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教研室出來的時候,天已經近乎全黑,路燈暖橘色的燈光下,反射著石磚路的濕漉漉。
這才發現不知道什時候已經下過了一場雨。
葉開出來時,身邊還跟了一個低一屆的韓國學妹。導師是個著名的工作狂魔,以絕對的嚴苛聞名於留學生圈,但麵對喜歡的學生也難免雙標。譬如說,同樣是道別,對學妹李照熙冷淡而不苟言笑,言畢還要再鞭撻兩句調研模型的不精準,但對葉開倒是和顏悅色。
李照熙抱著書跟在葉開身邊,稍落後一點點的距離。等走得夠遠了,她才用英文小聲說:“老板對你偏心。”
葉開便安慰她,剛來那幾個月他也沒少被鞭笞。
李照熙順勢說:“但是Leslie你真的好厲害的,我有好多問題想請教,不知道你……有沒有時間一起吃個飯?我們可以邊吃邊聊。”
葉開不好約,李照熙一邊說,一邊眼神落在他摘了手套的左手無名指上,那有一枚婚戒。
葉開看了眼時間,還早。
俱樂部的bar永遠擠滿了精力旺盛的學生,打桌球拚酒談戀愛和爭辯論議題的擠在一起,有時候討論得激烈了,旁邊拎著酒瓶的誰便有可能加入提點兩句,甚至句句在理。不算亮堂的燈光下,呈現出一種奇妙的生態活力。
李照熙第一次約到葉開,加上喝了一點酒,話便有點收不住閘,等出來時已經過了九點。
道路兩旁的積雪化了一半,又下了雨,髒而濕滑。李照熙走了兩步,腳步一個打滑,條件反射地抓住了葉開的手臂。
葉開扶了她一把,垂眼看到她腳上的羊皮高跟長筒靴。
“剛買的,忘記貼底了……”李照熙可憐兮兮地說。
“叫車吧。”葉開笑了笑,確定她站穩後抽回了手。
李照熙撩了撩頭發,微低頭說:“其實我就住在你那個街區。”
步行十五分鍾的距離。
李照熙看著他的眼睛建議:“不然……就走回去吧?”
在暗夜和路燈下,她的眼睛非常動人,尤其是直視誰的時候。但話未說完,她卻自己轉開了視線,不止是因為遇見了一雙更漂亮的眼睛,更在於那雙眼睛寬容的鋒利。好像什都看透,但又不說。這種紳士令人絕望,李照熙轉開眼神時心想,難怪那多人折戟沉沙。
相比於bar的熱烈,她的興致顯然低落了不少。
軟皮鞋跟的落地聲一聲一聲鍥進沉默。
“我以前走路也經常莫名其妙摔一跤。”
“啊?”李照熙半張嘴,不敢置信的樣子,眼有驚喜,因為葉開居然主動搭腔。她看著葉開:“可是我想不到你摔跤的樣子。”
葉開低頭笑了一下:“每次快摔的時候,都會剛好被扶住。”
李照熙有點酸地說:“你說的那個人一定跟你很熟。”
“是我的愛人。”
愛人的稱呼端莊鄭重,李照熙哽住,尷尬地張了張嘴,算是笑過。半晌,她低語:“原來你真的結婚了。”
“你以為是假的?”
“我們都以為是假的。”
葉開失笑:“我有這無聊嗎?”
一公不到的路經不住聊。李照熙還沒來得及多問幾句,一棟白色的高級公寓樓已經出現在視野。
“你住在這對不對?”
葉開兩手抄在大衣口袋,點點頭。
“其實我經常看到你走在我前麵,不過有時候你也會騎車超過我。”
走路的時候,他的步履節奏從容,上午九點的光線從奶油白的樓角轉過,剛好籠罩在他身上。
騎車的時候就不同,“刷”的一聲,重心向內側壓低,速度很快連車都不捏地拐過,麵無表情的臉上寫滿了淡漠煩躁的“shit”。
葉開笑了一聲:“見笑了。”
那種時候前天晚上多半不是開會到半夜就是跟陳又涵胡聊。
經過公寓大門時腳步未停,李照熙下意識地看了一眼,因為她每天經過時,都會下意識地看一眼葉開會不會忽然從那轉出來。
豪華公寓的旋轉門不停歇,連燈光都像酒店大堂一樣輝煌。在高大的大理石立柱上雕刻著雅致的since1969,這是李照熙有一次特意靠近時注意到的細節,不過現在那邊站了一個穿黑色大衣的男人,微微倚著牆,指間夾了一根煙。
再往前步行五分鍾,就到了她的住處。雖然在同一個街區,但比起來,她的公寓顯然要接地氣許多,也更受學生青睞,不長的林蔭道旁竟然三三兩兩地站滿了約會結束的情侶。
李照熙握緊了懷英文教材的書脊,隨意地說:“要不要上去喝一杯?”
葉開搖了搖頭,笑意雖然有,但疏離感更多:“不了。”
“Leslie,”在他轉身要走的瞬間,李照熙再度叫住他,“但是今天那個問題我還沒有搞明白,或許……你接下來幾天有時間嗎?”
葉開揚起手機:“沒關係,我每天都會查看郵件。”
他說的含蓄,連讓人尷尬的餘地都沒有。李照熙怔然,勉強在唇角堆起一個笑:“好吧,我回去就把問題整理一下。”
回程不過幾分鍾,竟然又下起了雨。
很細的雨絲,斜斜打在臉上像針刺一樣冰冷。他剛來的那年最難熬的就是冬天,簡直見了鬼了,怎會這冷?跟雪山和滑雪場的冷都不是一種體感。相比之下,寧市那種沒有冬天的城市宛如天堂。
現在反倒略微學會了享受這種雨水與冰雪夾雜的剔骨寒冷。
沒有帶傘,葉開仍是從從容容地走著,從兜摸出煙盒。隻剩下最後一支。他熟練地點起,將軟殼煙盒揉成一團扔進了垃圾桶。走到公寓門口時剛好抽到頭,他夾著短短的煙尾,籲出最後一口後一怔,驀地笑了起來。
透過夜色下蒼白的煙霧,他看到陳又涵倚牆而立。
一絲不苟的西裝三件套,不知道的以為他來開會的。
幾步路的距離被迅速跑過,葉開單手抱住他,左手順勢在煙灰缸上熄滅了煙,笑聲輕喘在陳又涵耳側。
“怎這個時候來了?”
他和陳又涵差不多兩三周見一次,忙起來的話,隔了一個月見不上也是有的。隻是他上周才來過,怎算都不應該在這個時候出現在美國。
“開會?”葉開猜測,不等陳又涵回答,他又問:“等了多久?怎不給我發信息?”
陳又涵沒說話,隻是一味地垂眸看著他,就著寂寥的夜色和從旋轉門中透出的明亮餘光。
他在這等了將近兩個小時,但並不打算說。
葉開猜他多半不會這巧剛好在這幾分鍾內到達,故意戲謔地問:“都看見我走過去了也不叫我啊。”
陳又涵慢條斯理地摘下羊皮手套。
波士頓的冬天能凍死人。灼熱的掌心貼上葉開冰冷的下頜,他慵懶地說:“我想看看你送完女同學還會不會回家。”
指腹壓著他的下唇唇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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