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昌所料不差。
劉二的新規矩施行後,窯廠產出增加不少,東家來過一次,滿臉笑容,再度當眾稱讚劉二,號召所有夥計以他為榜樣。
半個月過去,有人吃到了羊肉,也有人被趕出窯廠。
吃到羊肉的多是年輕小夥,因為他們精力充沛,幹活有勁,即便吃不飽,力氣也不是中老年人可比的。
被趕走的多是老人,有的白發蒼蒼,有的瘦骨如柴,韋昌認得其中有些人,已經為窯廠幹了半輩子活。
劉二趕他們走的時候毫不留情,不在乎他們淚眼滂沱的祈求。
有人走了自然有人來,新招的夥計都是年輕力壯的後生,雖然餓得很瘦,但各個龍精虎猛。
為了讓新來的人盡快成為骨幹,劉二把教他們手藝,納入了考核師傅們是否賣力幹活的範疇,而且占比極重。
後來,每半個月都有人走,年老體衰的,幹活不利索的,身體有疾病的,被一茬又一茬篩出去。
進來的人全都是精力旺盛的年輕小夥,他們吃同樣少的飯食,卻能幹更多的活計,還心思簡單好蒙騙,常被劉二空口白牙的許諾給激得熱情澎湃。
也不全是空口白牙,至少每半個月一隻羊是真的。
於是,窯廠的產量持續增加,東家整日笑得見牙不見眼。
新規矩施行一個月後,窯廠有人死了。
首先死的是一個老人,活活累死的。他年紀大了,手腳不如年輕後生利索,為了不被趕走,拚了命的幹活,最終累死在了背運泥石的過程中。
有了第一個死的,很快就有了第二個。
這次是個身體不太好的中年人,他有隱疾,卻因為工錢太少還要養家,一直舍不得去看大夫,加之活計太重,病累而死不讓人意外。
再往後,死人成了常態,每個月都會有幾個。
當然,這是發生在窯廠麵的人數。如果算上被趕走,在外麵餓死的中老年人,那就更多。
死人騰出來的空額,轉眼就會被新人填補。
窯廠夥計的平均年齡在降低,到處都是揮汗如雨的年輕人。
很多身體還不錯的中老年人,在不間斷的繁重勞作與食不果腹的情況下,相繼出現了各種疾病,腰酸腿疼那是不值一提的小事,傷了髒腑本元就很致命。
而這部分人,很快就因為勞動力下降,掉入被淘汰的隊列中。
一開始,窯廠老夥計們怨言深重,暗中還有過串聯,打算群起反抗,至少要求東家增加飯食。
這時候,劉二又發揮了作用。
他收買了一些夥計,讓他們在其他夥計談論東家的黑心殘忍、控訴東家吃人血饅頭時,站出來為東家說話。
他們的言論很多。
譬如東家是個大善人,常常修橋補路;譬如沒有東家給他們活計,他們連飯都沒得吃,現在端家人的飯碗還想砸人家的鍋,實在是不當人子;
譬如作為夥計,自己不努力幹活給東家賺錢,表現自己的價值與能力,隻想著要求東家,真是不知所謂;
又譬如年輕的時候就該吃苦受罪,吃得苦受得罪越多,日後才越可能有錢;
再譬如這世道的窮人平民都是拿命在拚,用生命換錢,在哪都一樣,這就是普羅大眾的命運,古今皆然,不可能抗衡也不會改變。
這些言論混淆視聽,令一部分夥計頗為認同,令不少夥計變得遲疑,成功分化了夥計們,讓他們無法齊心協力統一行動,去反抗劉二與東家的壓迫。
而劉二付出的——收買這些夥計的代價,不過是幾塊肉。
是真正的幾塊羊肉!
......
