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是覺得趙英這個縣城來的富家子弟養尊處優、不諳世事,心性簡單不知世事險惡,為了讓對方他知道這世上的地主多為吃人猛獸,秀娘母親將神教上師搬了出來。
很顯然,在秀娘母親看來,神教的信譽毋庸置疑,神教的上師值得任何信任。
聽到神教上師這四個字,趙英不由得心頭一沉。
白蠟村有金光教教壇,他前日去看過,就在村子東麵,建築不大不小,但修建得頗為精致,九尺神像頗為雄偉。
麵有幾個神教教眾,平日吃用簡樸,時常在村子行走布道,待人和善,領頭的九品上師見多識廣,神魔、報應之說信手拈來,令百姓無不敬畏有加。
無論譚半村還是林半村,對神教教眾皆是頗為禮敬。
白蠟村兩三百口人,有一些受過神教恩惠,是神教虔誠信徒。
秀娘一家子人雖然不屬於信徒,但也大體了解金光教教義,對金光神有發自內心的敬畏,對那些神教教眾很是尊重。
趙英當然了解金光教,無論是在河北河東的民間,還是在燕平朝廷,包括在趙氏一族內,都有專人負責講授金光教的各種情況。
金光教是對手,而且是不好相與的對手,大晉當然要做到知己知彼,若是反抗軍將士、革新人員被金光教蠱惑了,那真是貽笑大方。
趙英沒有著急揭露金光教的真麵目,畢竟空口無憑。
既然要毀掉金光教在鄉的根基,首先得深入了解金光教控製底層百姓思想的慣常方法,與地主權貴階層相互勾結維護前者壓迫性利益的方式,以及底層百姓對金光教的看法。
趙英故意用一種不以為意的口吻道:“照那個神教上師的說法,白蠟村的兩家大地主,都是人間難得的本份人家?
“他們兼並土地理所應當,大伯嬸嬸變成個戶,日子過得比之前清苦數倍也怪不得他們?”
嬸嬸歎了口氣,擠在一起的皺紋讓她那張粗糙的臉格外悲苦,悲苦中又透出一股認命的絕望與麻木:
“譚半村、林半村買地價格雖然低,但並沒有違背國家律法。沒有違背律法的事能是錯的嗎,律法會是錯的嗎?”
趙英眉眼一肅:“如果律法妨礙了世間公平,如果律法沒有維護人間正義,那它就是錯的。”
嬸嬸吃了一驚,不可思議地道:“律法錯了,豈不是國家錯了?”
趙英正色道:“國家也會錯。”
嬸嬸說不出話來。
這超出了她的理解範疇。
秀娘父親搖了搖頭:“國家與律法是不會錯的。”
趙英看著他:“很久之前,貴族殺奴隸不犯法,貴族犯了罪可以用錢相抵,那也是彼時的律法條文。可現在,任何人殺人都犯法,犯了罪也不能拿錢相抵。由是觀之,之前的律法豈不是錯了?”
秀娘父親怔了怔,搜腸刮肚半響:“可那是之前的律法,不是現在的......”
趙英道:“在當時看來,那就是‘現在"的律法。既然當時的律法會錯,我們現行的律法就也會錯。”
嬸嬸驚呆了:“要是律法都錯了,那還了得?”
趙英道:“沒什大不了的,這世上沒有一成不變的事,也沒有不犯錯的人,任何事物都是不斷發展的,所以律法錯了很正常,改正就是了。”
嬸嬸不信:“律法也能改?”
趙英點了點頭:“律法一直是在修改完善的。”
秀娘父親忽然笑了:“小郎君莫要胡言亂語,這天下的律法就算更該,難道會為了照顧我們這群泥腿子的想法與需求而更該?”
趙英肅然道:“為何不會?實不相瞞,大晉朝廷的律法現在就禁止土地買賣,不準人上人的出現,在河北河東,沒有人可以壓迫鄉百姓,任何人都不會被欺辱!”
秀娘父母被說得大眼瞪小眼,不是很能理解。
更多的,是不相信。
這與他們的人生經驗不符。
半響,秀娘母親支支吾吾地道:“要是不準土地買賣,當家的重病臥床之際,我們就沒法拿田地換湯藥錢,他就挺不過來了......”
秀娘父親神色黯然,“的確如此。說起來,譚半村給的錢雖然不多,但至少幫我撿回了一條命。”
看他的神色,竟然不無感謝譚半村之意。
趙英終於忍不住有些惱怒,他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勉力克製著自己,沉聲道:“大伯受傷,是因為貪官汙吏橫行霸道!
“若是官府秉承職責辦差,大伯不僅不會受傷,還能拿到秀娘兄長的撫恤,家不僅不至於淪為個戶,還能多一筆積蓄改善生活,日子能過得好些!
“譚半村不過是趁火打劫之輩,有何需要感激的地方?”
聽到這,秀娘父母的臉色猛地白了。
秀娘父親連忙上來捂住趙英的嘴,慌張地左右張望,急切地道:“小郎君你瘋了,竟敢詆毀官府,就不怕被抓進牢獄?!”
嬸嬸在一旁幫腔勸解:“童言無忌,童言無忌,還好沒人聽見。”
她慌亂的眼神中,充滿對官府權威發自內心的畏懼。
趙英扒拉下秀娘父親滿是老繭、指甲多有裂痕的粗糲大手,一字一句道:“官府怎了?官府之所以有權力,那都是百姓給的!
“他們膽敢用這種權力來殘害我們,我們為何不能收回這種權柄?朝廷若是不允許,那就推翻朝廷!
“百姓給了國家與官府權力,就該自己起來監督他們,還要有製約強權的手段,避免被竊權者魚肉!
“你們不知道,我可是很清楚,在河北河東,百姓有自己的國人聯合會,斷然不會發生官府私吞撫恤、毆打百姓這種事......”
趙英很激動,義憤填膺。
但他的聲音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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