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羅神國的玄艦飛離淨土，成為六大神國中第一個踏上歸途者。

    竟是連進入神眠禁域這般可遇不可求的機緣都全然拋下，可見絕羅神尊的震怒已達何種境地。

    與來時熱切的氛圍截然相反，歸程的森羅玄艦一片可怕的死寂。所有森羅玄者都屏息斂聲，唯恐稍稍刺激到正值盛怒的絕羅神尊。

    他們忘不了雲澈與畫彩璃的私情被爆出時眾人投來的目光……更忘不了雲澈以驚世的意誌完整承受雙倍荒噬之刑後，眾人目光的異變。

    本該被嘲諷，被唾罵的織夢、折天兩國，卻因雲澈的意誌，畫彩璃的誓言，兩人太過觸動人心的摯情，而讓人再無法苛責，取而代之的反而是驚歎，是觸動……

    甚至是他們本就是天作之合，卻要衝破重重桎梏方才成就佳話的祝福。

    而明明遭受背叛、辜負的森羅神國，最終竟……

    殿羅孤身立於艦首，久久未動，唯有長髯迎風獵獵。那駭人的氣場讓整個玄艦的所有生靈都如被萬嶽壓身，幾乎無法喘息。

    沒有刻意放輕的腳步聲中，殿九知來到了殿羅的身後。遠處，殿三思亦踟躕靠近，眼神瑟縮如受驚幼獸，掙紮許久也不敢再向前半步。

    “父神，”殿九知開口道：“事已至此，還請暫且息怒。孩兒沒有資格評價畫心神尊與無夢神尊，但父神與他們深交多年，定是比任何人都了解他們的性情。他們是否是有心而為的背叛與傷害，父神冷靜下來之後，定會有最正確的判斷。”

    殿羅沒有轉身，聲音冷如淬冰：“何為‘九知’？”

    殿九知平靜回答：“知己知人知萬生，知恩知恥知善……”

    “你還記得‘知恥’！？”殿羅猛地回身，沉戾的聲浪如驚雷炸響，將殿九知的話狠狠摧斷：“你既知何為‘恥’字，又何來的顏麵為予你恥辱的人開脫！你身為森羅神子的尊嚴是被狗吃了嗎！”

    迎著殿羅暴怒的目光，殿九知輕輕念道：“知恥……易被恥困。”

    殿羅的視線輕微收凝，本就駭人的氣場帶上了數分可怕的陰戾：“這話……誰說與你的！？”

    殿九知的心緒自然遠不是他表麵上的那般平靜，那聲下意識的低念出口的那，他便已後悔。但麵對殿羅的目光，他卻也並不忐忑，而是坦然道：“雲澈。”

    殿羅的瞳孔在收縮，隨之五官開始了顫蕩，暴湧的憤怒將他的麵孔變得一片赤紅。

    “你這個……混賬東西！！”

    砰！！

    他暴起的一拳轟在了殿九知的臉上。

    殿九知鼻梁應聲而斷，整個人遠遠飛出，重砸在地，口鼻中噴出大片的血沫。

    殿羅指著他，指尖因極度的憤怒而隱隱的顫抖：“我予你數千載的教誨，竟不及……竟不及那小子的一句妄言！你……你真是好得很，好得很！”

    “咳……咳咳……咳咳咳咳……”

    殿羅這一拳下手極重，殿九知全身痛苦蜷縮，甚至咳出了暗紅的內髒碎塊。

    他以手支起上身，頭顱低垂，沙啞而語：“當年，我曾比父神更加疑惑，更加詫異為何雲澈不過短短幾言，便能那般動搖我對‘九知’二字數千年的恪守……但沒過太久，我就完全想明白了。”

    “因為他的話，與我存心底的認知無間共鳴。”

    殿羅眸間的怒意如烈火般升騰：“你說……什!?”

