嶺南。
廣州城北邊二十多的地方,有一片樹木繁盛的林子,林子邊建著許多房屋、工事,儼然是一個頗有規模的伐木場。
八月是秋季,但廣州八月的雨水並不冷,淋在身上隻是有些涼罷了,正好驅散勞作時產生的燥熱。對於身體強健不用擔心生病的伐木者來說,這是好事。
因是之故,在雨水不大的時候,伐木場並不會停工。
但這對劉牧之而言,卻是一種很危險的體驗。他身子比較弱,年齡也大了,淋雨多一些便吃不消,更何況雨水打濕斧柄也容易脫手。
但他沒有停下手中的夥計,鋒利的斧子揮動得依然很有節奏,斧刃一下下砍在粗壯的樹上,黃白色的木屑飛濺出去幾尺遠,讓監工挑不出半點兒毛病。
劉牧之很清楚,他必須賣力幹活,稍有懈怠讓監工看見,這些權貴官吏眼中的弱者,就會千方百計欺負他這個更弱的人。
是的,曾經的大齊參知政事,堂堂二品大員,世家劉氏的家主,元神境後期的強者,如今隻是一個監工眼中的弱者。
正因為他曾經是高居雲端的大人物,那些監工才更有欺負他的興致,仿佛他們現在鞭打的,不是一個普通伐木工,而是那位皇朝頂級權貴。
如此一來,不僅能體現他們不懼權貴的非凡勇氣,好似也能讓他們成為天下有數的大人物,優越感與自豪感便是油然而生。
跌落塵埃十多年,這是劉牧之最熟悉的遭遇。
自從被流放嶺南,這十多年間,他先後做過礦工、采石工、泥瓦工等十幾種活計。
日日夜夜跟底層百姓混在一起,他經曆了人生百態,也看透了世間百態,什苦都吃過,什罪都受過,有時險死還生,有時被病重折磨得痛不欲生。
這是跟他還是世家家主、參知政事時,完全不一樣的體驗。
如果是十多年前,有人告訴他,他要做十幾年的泥腿子,吃十幾年的苦,被不可能有任何希望的絕望生活折磨十多年,朝不保夕食不果腹,他一定會選擇自殺。
他不可能認為自己能堅持下來。
但事實就是,他堅持下來了。
這讓他自己都感到意外。
要知道,自從被廢了修為,他的身體就不如普通人,而且他現在已經年過六十,無論體力精力還是心氣,早就不是能夠經受長久折磨、絕望的時候。
在最開始的那段時間,能活下來完全是因為不服氣。
不服被趙氏那突然而不可抵抗的打擊,被皇帝那果斷而無情的拋棄,不服明明可以成為大齊第一士人門第的劉氏,就那煙消雲散。
這種不服,支撐著劉牧之走過了最難熬的階段。
但心中戾氣總有消散的時候,在被普普通通的監工,連一個無品小吏都要百般巴結的監工,日複一日一邊唾罵一邊鞭打了幾年後,劉牧之的氣泄了。
他看不到任何希望。
劉氏也不會有任何希望。
他注定了,要成為亡族的家主,就像亡-國之君一樣。
但就是在這時候,國戰陡然爆發,北胡攻勢凶猛,瞬間席卷河北,逼得朝廷不得不倉皇出逃,遷都汴梁;隴右大軍節節敗退,西域丟失,甘、肅等州淪陷......
劉牧之心神大振。
他告訴自己要活下來,無論如何要活下來,不為別的,就為了能看到趙氏舉族傾覆的那一天,就為了見證宋氏江山被毀滅的那一刻!
北胡,那曾是劉牧之最瞧不起的荒野蠻人,在他那顆貴中華而賤夷狄,視塞外胡人為野人的傲慢的心,什天元部、契丹部、女真部,都是大齊彈指可滅的存在。
但國戰時期,他卻對這些人報以莫大的期待。
他想要看到對方滅殺他的仇人,替他報仇雪恨。
他整整翹首以盼!
無比的失望。
他的年紀著實不小了,十幾年的辛苦勞作以及鞭笞,讓他的身體愈發羸弱,在國戰結束的那一天,他就該心力交瘁而死的。
可他沒有死。
他堅持了下來。
事實證明,他的堅持是有意義的,非凡的意義,他的堅持也換來了回報,莫大的回報——宋氏的天下,亂了!
魏氏造反,王師敗北,楊氏割據,攻城掠地,河北起了亂軍,席卷州縣,鄆州耿安國以下克上取節度使而代之,中原張京吞並鄰鎮正在擴充地盤......
凡此種種,都讓劉牧之再度容光煥發。
他又看到了希望。
珍貴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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