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小巷祖宅一盞燈

類別:未分類 作者:烽火戲諸侯 本章:第九章 小巷祖宅一盞燈

    “劍來·第二輯(8-14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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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章 小巷祖宅一盞燈

    陳平安乘坐的這艘仙家渡船不會直達大驪龍泉郡,畢竟包袱齋已經撤離牛角山,渡口差不多已經完全荒廢,名義上暫時被大驪軍方征用,不過並非什樞紐重地,渡船寥寥,多是前來龍泉郡遊覽山水的大驪權貴。如今龍泉郡百廢待興,又有小道消息,轄境廣袤的龍泉郡,即將由郡升州,這就意味著大驪官場上,一下子憑空多出十數把品秩不低的座椅。隨著大驪鐵騎勢如破竹,囊括東寶瓶洲的半壁江山,大驪本土官員的地位水漲船高,大驪戶籍的地方官員,宛如尋常藩屬小國的“京官”,如今一旦外放赴任南方各個藩屬,官升一級,板上釘釘。

    這艘渡船,會在一個名為千壑國的小國渡口靠岸。千壑國多山脈,國力衰弱,土地貧瘠,十不同俗,百不同音,是一塊大驪鐵騎都沒有涉足的安詳之地。渡口被一座山上洞府掌握,福蔭洞的主人,既是千壑國的國師,也是一國仙師的領袖,隻不過整座千壑國的譜牒仙師才數十人,千壑國國師也才龍門境修為,門內弟子,小貓小狗三兩隻,不成氣候。之所以能夠擁有一座仙家渡口,還是因為那座福蔭洞曾是遠古破碎洞天的遺址之一,其中有幾種出產,可以遠銷南方,不過一年到頭也沒幾枚小暑錢,也就沒有外鄉修士覬覦此地。

    陳平安打算先回趟龍泉郡,再去彩衣國和梳水國走一遭,家鄉諸多事宜,急需他回去親自決斷和處理,好比買山一事,魏檗可以幫忙,但是無法代替陳平安與大驪簽訂新的“地契”。

    這一路,有點小波折。有一撥來自清風城的仙師,覺得竟有一匹普通馬匹,得以在渡船底層占據一席之地,與他們精心飼養調教的靈禽異獸為伍,覺得這是一種羞辱,就有些不滿,想要折騰出一點花樣,當然手法比較隱蔽,所幸陳平安對那匹私底下昵稱為“渠黃”的心愛馬匹,照顧有加,要知道這幾年一路陪伴,陳平安對這匹心有靈犀的愛馬,十分感激,經常讓飛劍十五悄然掠去,以免發生意外。

    所以當渠黃在渡船底層受到驚嚇之初,陳平安就心生感應,先讓初一、十五化虛,穿透層層甲板,直接到達底層船艙,阻擋了一頭山上異獸對渠黃的撕咬。

    陳平安隨後趕去,卻被看守渡船底層的渡船雜役阻攔。陳平安心中了然,當他伸手抓住那年輕人的肩頭,半拖半拽走向渠黃所在的地方時,所有靈禽異獸便瑟瑟發抖,匍匐在地。尤其是渠黃附近那頭異獸,通體漆黑如墨,唯有四足雪白,模樣如狗,隻是體形大如小牛,見到了陳平安之後,比起船艙內其餘那些溫馴伏地的靈禽異獸,更加畏懼,夾著尾巴蜷縮起來。根據那本購自倒懸山的神仙書記載,應該是上古凶獸攆山狗的後裔之一,不然真正的攆山狗,不會出現雜色,不過攆山狗一脈,性情暴戾,這跟搬山猿有些類似。

    陳平安鬆開渡船雜役的肩頭,那人揉著肩頭,諂媚笑道:“這位公子,多半是你家駿馬與隔壁那頭畜生脾氣不合,起了衝突,這是渡船上常有的事情。我這就把它們分開,給公子的愛馬挪一個窩,保證絕對不會再有意外發生了。”

    陳平安瞥了眼渠黃和攆山狗後裔之間的柵欄,空無一物。

    牢籠柵欄之間,本該貼有一些低品符籙,一旦靈禽異獸逾越雷池,就會第一時間觸發禁製,好讓渡船方出麵“勸架”。不過能夠被修士帶上渡船的飛禽走獸,多有靈性,不會給主人招惹麻煩,不然破財消災,破的也是修行之人的大道,一旦惹上錢財無法解決的難題,更是禍事。

    隻不過大概在這頭攆山狗後裔的主人眼中,一個會牽馬登船的路邊貨色,惹了又能如何?