    殿九知抬起頭來，折斷的鼻骨淋落著刺目的鮮血，但目光竟是沒有絲毫的畏懼與悔意：“父神，你見識過人性的本質嗎？”

    “……？”殿羅眉頭蹙得更緊。

    他又問道：“父神，你還記得我原本的名字嗎？”

    “……”殿羅沒有回答，也無法回答，因為他不記得，也從未在意。

    “你不記得，也沒有人記得。”

    殿九知的聲音那般的平靜，如無波的死水：“但所有人都記得，以前的我，被叫做‘殿大頭’。”

    他染血的唇角凝起一抹淡淡的自嘲：“未覺醒的大荒神脈，讓我的頭顱異於常人的碩大。於是，我成為了別人眼中醜陋的怪物，所有人都嘲笑我，欺淩我，稱我為‘殿大頭’，就連我的生母都厭我懼我，不讓我靠近，甚至一次又一次喊著讓我去死，因為我的存在讓她蒙羞。”

    “我自小謹小慎微，不敢踏錯一步，更不敢煩擾任何人，唯有拿著他人不屑搶奪的劣等資源，窩在最卑憐的角落獨自蜷縮，獨自修煉。”

    “但，即使如此，嘲笑和欺淩依舊無時不刻不在落下。他們明明是我的同族之人，他們之中還有我同父異母的兄弟姐妹……我明明沒有做錯任何事，我甚至在那用力的討好著他們。”

    “他們卻依舊嘲笑我的長相，搶奪我的資源，然後將我打得遍體鱗傷，再將我擺成他們認為最醜陋，最屈辱，最能取悅他們的姿態。”

    “就連那些他國的拜訪者……沒有任何恩怨，甚至互不相識，他們聽到‘殿大頭’三個字都會狂肆的嘲笑，看我的眼神像是看一隻可憐肮髒的玩物。”

    “那時我便知道，人性的惡意，根本不需要理由。隻因我的長相，隻因我被人稱作‘殿大頭’，我就應該被嘲笑，應該被欺淩！不需要我有任何的罪孽與過錯。”

    殿羅嘴角動了動，但並未說話。殿九知所說的這些，他又豈會不知。

    “但，在我大荒神脈覺醒，從‘殿大頭’搖身一變成為森羅神子殿九知後……”

    他一聲嗤笑，帶著毫不掩飾的諷刺與悲哀：“所有的嘲笑、欺淩都不見了，每一個人的目光都變得那般熱切，那般討好，那般崇拜敬畏……仿佛不過一夕之隔，世上就再也沒有了惡人，身邊的所有人都變得無比溫和，無比良善。”

    “那些曾經嘲笑、欺淩我的人都主動跪地賠罪，痛哭流涕，似乎他們的靈魂在一夜之間得到了洗滌。我那避我如蛇蠍的生母也忽然變成了慈母，哭著說我是她的驕傲，哭著說以前的漠視與毒言不過是對我的磨礪………………”

    “你想說什？”殿羅蹙眉沉聲：“訴說你過去的卑憐？還是要指責整個森羅神國都對不起你？”

    “你已年至五十二甲子，難道還沒有看清，世界的規則便是如此！強者可以俯傲萬生，無人敢欺，而弱者，就要忍受被欺淩的命運！無論哪個神國，哪個位麵，都是如此！以你曾經的過往，當比任何人都明白這一點！”

    “不，”殿九知卻是搖頭，又一次當著父神之麵，否定著他的教誨：“有一個人讓我知道，身居高位，也可以不藐視卑生，而弱者，也可以被尊重，也配擁有尊嚴！”

    “彩……璃。”

    即使已注定無果，念及這個名字，他的聲音和神態依然變得那般溫和，如沉綺夢。

    “我與彩璃初見的那天，正被人踩在汙泥之中，全身傷痕，狼狽不堪，而她，是宛若九天神凰的折天神女，我與她的差距，猶勝雲泥之別。”

    “但她卻為我斥退了欺淩之人，說著安慰我的話。她的眼神不是俯視與施舍，而是真正的在憐憫與關切，她以為‘殿大頭’是我的名字，她喊出之時，不帶哪怕一丁點的嘲笑。”

    “那天，平生第一次，我聽著‘大頭’二字不覺得羞恥，隻覺得如霞映心，溫暖如夢……”

    “也是那一天，我放棄了沉積已久的死誌，開始了拚命的修煉。我想再遠遠的看她一眼，更想著……我能以這醜陋的身體，淬煉出可以稍稍幫助她的力量，哪怕隻有一絲一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