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天元王庭之北,雪山。
衣著簡單跟普通牧人沒有多大區別的元木真,負手站在雪山之巔,抬頭望著萬碧空眉頭緊鎖,似乎在思索“宇宙洪荒究竟是何等模樣”這樣的深邃大命題。
日月更替鬥轉星移,他不知這樣站了多久,仿佛本身就是雪山上的一座石雕,是這方天地的一部分。
一個旭日東升、霞光噴薄的清晨,右賢王察拉罕沿著山坡走上來,在距離元木真七步開外的地方站定,恭敬而無聲地行禮。
“能夠成就王極境後期,說明你已經參透天地人三者的道理,往後足以在人世間建功立業。你當好生輔佐公主,光大天元霸業。”
隻留給察拉罕一個背影的元木真開口說話,聲音從四麵八方傳來,像是不是從他口中發出,而是源自草木雪石、天地靈氣的震動。
察拉罕俯身稱是,而後試探著問道:“大汗,公主雖然驚才絕豔,但王庭之主畢竟是大汗,我等日夜翹首大汗回歸王庭。”
自打從中原敗回,元木真便鮮少在王庭露麵,起初眾人隻當他是在養傷,但近些年年,元木真逐漸把王庭大權交給蕭燕,令察拉罕這些顯貴頗為不解、心生疑慮。
而今,察拉罕終於成就王極境後期,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實力威壓整個天元部族,此番來見元木真,就是想要問一問之前那些他不敢問的問題。
麵對著無邊蒼穹、遼闊大地的元木真,好似能夠聽到察拉罕心中所想,不等對方把疑惑表露出來,便開始解答對方心中的問題:
“天人合一者,是謂天人境。說是天人合一,實則不過是人合於天罷了。人合於天後,成為大道法則的一部分,從此也就逐漸脫離人世。
“人世間的一切功名大業、悲歡離合,天人境都將不在乎。”
察拉罕聽得認真,尋思半響,陡然一驚,問道:“天人境若是不再在乎人世間的一切,那又在乎什?”
堂堂天元可汗還能不在乎天元王庭的大業了?
元木真抬起一隻手,指了指天,又指了指地,最後指了指自己:
“宙宇,大道,洪荒,天地,文明,自身——凡此種種,都在乎,也都不在乎。
“萬物皆空,一切終將湮滅;萬法不移,一切又會重新開始。古往今來,唯大道法則長存。而人生隻有短短百十年,眨眼即逝。
“悠悠歲月,有什好在乎的?”
元木真說這些話的時候,察拉罕敏銳的察覺到,對方身上有一種沉寂如潭水的氣質,如同失去生機的秋葉,好似腳旁邊的石頭。
察拉罕沒來由地感到一陣心悸。
天元與齊朝國戰前期,天元部族元木真之下最雄才大略,也是修行天賦最出類拔萃的太子蒙赤,元木真說棄就棄了。
以往察拉罕認為,那是為了宏圖霸業,是為了天元未來不得不做出的犧牲;可如今看來,元木真很可能在那時就不那在乎蒙赤,甚至是不在乎天元部族的未來是十分還是八分。
那可是對方的長子,也是對方最優秀的兒子。
天元大業可是元木真一手打拚出來的!
國戰期間,元木真雖然出手了幾次,但幾乎沒有主持過戰事,連對大局都過問很少,他察拉罕跟博爾術、蒙哥各率一路大軍,蕭燕居中協調,好似沒有元木真也沒大問題。
事實也是如此。
國戰中至為關鍵的三年,元木真出海訪道,借機養傷,音訊全無,後來雖然傷愈歸來,卻也沒有對大局做出什布置,直接就去了晉陽。
察拉罕之前認為,那是元木真心高氣傲,不將天下英雄放在眼,覺得除了他自己之外,別的存在都不值一提,敵人滅了就沒問題了。
如今思之,察拉罕猛然驚醒,或許從那時候開始,元木真對天元王庭的霸業就已興致缺缺,至少對主持事務、勞心勞形沒了興趣。
所以他才做起了甩手掌櫃,顯得那超脫。
甚至可以說是不負責任。
天元王庭在國戰中失利,難道沒有元木真的責任嗎?察拉罕雖然不敢多想,但也本能地知道肯定是有的。
如果元木真不是那超脫,以對方早早蕩平草原的雄才大略,要是願意主持大局謀劃軍機,國戰很可能是另一幅麵貌。
就算天元王庭不能滅了齊朝,也不會落得個大敗而歸的下場。
如若元木真果真對人間種種失去興趣,就如某位大人物一樣,寧願做一隻在泥地打滾的烏龜,也不願去廟堂上當丞相,甚至是跟另一位大人物一樣,在堪破世間種種之後騎牛西行就此銷聲匿跡,那天元王庭豈不是失去了自己的大汗?
那還了得?
沒了元木真,天元王庭還靠什與南朝相爭?
心急如焚的察拉罕並未輕舉妄動,跪下來哭著喊著請對方以部族為重,而是在冷靜思考之後,提出了一個他認為能更好解決問題的關節:
“大汗,天人境為何是人合於天,而不是天合於人,化天地一部分為自身所用?我輩修行者,不就是吸納天地靈氣,以之開辟內在世界嗎?”
元木真依然沒有回身,聲音依舊飄渺空靈:“你睜眼四處看看。天地大道、宇宙洪荒就在那,與這整個世界相比,你算什?
“你如何能讓日月為你升落,星海為你偏移?
“不錯,從我們降生那一刻起,我們就在化外物為自身所用,一飲一啄,一吐一納,莫不如此。但這隻是因為我們是此界的一部分。
“脫離此界,誰也無法得存;此界卻不會因為少了我們,而改變它的存在。
“南朝新近出現的金光教有一句話,叫作風未起旗未動是心在動,這話錯的地方,就跟你剛剛說的道理一樣。
“需知無論你在不在那,風都會來,旗都會動。”
察拉罕好半響啞口無言,內心生出一種無力感、絕望感、頹唐感,好似他大半生的所作所為都成了沒意義的事,不值得多看一眼。
就連他本身的存在也毫無意義。
這種枯寂感令他無法接受。
穩住心神,察拉罕神色凝重地道:“初悟天地人,可入王極境,參透天地人,能入王極境後期。
“王字,三橫一豎。天地人者,三橫,貫穿三橫者,一豎,這一豎便是掌控天地人,令三者為自己所用之力,領悟參透了這股力量,便能貫通三者,是謂王。
“要想成王,就得駕馭天地人,掌控天地人,且能支配天地人,讓它們為己所用。君王的國家,修行者的領域,皆是此意。
“這是成就王極境的門檻也是王極境修行的奧義所在,為何到了天人境這些就全都變了?錯了?”
元木真終於回過頭,看了察拉罕一眼。
察拉罕怵然一愣。
這個瞬間,他覺得元木真既在眼前,又不再眼前,對方好似就是這座雪山,如同融入了天地,無處不在,又不在任何一處。
察拉罕心有所感:修為到了元木真這種地步,當真是領域之內沒有界限,任何地方都是眨眼可去,任何風吹草動都瞞不過他的感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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