    陳平安伸出手去,摸了摸渠黃的腦袋,它輕輕踩踏地麵,倒是沒有太多驚慌。

    在書簡湖以南的群山之中,渠黃是跟隨陳平安見過大世麵的。

    陳平安收回手,笑道:“你們這是要壞我大道啊?”

    渡船雜役愣了一下,猜到馬匹主人極有可能會興師問罪,隻是怎都沒有想到,會如此上綱上線。難道是要敲竹杠?

    這倒好了。渡船雜役心中樂不可支,恨不得雙方打起來。

    反正不管什來頭,不管為何此人能夠讓一頭頭畜生噤若寒蟬,隻要惹上了清風城修士,能有好果子吃?

    清風城的那撥仙師,一直是這艘渡船的貴客,關係很熟稔了,因為千壑國福蔭洞出產的某種靈木能夠潤澤狐皮,被那座仿佛王朝藩屬小國的狐丘狐魅所鍾情,因此幾乎被清風城那邊的仙師包圓了,然後轉手賣於許氏,那就是翻倍的利潤。要說為何清風城許氏不親自走這一趟,渡船這邊也曾好奇詢問,清風城修士哈哈大笑,說許氏會在意這點蠅頭小利?有這閑工夫,生財有道的許氏子弟,早賺更多神仙錢了。清風城許氏,坐擁一座狐丘,可是做慣了隻需要在家數錢的財神爺的。

    一撥身披雪白狐裘的仙師緩緩走入底層船艙,有些紮眼。

    清風城的狐裘,既能在冬日保暖驅寒,亦可在夏日祛暑,無非是一厚一薄。可入夏時分,身披狐裘,再單薄,還是怎看怎別扭。不過這本就是修士行走山下的一種護身符,清風城的麵子,在東寶瓶洲北方地帶,還是不小的。尤其是如今清風城許氏家主,據說得了一樁大機緣,他的道侶,從驪珠洞天幫他獲得一件重寶瘊子甲,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家族還擁有一塊大驪太平無事牌,清風城許氏的崛起,勢不可擋。

    陳平安二話不說,依舊是拳架鬆垮,病秧子一個,卻幾步就來到了那撥修士身前,一拳撂倒一個,其中還有個圓乎乎臉龐的少女,當場一翻白眼,暈倒在地,最後隻剩下一個居中的英俊公子哥,額頭滲出汗水,嘴唇微動,不知道是在說些硬氣話,還是服軟的言語。

    陳平安雙手籠袖站在他跟前,問了些清風城的內幕。

    畢竟清風城許氏也好,正陽山搬山猿也罷,都各有一本舊賬擺在陳平安心坎上,就算他再走一遍書簡湖,也不會跟這兩方翻篇。

    那位養尊處優的年輕修士,一見親近之人和貼身扈從都已經倒地不起,也就無所謂麵子不麵子,風骨不風骨了,竹筒倒豆子,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陳平安問得詳細,年輕修士回答得認真。如教書先生在對學塾蒙童詢問課業。

    看守底層船艙的渡船雜役,瞅見這一幕後,有些心神恍惚,這算怎回事?不都說從清風城走出來的仙師修士,個個神通廣大嗎?

    陳平安轉過頭,望向那個心中盤算不已的雜役,同時隨手一掌拍在身後年輕修士的額頭上,撲通一聲,後者直挺挺後仰倒去。

    這叫有難同當。

    陳平安看著那個滿臉惶恐的雜役,問道:“幫著做這種勾當,神仙錢能拿到手嗎?”

