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京,昔日的流民亂軍首領。
自從乾符七年,帶著一群因為土地兼並而流離失所,即將餓死在荒郊野外的窮苦百姓,為了一口吃食攻打縣鄉地主大戶的莊子,他的人生就走上了一條截然不同的道路。
在那場注定隻是逞一時之快飽旬月之腹,要被官軍圍剿滅殺的戰鬥中,張京切實體會到了什叫作生殺予奪的權力與痛快。
在此之前,每逢看到高牆大門,有家丁護衛牽著惡犬巡視的地主莊園,有扈從簇擁在鄉間橫行霸道、作威作福的地主少爺,他總是本能地畏懼三分。
他聽過莊園傳出的絲竹管弦之音,雖然聽不懂,可他覺得很好聽,他還聽到過麵女子嬌柔的嬉笑,對地主富人的諂媚嬌嗔,有時也心神搖曳。
可當他在莊子外看到那些穿金戴銀、滿身珠翠的女子,哪怕對方隻是一個丫鬟,都會對他高高揚起下顎,目光冷漠,一副生人勿進的仙女模樣。
哪怕有些丫鬟長得醜,滿臉雀斑滿身肥膘,也根本不拿正眼瞧他這個泥腿子,仿佛他就是一坨牛糞,會玷汙她們身上的首飾、臉上的脂粉,避之唯恐不及。
張京嗅到過莊子的美酒美食,那是讓他朝思暮想渴望至極的味道。每回聞到肉香,他的肚子總是呱呱亂叫,每次嗅到酒味,他都會閉上眼努力捕捉、回味。
可回到家,他隻能吃糠咽菜,莫說飲酒,能填飽肚子就算不錯了。
閑暇無聊的時候,張京幻想過自己成為地主家的座上賓,可以大碗喝酒大口吃肉,漂亮丫鬟蛇一般在他身側獻媚,左擁右抱的他想怎蹂躪就怎蹂躪。
那些平日對他呼來喝去的護院家丁,他可以想怎支使就怎支使,想踹就踹;哪怕那些音律他聽不懂,在那樣的場景他也一定會豪邁大笑,大聲叫好。
若得如此,哪怕隻是,也能含笑九泉。
可這終究隻是幻想而已,思緒收回的時候,他還得麵朝黃土背朝天的辛苦耕作,一麵承受太陽的酷烈,一麵忍受肚子的饑餓,在一天不如一天的日子掙紮。
張京本以為他這一生注定了是卑微痛苦,要在死氣沉沉的苦難中耗盡大好歲月。他不服,卻沒有力量去反抗、去奪取,無法跟高大雄闊的地主莊子作對。
直到他失去田地家產,淪為一無所有的流民。
直到他發現身邊還有很多像他一樣的人——他們無比怨恨地主富人,他們還對這個年年收取他們的血汗賦稅,卻沒有保護他們的國家,同樣痛恨。
張京看到了機會。
為了一口吃的,為了能活下去,也為了威風凜凜闖進一次地主莊子,他站到高處振臂一呼,帶著那些群起相應的流民,殺進了昔日不可冒犯的地主大院。
對平日總是高高在上支使、喝罵自己的地主家丁的怨忿,讓張京用石頭砸破了他們的腦袋;對奪取自家田產地主的怨忿,讓張京用鋼刀砍死了對方一家。
當仇恨淹沒理智,憤怒充斥胸膛,群體情緒吞噬個體清醒的時候,張京發現第一次出手之後,後麵就不可能得住車。
他本想坐在地主家的廳堂嚐嚐富人的感覺,可他卻奪過家丁的火把燒掉了那些房子;他本想將那些美貌丫鬟據為己有,卻讓她們一個個成了刀下之鬼。
他覺得這樣也不錯,地主家的房子,不都是靠剝奪他們的糧食財物、吸他們的血建立起來的嗎?既然如此,那就毀掉它。
那些趾高氣揚的丫鬟、綾羅綢緞的女眷,把貓貓狗狗抱在懷憐愛的時候,不是對他們這些活生生的人不屑一顧嗎?
既然她們不把自己當人,那殺了也是出了一口惡氣。
在殺戮中,張京跟流民們唯一沒有忘的,是本能。
他們把桌上的酒肉美食塞進肚子,把廚房翻了個底朝天,將庫房的糧食全都扛走,凡是能看到的一切可以帶走的金銀珠寶——哪怕是女眷丫鬟身上的首飾,他們也都扯下來裝進了自己懷。
從莊子撤走的時候,於人影幢幢的流民隊伍,回望在高達三丈的火海燃燒的莊園屋舍,張京的感受隻有一個。
痛快。
他覺得,這份痛快,該來得更早一些。
在隨後的歲月,帶著流民們不斷攻殺、掠奪地主莊子的張京,得到了他曾經夢寐以求的一切。
越來越多的流民聚集在他周圍,真心尊敬他畏懼他,服從他的指令,隻需要他一句話,手指向一個方向,便有成千上萬人大吼著奔殺過去。
那些他曾經敬畏的縣鄉地主莊子,被他一座座踩在了腳下,他可以任意決定對方的生存與毀滅。
那些牽著惡犬橫行鄉的地主少爺、惡仆,一看到他們便會嚇得尿褲子,跪下來涕泗橫流的向他苦苦哀求。
那些對他不屑一顧的女眷、丫鬟,無論多漂亮的,在他麵前都會變成瑟瑟發抖的小貓,哭得淒淒慘慘,抱著他的腿梨花帶雨的求他饒命,再也不敢揚起下巴把他視作牛糞。
作為流民大軍首領,莊子的美酒美食,他都能第一個品嚐,莊子所有糧食財物他都能分配。
彼時,張京不知道“竊鉤者誅,竊國者諸侯”這句話,但已經感受到了殺十人為傑殺百人為英殺千人為雄的現實。
那些時日,張京肆意飛揚,覺得這一生總算沒有白活。
哪怕是死了也值。
但他不想死。
沒有人想死。
冷靜下來的時候,張京禁不住憂慮重重。他很清楚,一旦官軍大舉出動,他們便會遭受滅頂之災,以一群流民抗衡整個皇朝,那注定了是自尋死路。
他想過遁入鄉野,占山為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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