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符十七年,秋末。
打著油紙傘的陳安之,在連綿陰雨中走進鎮國公府,剛到院子,便看見了手持一卷書冊,站在自屋簷垂落的水簾後,望著院中竹叢出神的趙寧。
“臨雨讀書、觀竹忘言,郡王真是好雅興,是不是想要賦詩一首?”陳安之收了雨傘,笑著打趣。
陳安之進門的時候,趙寧就已經回過神,“賦詩這種事還得你這個門第子來,僅是那些平平仄仄就夠我憋上一整天,哪還能有什好句子?”
前些時日,宋治大賞國戰有功之臣,在明麵上做到了賞罰有度,趙寧因為青竹山之役與渡河之戰的功勞,宋治還是把唐州郡王給了他。
由此,趙寧成了大齊第一個,也是目前唯一一個異姓王。
戰後,隨著趙寧交卸行營都統的執掌,鄆州軍自然隨之不複存在,將士們有的升遷去了藩鎮上任,例如賀平、陳奕等人,有的則成了其它藩鎮的部曲。
這並非是什交換。國戰期間,宋治離不開趙寧,所以不敢太過逼迫他,凡事都得講點規矩,但國戰結束後,宋治就沒有給趙寧選擇的餘地。
河東節度使依然是趙北望,鎮治還是在晉陽,同時將雁門關納入了轄下。相應的,晉地南部的一些州縣被劃出來,在潞州成立了一個新的藩鎮。
“今天來是要告訴你的兩個消息。”陳安之身為給事中,在中書省當差,消息最是靈通不過,“一個好的一個壞的,你要先聽哪個?”
“這時節哪有什好消息,除了壞的便隻有更壞的,一起說來聽聽。”趙寧收起書冊,兩隻手背在身後,和陳安之一起站在屋簷下,都沒有進門。
陳安之不再賣關子:“其一,因為國戰期間立功的人很多,需要加官進爵的很多,官職不夠用了,所以朝廷增設了四個副大都督。”
這個說法既荒誕又真實,趙寧啞然失笑。
從他重生那一段時間起,宋治、徐明朗就在籌都督府,想要大都督分趙玄極的權,鬧到現在這茬還是沒過去。
陳安之接著道:“你是其中之一。”
這倒是出乎趙寧的意料。自從交卸了行營都統的印信,鄆州軍也打散並入藩鎮後,他就沒有具體執掌,空有郡王之尊,實則是個閑人。
這段時間,他唯一需要正經關注的事,是郡王府的修建。
沒想到現在宋治竟然肯給他一個副大都督的官職,這樣一來,就算趙玄極的權被分走了些,趙氏在大都督府的影響力也沒降低。
這大概就是陳安之所說的好消息。
但在趙寧看來,這個好隻是表麵現象。
大都督府因為府兵製而存在,國戰之前防禦使團練使招募的新軍,就都是由樞密院統率,如今天下除了皇帝的元從禁軍,全都是藩鎮軍,哪還有一個府兵?
趙寧用腳指頭想也知道,宋治絕對不會提升趙氏的權位,所以樞密院必然會重新建立,大都督府隻怕會被駕空,漸漸淪為一個空殼子。
陳安之見趙寧若有所思,忍不住調侃起來:“要不你來猜猜下一個消息的內容?”
趙寧淡淡道:“既然是壞消息,想來應該是朝廷重建樞密院。”
陳安之怔了怔,佩服的豎起大拇指:“你還真是洞若觀火。”
趙寧不置可否:“我這也有一個消息,你要不要聽聽?”
“你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還能知道我不知道的消息?”
“我的消息不是聽來的,是推斷而來。”
“說來聽聽。”
“旬日之後,陛下會生病,趙玉潔會以崇文殿大學士的身份,重新主事內閣。”
陳安之訝異不已:“當真?”
如果是魏無羨在這,他就不會多此一問,陳安之雖然是門第出身,卻沒學到文官的陰損算計,隻想著金戈鐵馬沙場血戰,當然不會明白這其中的深意。
趙寧悠悠道:“除了隴右還有零星戰事,國戰已經基本結束,該賞賜的有功之士陛下都賞了,並不曾虧待任何一人,包括世家在內。
“眼下好事已經做完,接下來該做招世家抵觸的惡事,陛下哪還會親自出麵?一切自然會回到國戰之前的情況。”
陳安之陷入沉默。
國戰之後,宋治賞罰有度,很多世家子弟都加官進爵,掌握了不少權位,這讓大賞之前心思不定、準備視大賞情況而動的世家們,都大大鬆了口氣。
這時候,不少世家已是心生幻想,認為宋治經過國戰的並肩作戰後,會放棄打壓世家,天下會迎來又一個太平盛世,每個人都能分享勝利果實。
正因如此,有跟魏氏交好的將門,在不斷給魏崇山、魏無羨寫信,讓他們收斂自身,不要鬧得太過火,妨害眼前的大好局麵。
陳氏也有這種幻想。因為陳詢的宰相之位,並沒有受到影響。
但聽趙寧這一說,陳安之的信心不禁有些動搖。這不是之前的道理就突然不存在了,而是陳安之很清楚,趙寧對形勢的判斷從沒錯過。
“希望事情不會落到不可收拾的地步。”陳安之隻能半感慨半希望的這樣說。
......
隴右,涼州。
魏無羨跟魏崇山共坐一堂。
再度看了看手中的敕令,魏無羨輕蔑地道:
“陛下讓父親出任大都督府副大都督,不外乎是想要父親回燕平去。這樣一來魏氏就有了人質在中樞,兒在隴右便不能肆意妄為了。”
魏崇山推了推案幾上的幾封書信,不動聲色:
“前段時間,陛下在皇城論功行賞,場麵浩大,世家們都得到了應有的好處,你也撈了個國公的爵位、同平章事的職銜。
“這個時候,世家們自然歡欣鼓舞。
“這些信件都是為父的故交送來的,勸說我們慎重行事,不要忤逆陛下旨意,也不要跟涇原、邠寧、靈武等鎮繼續糾纏,免得破壞這來之不易的大好局麵。
“這是要為父回燕平,要鳳翔軍失去占據隴右根基之地的機會!”
魏無羨嘿然道:
“說到底,還不是因為世家們的勢力已經大不如以前?要是換作前朝,以陛下在國戰前的表現,各家遭受的損失,國戰一結束大家就會群起反抗,各展手段。
“如今不同,寒門如日中天,把控皇朝大部分權柄,世家反而成了弱者。作為弱者,但凡強者表露出善意,總是難免產生幻想,以為苟且就能得到保全。
“這很可笑,也很悲哀——世家終究還是被寒門壓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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