    雜役搖搖頭,顫聲道:“沒有沒有,一枚雪花錢都沒有拿,就是想著獻殷勤,跟這些仙師混個臉熟,以後說不定他們隨口提點幾句,我就有了掙錢的門道。”

    陳平安問道:“點子是誰出的?”

    雜役毫不猶豫道:“是清風城仙師們的主意,我就是搭把手,懇請神仙老爺恕罪啊……”

    陳平安輕輕一跺腳,那個年輕修士的身體彈了一下,迷迷糊糊醒過來,陳平安微笑道:“這位渡船上的兄弟,說謀害我馬匹的主意,是你出的,怎說?”

    那年輕修士勃然大怒,坐在地上,破口大罵。

    陳平安走出底層船艙,回頭對那個年輕修士笑著說道:“別殺人。”

    年輕修士掙紮著站起身,獰笑著走向那個渡船雜役:“好家夥,敢坑老子,不把你剝下來一層皮……”

    年輕修士猛然轉頭望去,船艙門口那邊,那個青衫男子正停步,轉頭望來,他趕緊笑道:“放心,不殺人,不敢殺人,就是給這壞種長點記性。”

    陳平安走出船艙。

    惡人自有惡人磨。要說清風城修士,和那個雜役誰更惡,不太好說。

    不過陳平安內心深處,其實更厭惡那個手腳孱弱的渡船雜役,可是在未來的人生當中,對付這些“弱者”還是沒什太好的辦法。反而是麵對那些驕縱跋扈的山上修士,陳平安出手的機會,更多一些。就像當年風雪夜,狹路相逢的那個石毫國皇子韓靖信,說殺也就殺了。說不定以後真到了那座無法無天的北俱蘆洲,皇帝都能殺上一殺。

    陳平安來到渡船船頭,扶著欄杆,緩緩散步。

    正陽山和清風城,如今混得都挺風生水起啊。

    尤其是前者,在東寶瓶洲上五境之下第一人的李摶景兵解後,已經越來越強勢,風雷園最近百年內,注定會是一段忍辱負重的漫長蟄伏期。若是新任園主劍修黃河,還有劉灞橋,無法迅速躋身元嬰境,此後數百年,恐怕就要反過來被正陽山壓製得無法喘息。

    至於清風城許氏,先前轉手賤賣了龍泉郡的山頭,明擺著是更加看好朱熒王朝和觀湖書院,如今形勢明朗,便趕緊亡羊補牢。按照那個年輕修士的說法,就在去年年末,清風城許氏與上柱國袁氏搭上了關係,既有長房之外一門旁支姻親的許氏嫡女,遠嫁大驪京城一位袁氏庶子,又鼎力資助袁氏子弟掌控的一支鐵騎。

    瞧瞧。

    無論敵我,大家都忙。

    大道之上,人人爭先。

    陳平安一想到自己的處境,就有些自嘲。

    一舉破開純粹武夫的五境瓶頸,躋身六境,這是在陳平安進入書簡湖之前,就可以輕易做到的事情。當時是臨近家鄉,隻是想要告訴落魄山崔姓老人:當年被你硬生生打熬出來的那個最強三境武夫,靠著自己打了一百多萬拳,總算又有了個世間最強五境武夫,你以後喂拳之時,稍稍含蓄些,讓我少受些罪。陳平安對於武運饋贈一事,不太上心,就算再有老龍城雲海蛟龍那般的機緣,應該還是一拳打退。

