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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章 ·
我一覺睡到中午才醒來。
我發現我躺在自己的臥室,室內的光線很暗,窗外在下著雨,雨點打在玻璃窗上,發出叮叮咚咚的細碎的聲響。我的頭腦仍然昏沉,昨晚的事在我腦子幾乎已無痕跡,直到我看見我書桌上的那把吉他時,我才想起那一切;吉他,餐館,香檳,和那個充滿傳奇性的費雲帆!我在床上翻了一個身,懶洋洋的不想起床,擁被而臥,我聽著雨聲,聽著風聲,心是一團朦朦朧朧的迷惘,有好一陣,我幾乎沒有思想,也沒有意識,我的神誌還在半睡眠的狀態。
開門的聲音驚動了我,我轉過頭看著門口,進來的是母親,她一直走向我的床邊,俯身望著我。
“醒了嗎?紫菱?”她問。
“是的,媽媽。”我說,忽然對昨晚的行為有了幾絲歉意。
母親在我的床沿上坐了下來,她用手撫平了我的枕頭,眼光溫和而又憂愁的注視著我。母親這種眼光是我最不能忍受的,它使我充滿了“犯了罪”,而麵臨“赦免”的感覺。
“紫菱!”她溫柔的叫。
“怎,媽媽?”我小心翼翼的問。
“你知道你昨晚做了些什嗎?”
“我喝了酒,而且醉了。”我說。
母親凝視我,低歎了一聲。
“紫菱,這就是你所謂的‘遊蕩’?”她擔憂的問:“你才隻有十九歲呢!”
“媽媽,”我蹙蹙眉,困難的解釋:“昨晚的一切並非出於預謀,那是意外,我以為香檳是喝不醉人的,我也不知道會醉成那樣子。媽媽,你放心,以後不會再發生這種事了!”
“你瞧,你深夜歸家,又笑又唱,東倒西歪的靠在一個男人身上,你想想看,你會讓楚濂怎想法?”
天哪!楚濂!我緊咬了一下牙。
“媽媽,你放心,楚濂不會在乎的,反正喝醉酒,深夜歸家的是我而不是綠萍。”
“你就不怕別人認為我們家庭沒有家教嗎?”
“哦,媽媽!”我驚喊:“你以為我的‘行為失檢’會影響到楚濂和綠萍的感情嗎?如果楚濂是這樣淺薄的男孩子,他還值得綠萍去喜歡嗎?而且,他會是這現實,這沒有深度,這樣禁不起考驗的男孩子嗎?媽媽,你未免太小看了楚濂了!”
“好,我們不談楚濂好不好?”母親有些煩躁的說,滿臉的懊惱,她再撫平我的棉被,一臉欲言又止的神情。
“媽媽,”我注視著她。“你到底想說什?”
母親沉思了片刻,終於下定決心,抬起頭來,正眼望著我,低聲的說:“那個費雲帆,他並不是個名譽很好的男人!”
我怔了片刻,接著,我就爆發的大笑了起來。
“哦!媽媽!”我嚷著:“你以為我會和費雲帆怎樣嗎?我連作夢也沒想到過這問題!”
母親用手揉揉鼻子,困擾的說:
“我並不是說你會和他怎樣,”她蹙緊了眉頭。“我隻是要你防備他。男人,都是不可靠的,尤其像費雲帆那種男人。你不知道他的曆史,他是個暴發戶,莫名其妙的發了財,娶過一個外國女人,又遺棄了那個女人。在歐洲,在美國,他有數不盡的女友,即使在台灣,他也是出了名的風流人物……”
“媽媽!”我從床上坐了起來,不耐的說:“我真不了解你們這些大人!”
“怎?”母親瞪著我。
“你們當著費雲帆的麵前,捧他,讚美他。背後就批評他,說他壞話,你們是一個虛偽的社會!”
“啊呀,”母親嚷:“你居然批判起父母來了!”
“並不是所有的父母都不能批判的。”我說。“關於費雲帆,我告訴你,媽媽,不管你們如何看他,如何批評他,也不管他的名譽有多壞,曆史有多複雜,他卻是個真真實實的男人!他不虛偽,他不做假,他有他珍貴的一麵!你們根本不了解他!”
母親的眼睛瞪得更大。
“難道你就了解他了?”她問。“就憑昨天一個晚上?他到底和你說了些什鬼話?”
“不,媽媽,我也不見得了解他,”我說:“我隻能斷定,你們對他的批評是不真實的。”我頓了頓,望著那滿麵憂愁的母親,忽然說:“啊呀,媽媽,你到底在擔心些什?讓我告訴你,費雲帆隻是我的小費叔叔,你們不必對這件事大驚小怪,行了嗎?”
“我——我隻是要提醒你,——”母親吞吞吐吐的說。
“我懂了,”我睜大眼睛。“他是個色狼,是嗎?”
“天哪!”母親叫:“你怎用這兩個不文雅的字?”
“因為你的意思確實是這樣不文雅的!”我正色說。“好了,媽媽,我要問你一個問題,請你坦白答覆我,我很漂亮嗎?”
母親迷惑了,她皺緊眉頭,上上下下的看我。
“我不知道你是什意思,”她囁嚅著說:“在母親心目,女兒總是漂亮的。”
“那,”我緊釘一句:“我比綠萍如何?”