韋昌沒吃到過羊肉,暫時也沒有被趕走。
他沒日沒夜的努力幹活,跟拉磨的牛沒有區別,跟燒窯的爐火並無二致。他眼中沒了光彩,不再能透過它看出喜怒哀樂,隻剩下一片灰蒙蒙的死氣。
那是麻木。
徹底放棄希望之後的麻木。
年少的時候,韋昌也曾血氣方剛毫無畏懼。
他僅憑手中一柄柴刀,就敢在月黑風高之夜獨入山林狩獵,也曾高用一柄普通糞叉,敏捷銳利的釘死一隻闖入莊稼地的。
在他扛著一具新鮮的野狼屍體出山時,月光下他單薄的身影曾無比耀眼;在他高舉糞叉刺的時候,眸中的亮光也曾讓同齡夥伴驚為天人。
但是現在,他眼中沒了光。
他隻記得幹活幹活再幹活。不用盡全力幹活,他就會失去吃飯的資格,變為路邊的一具餓殍,連累家人都活不下去。
以他的能力,應該是能養活家人,並且過得殷實的。
可窯廠有太多肉眼可見的不公,有太多鮮血淋淋的壓榨,這些製造了太多淒慘悲苦的死人,也讓他變得跟一旁拉磨的老牛沒有區別。
他也曾憤怒於劉二跟東家的暴行,但憤怒並沒有用,還差些讓他丟掉飯碗失去活命的資格;
他也曾同情夥計們,但同情也沒有用,這些老夥計還是在不斷餓倒、累死,被趕出窯廠;
他也曾想過奮起一搏,但沒多少人願意同行,那些年輕的夥計本該是反抗的中堅力量,卻被劉二蠱惑,在拚命幹活之餘,還盯著他的位置,時刻想著替代他;
現在,他隻剩下疲憊與無力。
當活下去都變得艱難無比,拚盡全力也可能朝不保夕的時候,他眼中還怎會有光?
當看清了夥計們的愚蠢,看透了劉二的狡詐,看透了東家的強悍,知道自己沒有保護自己與家人的能力,父母隨時可能被欺淩,女兒隨時可能被搶走,活得跟牛馬沒有差別時,他胸中怎會還有憤怒,有善良,有熱血?
他隻能封閉自己,讓自己沒有情緒,把自己變得麻木。
麻木是一座城牆,把他保護在城,讓他不必時時經受絕望帶來的痛苦,讓他能在一波波痛苦襲來的時候,不被淹沒,還能繼續活下去。
韋昌知道,窯廠的老夥計們,也正在變得麻木。
越來越多人變得麻木。
他還能想象,窯廠之外,大齊皇朝的各州各縣,無數像他一樣受苦受難,而又得不到公正保不住尊嚴,無力反抗悲慘現實的人,也在變得麻木。
最終,這個天下的人,都會麻木。
到了那時,這個皇朝這個民族,縱然有萬疆土無數子民,也會是死氣沉沉,不堪一擊,讓人發笑。
他不知道為什會這樣。
不知道窯廠外的天地是怎了。
也許,天空中出現了一條巨大的惡龍,它製造的陰雲籠罩大地,把天下變成了這副模樣。韋昌隻能這樣想。在他心中,唯有龍才有這種能力。
他的腦子渾渾噩噩。
當他的身體失去力量,一下子摔倒在地,被石頭磕得臉上鮮血橫流時,他腦海中仍是一片混沌,感受不到疼痛。就好像臉不是他的,血也不是他的。
他隻是睜著渾濁的雙眼,看著亙古未變的清冷夜空發愣。
他被從窯廠趕了出來。
他的二徒弟把他的手藝都學去了,他失去了往日作用,而他的二徒弟年輕氣盛,明顯能比他幹更多活,所以劉二把他趕了出來。
離開窯廠的時候,他看到二徒弟吃上了夢寐以求的羊肉。
對方髒兮兮的一雙黑手,抱著那塊剛從鍋撈出來的慘白羊肉,吃得滿嘴是油,可即便被燙得雙手起了泡,對方仍死死抓著羊肉不放,還用狼一般的目光環顧四周,防備有人搶他的肉,警告別人不要想搶他的肉。
如果是之前,韋昌會被二徒弟給氣得吐血,但現在不會。
這就是麻木的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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