    不承想這一拖,又是將近三年光陰。

    至於補齊五行本命物和重建長生橋一事,不提也罷。按照阿良的說法,那就是“我有一手西瓜皮劍法,滑到哪劍就在哪,隨緣隨緣”。

    陳平安會心一笑。

    轉過頭,看到了那撥前來賠禮道歉的清風城修士,陳平安沒理睬。對方大致確定陳平安沒有不依不饒的想法後,也就悻悻然離去。

    隨後渡船主人也來告罪,信誓旦旦,說一定會重罰那個惹事的雜役。

    陳平安也沒怎理會,隻說吃過了教訓就行。

    渡船在千壑國那座福蔭洞府邸靠岸,若是以往,陳平安也就埋頭趕路,但是這一次,他還是去拜訪了福蔭洞主人。興許是知曉了渡船上的風波,那位龍門境老修士,堂堂千壑國國師,十分熱情。陳平安厚著臉皮,問了些洞天福地破碎後的粗略內幕,老修士對此並不陌生,畢竟福蔭洞還是小有名氣,雖然大小才方圓十餘,秘藏珍寶和仙家遺物也早早被前輩們一挖而空,洞府靈氣,算不得太充沛,後來在機緣巧合之下,老修士才入主此地,但作為修道之地,開枝散葉,麵對各路訪客,自有一套滾瓜爛熟的客套,可以說的細說,不該說的絕對不說。

    老修士聽說陳平安是大驪人氏,愈發熱絡,非要挽留陳平安逗留幾天,陳平安推托一番,老修士便送了一隻九宮格寶匣作為臨別贈禮,由幾件福蔭洞特產的取巧靈器湊齊九個格子,其實價格不高,千壑國市價,值二十來枚雪花錢左右,對於世俗王朝,當然是天價,可在山上修士眼中,不算什珍稀重禮。

    陳平安收下九宮格寶匣後,回贈了福蔭洞一壺蜂尾渡水井仙人釀。龍門境老修士一聽說是那座蜂尾渡的酒釀,開懷不已,邀請陳平安下次途經千壑國,不管如何,都要來福蔭洞這邊坐一坐,雖然沒有如水井仙人釀這般的醇酒,可是千壑國自有些別處沒有的獨到風光,不敢說讓人流連忘返,若是隻看上一遍,絕對不虛此行,他願意陪同陳平安一起遊曆一番。

    老修士親自將陳平安送到千壑國邊境,這才打道回府。

    身邊有位年紀輕輕的嫡傳弟子,有些不解,疑惑為何師尊要如此大費周章,龍門境老修士感慨道:“修行路上,隻要能結善緣,無論大小,都莫要錯過了。”

    年輕弟子似有所悟,老修士害怕弟子誤入歧途,不得不出聲提醒道:“你這般年紀,還是要勤勉修行,潛心悟道,不可過多分心在人情世故上,曉得個利害輕重就行了,等哪天如師父這般腐朽不堪,走不動山路了,再來做這些事情。至於所謂的師父,除了傳你道法之外,也要做這些未必就合乎心意的無奈事,好教門內弟子以後的修行路,越走越寬。”

    老修士揉了揉弟子的腦袋,歎息道:“上次你獨自下山曆練,與千壑國權貴子弟的那些荒唐行徑,師父其實一直看在眼中,若非你是逢場作戲,覺著以此才好拉攏關係,實則本心不喜,師父就要對你失望了。修道之人,應當知道真正的立身之本是什,哪需要計較那些紅塵人情,意義何在?切記修行之外,皆是虛妄啊。”

    年輕弟子心中驚悚。

    老修士笑道:“剛好借此機會,點破你心中迷障,就不枉費師父送出去的二十枚雪花錢了。”

    年輕弟子作揖謝道:“師恩深重,萬鈞定當銘記在心。”