母親看來煩惱萬狀。
“你和綠萍不同,”她心煩意亂的說:“你們各有各的美麗!”
“哦,媽媽!”我微笑著。“你又虛偽了!不,我沒綠萍美,你明知道的。所以,如果費雲帆是色狼,他必定先轉綠萍的念頭,事實上,比綠萍美麗的女孩子也多得很,以費雲帆的條件,他要怎樣的女人,就可以得到怎樣的女人,我在他心,不過是個毛丫頭而已。所以,媽媽,請你不要再亂操心好嗎?”
“那,”母親似乎被我說服了。“你答應我,以後不再和他喝酒,也不再弄得那晚回家!”
“我答應!”我鄭重的說。
母親笑了,如釋重負。
“這樣我就放心了!”她說,寵愛的摸摸我的麵頰:“還不起床嗎?已經要吃午飯了!”
我跳下了床。母親退出了房間,我換上毛衣和長褲,天氣好冷,冬天就這樣不知不覺的來臨了。我在室內亂蹦亂跳了一陣,想驅除一下身上的寒意。雨滴在玻璃窗上滑落,我走到窗邊,用手指對那垂著的珠簾拂過去,珠子彼此撞擊,發出一串響聲。“我有一簾幽夢,不知與誰能共?”我不由自主的深深歎息。
午餐之後,我回到了屋。既然已不需要考大學,我就不再要對範氏大代數、化學、生物等書本發愣。我在書櫥上找了一下,這才發現我書本的貧乏,我竟然找不到什可看的書。室內好安靜,父親去了公司,綠萍去上班了,母親午睡了,整棟房子隻剩下一個字:“靜”。我坐在書桌前麵,瞪視著窗上的珠簾,又不知不覺的陷入一種深深的沉思和夢境去了。
我不知道我坐了多久,直到門鈴突然響起,直到我所熟悉的那摩托車聲衝進了花園。我驚跳,難道已經是下班時間了?難道楚濂已經接了綠萍回家了?我看看手表,不,才下午兩點鍾,不應該是下班時間哪!
有人跑上了樓,有人在敲我的房門,我走到門邊,帶著幾分困惑,打開了房門。於是,我看到楚濂,頭發上滴著水,夾克被雨淋濕了,手捧著一個牛皮紙的包裹,站在那兒,滿臉的雨珠,一身的狼狽相。
“噯喲,”我叫:“你淋著雨來的嗎?”
“如果不是淋了雨,你以為我是去池塘泡過嗎?”他說,眼睛閃著光。
“你怎這個時候跑來?”我又問:“你怎不上班?”
“我今天休假!”他說,走進門來,用腳把房門踢上。“我帶了點東西來給你!”他把牛皮紙包裹打開,走到我的床邊,抖落出一大疊的書本來。
“你還想當我的家庭教師嗎?”我看也不看那些書,直視著他說:“我告訴你,爸和媽已經同意我不考大學了!所以,我不需要你給我補習了!”
“哼!”他哼了一聲,望著我的眼光是怪異的,走過來,他握住我的手腕,握得相當重,幾乎弄痛了我。他把我拉到床邊去,用一種強迫的、略帶惱怒的口吻說:“你最好看看我給你帶了些什書來!”
我低下頭,於是,我驚異的發現,那並不是教科書或補充教材,那竟是一疊文學書籍和!一本《紅與黑》,一部《凱旋門》,一本《湖濱散記》,一本《孤雁淚》,一本《小東西》,還有一套《宋六十名家詞》和一本《白香詞譜》。我愕然的抬起頭來,愕然的看著他,愕然的說:
“你——你怎想到——去——去買這些書?”
“你不是想要這些書嗎?”他盯著我問。
“是的,”我依然愣愣的。“但是,你——你怎會知道?”
“如果我不知道你,我還能知道些什?”他魯莽的說,不知在和誰生氣。“或者,我太多事,淋著雨去給你買這些書,假若你認為我多事,我也可以把這些書帶走!”他衝向書本!
“哦,不!不!”我一下子攔在床前麵,我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瞪著他。他站住了,也瞪著我。我看到雨水從他前額的一綹黑發上滴下來,他那張年輕漂亮的臉龐是蒼白的,眼睛烏黑而閃亮。我腦中頓時浮起他昨晚看到我醉酒歸來時的樣子,那突然從沙發上驚跳起來的身影,那蒼白的麵龐……我的心髒抽緊了,我的肌肉莫名其妙的緊張了起來,我的身子顫抖而頭腦昏亂……我瞪著他,一直瞪著他,楚濂,我那兒時的遊伴!可能?那虛無縹緲的夢境會成為真實?楚濂,他望著我的眼神為何如此怪異?他的臉色為何如此蒼白?他,楚濂,他不是我姐姐的愛人?他不是?我用舌頭潤了潤嘴唇,我的喉嚨幹而澀。“楚濂,”我輕聲說:“你為什生氣了?”
他死盯著我,他的眼睛像冒著火。
“因為,”他咬牙切齒的說:“你是個忘恩負義,無心無肝,不解人事的笨丫頭!”
我渾身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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