要跟湯公說的,便是這個買賣。

    “我是個商人,所以,湯公把糧食賣給我即可。

    “我的意思,湯公可懂了?”

    湯邯長歎一聲:“在下懂了。”

    這一瞬間,他懂得東西有很多。

    地主們的糧食,朝廷也好王庭也罷,都隻能買或者借,不可能強征,因為強征就會引發怨恨。一旦勢大財雄的地主們群起反抗,那朝廷和王庭都將不複存在。

    平民百姓是弱者,弱者起來反抗,朝廷很容易就能鎮壓。富人大戶是強者,朝廷不會也不敢逼得他們起來反抗,還得維護他們的利益。

    土地兼並隻能抑製無法杜絕就是此理。

    蕭燕要買地方大族們的糧食,首要問題便是怎買,即以什價格買——高於市價不可能,關鍵就在低於市價多少。

    如果是大齊朝廷,買糧或許可以很便宜,因為可以用別的東西換,譬如爵位,譬如承諾。

    但蕭燕不行,因為她是河北地新主,北胡對河北的統治才幾年,不穩固,地方大族、富人大戶對他們還沒那有信心,爵位換不來糧食。

    倘若蕭燕有錢得很,當然可以出價高些,讓地方大族吃虧小些,可她明顯沒那有錢。

    北胡大軍征戰多年,死傷無數,軍械兵器消耗無數,而河北地才多大?稅收才多少?這就更不用說,河北地的財富,大多還集中在富人大戶手。

    至於草原——貧瘠之地,部落戰士征戰,就是為了掠奪發財,不說也罷。

    價格太低來買糧食,地方大族就會有怨言,這個時候,蕭燕便需要一個中間人,通過這個中間人來買糧食,來承擔富人大戶們的怒火。

    往後要是事有不諧,可以把這個中間人丟出來頂罪,平息部分民憤。

    而耶律玉書,便是這個中間人。

    湯邯問:“足下打算以什價格,收購湯氏的糧食?”

    話一出口,他便禁不住滿心悲涼。

    悲涼不是因為湯氏要大出血,而是因為他一旦把糧食賣給蕭燕做軍糧,湯氏也就跟北胡王庭有了往來,再不是單純跟胡人商賈做生意,往後一旦王師收複河北,他們便會被釘在恥辱柱上,無法翻身。

    耶律玉書朝湯邯伸出了三根手指:“三成。”

    湯邯差些一驚而起。

    市價的三成,這跟明搶有多大區別?!

    耶律玉書微笑道:“湯公不必驚詫,這回給你三成現銀,國戰勝利後,再補給你兩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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