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州。
城外居民區邊緣,三三兩兩的棚子零亂存在著。
跟之前趙寧在這統一搭建的棚子相比,眼下搭起來的棚子簡陋矮小許多,隻能稱得上是窩棚。
數尺之地幾根樹杈一搭,輔以樹枝雜草遮蔽,便算是一個容身之所;稍好一點的才有樹木為骨架,茅草為頂棚,破布為牆壁。
後者數量很少,攏共隻得十幾個。
而聚集在此地的流民難民,已經多達上千。
無良地主、權貴組成的還鄉團還鄉之後,各種挾私報複的事情屢見不鮮,各地都有百姓無法承受打擊,或者家破人亡或者背井離鄉。
雖然楊延廣嚴令地方不得生事,並讓官府約束地主權貴們的行為,但政令這種東西雖然出自於上,執行還得靠下麵的人,具體麵對具體事情的人,隻要想給自己謀利,辦法總是比問題多。
有錢有勢的人,想要鑽律法政令的漏洞,那是輕而易舉,再稍微買通一下差役,讓後者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便能有恃無恐。
自古皇權不下鄉,這句話雖然是個狗屁——秦漢時期地方就有亭長,麾下數名臂助,職司全麵,辦差地連臨時牢房都有,村中之事莫不能理,鄉則有薔夫,力量更是強大,但終歸有幾分現實道理。
吳國以士大夫打理朝政,鄉紳主導鄉村,楊延廣想要把手伸到底層,靠他那一套官僚體係還真無法做到切實有效。
按理說,趙寧指派著一品樓、長河船行,利用青衣刀客發動良善之民,先前在這搭建了許多棚子,縱然它們被吳軍拆毀,材料總該就在附近,眼下流民難民的容身之所不至於這慘。
可那些材料要已經被一把火燒了,要堆放在那沒什用處但也不準百姓取用。
後來看起來似乎很不合理。
但官府經了手的東西,那就是官府的,豈是百姓想用的就能用的?上官不下令,哪個小吏敢擅自把公家的東西放出去?
至於上官?
長興商號的孫小芳帶著自己的表妹方小翠,正在城外幫著流民搭建窩棚,後者現如今大小也是個修行者,幹起活來很是迅捷。
“芳姐,你快看,官府的人又來了!”剛剛幫一對母女搭好一座簡陋但密不透風的棚子,察覺到動靜的方小翠連忙跑到孫小芳麵前。
“昨日不是就來過嗎?有什好大驚小怪的。這些人又不會幫忙,咱們還是得自己幹活。”正在燒火熬粥的孫小芳頭也不抬。
“不是啊芳姐,你出來看一眼,今天來的人不一樣,有很多兵丁呢,領頭是個穿緋色官袍的!”方小翠頗顯焦急。
聽到緋色官袍幾個字,孫小芳便知來的是個大官,連忙從棚子走出來,往城門口方向一看,不由得眉頭微微皺起。
領頭的除了一名高官,還有一個身著明光鎧的將領,馬後麵跟著數百甲胄鮮亮的兵丁,行走間腳步齊整氣勢十足,顯然不是善類。
觀察一陣,孫小芳麵色不虞,回頭肅然對方小翠道:“讓大夥兒先停下手的活計,都過來這——可能要有不好的事發生了!”
方小翠納罕不解:“不好的事?能有什不好的事?官府不理會這些難民,難道還不準我們幫他們?
“就算是常懷遠在徐州的時候,都沒有破壞我們賑濟難民,難道吳王會這倒行逆施?他不要名聲了?”
孫小芳預感強烈,不敢再耽擱,隻能一邊動身去召集長興商號的夥計,一邊快速解釋:“事情不是你想得那簡單。
“吳王要名聲,這是誰都知道的事,可吳國官吏這段時間的所作所為你我都看見了,對越積越多的難民不聞不問,那是在給他自己攢名聲嗎?
“如今城內城外四處都在嚴查朝廷的人,各級聯合會的許多成員都被抓進了牢獄,商號要不是有楊大將軍照應著,莫說開門做生意,隻怕連你我都得在大牢呆著!”
