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柬之在看到趙寧的那一刻,便將“每逢大事有靜氣”“泰山崩於前而不動聲色”這兩句自己剛剛教訓過蒙哥的話,一下子忘到了九霄雲外。
他下意識就要緊跟蒙哥的步伐,施展修為奪路而逃,但腰身剛剛直起,屁股還未離開坐墊,便又強行停了下來,這讓他看起來隻是抖動了一下。
狄柬之很清楚,以他的修為境界根本無法從趙寧手中脫身,貿然行動不過是會讓他看起來猶如惶恐的喪家之犬,士大夫的體麵在頃刻間必是蕩然無存。
心頭絕望如陷深淵,四肢冰冷如墜冰窟的狄柬之,以莫大意誌抑製住身體的顫抖,鼓起勇氣看向施施然邁步進門,如入無人之境的趙寧。
他直視著趙寧。
哪怕這會讓他死得更快。
若是到了這一刻,他連直視趙寧的勇氣都沒有,那隻能說明他根本不配成為趙寧的對手——無論事實究竟如何,至少他不允許自己丟掉這最後的尊嚴。
趙寧看都沒看狄柬之,徑直從他身前走過,來到軒室背北朝南的主座前,一撩衣袍,穩穩坐了下來,好似他才是這的主人。
好似他就是這的主人。
跟著趙寧進門的張仁傑站到狄柬之對麵,看了臉上陣青陣白的昔日好友一眼,幾度欲言又止,神色頗為複雜,目光不無糾結,心中諸多感慨。
不得不說,這件軒室的位置不錯,地勢相對較高,從趙寧所在的方位望去,大半個水寨盡納眼底,廣闊而寂寥的蘆葦蕩蔓延向外,一直連著無垠的天際。
“國戰攏,而河北義軍在強敵環伺的敵軍控製地帶,於外無任何朝廷支援、內部缺衣少糧的情況下,硬是浴血奮戰了四年有餘。
“活動於白洋澱、狐狸澱的義軍,號為報國軍,統領曹雲燁,凡四年間,先後共有將士一萬一千四百三十二人,平常維持四千餘人的規模,陸續戰死將士七千一百二十七人,其中有半數屍沉白洋澱、狐狸澱。
“狄柬之,你此番前來,可曾祭奠過這些大多不曾活過而立之年,為了抵禦異族入侵保護同胞兄弟,而前赴後繼血染湖澱的民族英雄?
“當你跟他們切齒痛恨的仇敵,在他們昔日流血犧牲的地方把酒言歡對弈談笑,陰謀謀害我中原皇朝子民的這段時間,可曾於夜半聽見過他們的怒吼?
“你是飽學之士,學,你來跟孤形容形容,他們的怒吼是什樣的?”
開始說這些話的時候,趙寧一直看著門外的水寨、湖澱,目光悠遠神容肅穆。
他好似在藍天白雲下看到了一艘艘穿梭如箭的小舟,在一排排肌肉虯結的漢子的奮力劃槳下,義無反顧向前方殺來的無邊無際的北胡戰艦衝去。
一片片光著膀子叼著葦杆的兒郎,一手持錘一手握錐潛入了水底;一群群從水下浮出來的銳士,嘴叼著刀子雙手攀上北胡的船隻。
一個個勇士抱著敵人從戰船小舟上砸落水中,一團團鮮血從水下翻起染紅了水麵,拚殺的身影如鬼似魔,喊殺的聲音震天動地......
橫飛的箭矢密集如蝗蟲,閃亮明滅的真氣絢爛如煙火......
話說到最後,趙寧轉過頭,深邃低沉的雙眸射出的目光,第一次落在了狄柬之身上,犀利如電,好似可以穿透血肉髒腑,直接擊中人的靈魂。
狄柬之麵頰抽扭曲,額頭汗如雨下,整張臉像是打翻的染缸,剛剛勉力壓製住的雙手,在趙寧最後一個字落下的時候再度失控,不可抑製的顫抖起來。
看得出來,他很痛苦。
他的內心亦有煎熬。
但他一字一句說出來的話,卻表明了他為何能戰勝這些痛苦和煎熬,到河北來勾結異族謀害同胞:
“子不語怪力亂神,我輩讀書人讀聖賢書養浩然之氣,百邪不侵,自然也不會夜半聽到什怒吼。
“至於北胡天元,等到淮南王一統南北,成為天下之主,必會舉兵北伐,滅了天元部族,為曾經戰死的將士報仇雪恨,狄某雖然不才,亦會甘為馬前卒!”
趙寧嗤地一笑,眼中盡是輕蔑之意。
浩然之氣?連烈士英靈都不敬畏的人,也配談浩然之氣?
至於日後平滅北胡......昔日齊朝土地兼並愈演愈烈,大批百姓流離失所之際,宋治也曾有過類似想法——等到平滅了世家,完成了中央集權,騰出手來,自然會好生整頓吏治,還世道清平,讓百姓重新安居樂業。
天真,愚昧,自欺欺人。
聽罷狄柬之這番話,明白對方在來白洋澱後,並未祭奠昔日戰死於此的民族英雄們,趙寧再無跟狄柬之對話的興致。
在他眼中,狄柬之已然病入膏肓不可救藥,再不是當年那個在鄆州跟他並肩作戰,為戰事耗盡心血的忠義之士,不值得他再浪費口舌。
若是張仁傑沒有話說,他會立馬摘到對方的腦袋。
張仁傑有話說。
他怒視狄柬之:“你跟蒙哥勾結,在河北河東布下一個個會擾亂地方,讓大地重起刀兵、令同胞互相攻殺的誅心之局,難道也有什正經理由?
“狄柬之,你也曾忠肝義膽,如今為何敢於這般倒行逆施?!”
張仁傑情緒激烈。
他本以為他的質問會讓狄柬之羞愧。
但狄柬之沒有。
不但沒有,他還瞪回張仁傑,低吼著道:“倒行逆施的不是狄某,而是大晉朝廷!
“當今之世,寒門已然崛起,世間絕大部分財富、官職都掌握在我們手中,這天下就是屬於庶族地主、寒門權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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