方小翠沉默下來。
長興商號的確是多虧有楊佳妮照看,這才沒有吳國官將敢為難他們,但眼下是戰爭時期,商號的生意受到很大影響,縱然薛長興願意把維持商號運轉之外的收入,都用來賑濟難民,如今也是力量有限。
極為有限。
至於武寧州縣各級剛剛組建的國人聯合會成員,包括隱藏下來的青衣刀客,在官府的嚴查與懸賞下,被百姓檢舉揭發了不知道多少。
兵丁糾察朝廷細作,日夜不停在各處巡視、問訊,官差調查心向朝廷擁護革新之人,以重賞鼓勵鄰之間彼此監督、相互告密,城內城外還鄉的權貴富人打擊報複平民百姓,強勢重建自身權位......
如今的徐州風聲鶴唳,雲波詭譎。
軍民彼此對立,上層與下層涇渭分明,百姓之間互不信任,民間情緒不再是守望互助,而是冷漠疏離、互相防備。
在這種情況下,再也沒有什人願意來接濟難民,那些之前幫助過他們的徐州百姓,如今都選擇了置身事外。
孫小芳剛剛把夥計們召集起來,官兵便已通過城外居民區來到了難民聚集地,緋袍官員跟將領說了一聲什。
後者大手一揮,數百兵丁立時分隊行動,將所有衣衫襤褸、餓得皮包骨頭,甚至是病得無比虛弱的難民們,從窩棚打出來,從各處喝罵驅趕到一處。
也不管對方是不是老弱婦孺,兵丁們下手毫不含糊,力氣很重。
奇怪地是,兵丁雖然頗有些頤指氣使之色,但並沒有多凶神惡煞,看難民時眼中帶著敵視、痛恨與戒備,有的還展露出義憤填膺之態。
仿佛他們麵對的不是無辜難民,而是敵對勢力的險惡之輩。
“他們怎能這樣,不幫助這些難民也就算了,還這樣打罵他們,他們怎下得去手,良心都讓狗吃了嗎?
“楊氏如此對待百姓,還要不要民心了?他們腦子塞得都是豬食不成,已經完全分不清對錯了嗎?”
方小翠看到有男子被踹翻吐血,婦人被推搡倒地,小孩被擰起來,既心痛難忍又火冒三丈,若不是孫小芳拉著,已經衝出去對官兵動手。
她無法理解這些官兵的作為。
她不知道那些官兵腦子在想什。
她很快就明白了。
身著緋袍的官員高居馬背,冷冷俯視著被驅趕到一起,向他投來畏懼、怨恨目光的難民,嗤笑一聲,正氣凜然地大聲開口:
“你們這些刁民,以為聚集了千百個人來徐州城賣個慘,就能抹黑吳國政令抹黑吳國官府,讓人以為官府無道了?
“異想天開!
“你們看看,現在有誰理會你們?看看城內城外的那多百姓,哪一個願意出手幫助你們?大夥兒沒有那好騙,你們的陰謀注定白費心機!
“我王仁慈,這是舉國皆知的事,吳國仁政愛民,更是無人不曉。大軍進占武寧已經多時,撫民之策早就順利施行,城池也罷鄉也好,人人安居樂業,哪還會有什難民?
“可這天下總有人狼心狗肺,得了君王恩惠卻不知道感激,貪得無厭不說,還想給國家惹麻煩,說你們不是刁民誰會信?不是刁民你們怎會放著好好的地不種,跑到徐州來鬧事?
“本官知道,你們中不少人是受了蠱惑,被趙氏的人蒙蔽了心智,這才甘願受他們驅使,被他們帶著到徐州城來抹黑官府抹黑吳王,你們愚昧,本官不怪你們,但你們不能沒有良心!
“現在,把你們中那些趙氏的人指出來,本官就放你們回去,既往不咎;若是執迷不悟,休怪本官不講情麵,統統把你們依律問罪!
“需知,吳國對待良善之民有仁政,亦有鎮壓刁民暴民的鍘刀!”
最後一句話暴喝,緋袍官員用上了修為之力,震得許多百姓腦袋眩暈、耳目生疼,一些人甚至當場耳根流血。
聽完官員這番話,難民們無不委屈、震怒異常,許多男人紅了眼睛,恨不得衝上來跟官員拚命,一些婦孺絕望得當場落淚,不少老人氣得就地暈厥。
數百甲士明晃晃的刀槍,令手無寸鐵、饑寒交迫的他們無力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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