    那位福蔭洞山主,撫須而笑,帶著寄予厚望的得意弟子,一起行走在視野開闊的山脊小路上。

    陳平安負劍騎馬,從千壑國北境繼續往北。

    他當然猜不到自己先前拜訪福蔭洞府邸,讓一位龍門境老修士借機點醒了一位衣缽弟子。

    在一個斜風細雨的大暑時分,陳平安一人一騎,遞交關牒,順利通過了大驪邊境關隘。

    這次返回龍泉郡,陳平安揀選了一條新路,沒有走紅燭鎮、棋墩山那條線。

    這一路,大雨時興,濕暑之氣蒸鬱異常,讓陳平安差點誤以為行走在了書簡湖宛如蒸籠的夏日時分。

    不過大暑熱,秋後涼。夜間蟋蟀鳴叫不已。

    其間在一處山巔古鬆下,夕陽西下,見著了個袒胸露腹、手持羽扇的豪邁文士,身邊美婢環繞,鶯聲燕語,更遠處,站著兩位呼吸綿長的老者,顯然都是修行中人。

    陳平安牽馬而過,目不斜視。

    遠去山巔之後,陳平安便有些傷感,昔年大驪書生,哪怕是已經能夠進入山崖書院求學的士子俊彥,仍是一個個削尖了腦袋去往觀湖書院,或是去大隋,去盧氏王朝,總歸是大驪留不住人。按照崔東山的說法,那時候的大驪文壇,讀書人吵架之前,或是提筆之前,不提幾個別國碩儒的名字,不翻幾本別國文豪的著作,不找幾個別國文壇上的親戚,都沒臉皮開口,沒底氣下筆。

    不知道如今的大驪士林,是怎樣的光景。

    事實上陳平安也不感興趣。

    臨近黃昏,陳平安最後途經龍泉郡東邊數座驛站,然後進入小鎮。木柵欄大門已經不存在,小鎮已經圍出了一堵石頭城牆,門口那邊倒是沒有門禁和武卒,任人出入。陳平安過了門,發現鄭大風的茅屋倒是還孤零零矗立在路旁,相較於附近規劃整齊的林立店鋪,顯得有些紮眼,估計是價錢沒談攏,鄭大風就不樂意搬家了。尋常小鎮門戶,自然不敢這跟北邊那座龍泉郡府和鎮上縣衙較勁,鄭大風有什不敢的,肯定少一枚銅錢都不行。

    陳平安本該一旬後才到小鎮,隻是後來趕路稍快,就提前了不少時間。

    入關之初,通過邊境驛站給落魄山寄信一封,跟他們說了自己的大致返鄉日期。

    陳平安沒有先去泥瓶巷祖宅,而是牽馬過石橋,去了趟爹娘墳上,依舊是拿出一隻隻裝滿各地土壤的棉布袋子,為墳頭添土。清明過去沒多久,墳頭還有些微微褪色的紅色掛紙,給扁平石頭壓著,看來裴錢那丫頭沒忘記他的囑咐。

    這一路行來,多是陌生麵孔。也不奇怪,小鎮當地百姓,大多已經搬去西邊大山靠北的那座龍泉新郡城,幾乎人人都住進了嶄新亮堂的高門大屋,家家戶戶門口都矗立有一對看門護院的大石獅子,最不濟也有造價不菲的抱鼓石,半點不比當年的福祿街和桃葉巷差了,還留在小鎮的,多是上了歲數不願搬遷的老人,還守著那些日漸冷清的大小巷弄。然後多出許多買了宅子但是一年到頭都見不著一麵的新鄰居,即便遇見了,也是雞同鴨講,各自聽不懂對方的言語。

    陳平安就這樣回到小鎮,走到了那條幾乎半點沒有變的泥瓶巷,隻是這條小巷如今已經沒人居住了,僅剩的幾戶人家,都搬去了新郡城,將祖宅賣給了外鄉人,得了一大筆做夢都無法想象的銀子,哪怕在郡城那邊買了大宅子,依舊足夠幾輩子衣食無憂。顧璨家的祖宅沒有售賣出去,但是他娘親同樣在郡城那邊落腳,買了一棟郡城中麵積數一數二的府邸,庭院深深,小橋流水,富貴氣派。

    陳平安從方寸物當中掏出一串鑰匙,打開院門,給渠黃鬆了韁繩,讓它在那座不大的院子自己待著。

    陳平安打開房門,屋還是老樣子,小小的,沒添補任何大件。陳平安搬了條老舊長凳,在桌旁坐了一會兒,站起身,走出院子,重新看了一遍門神和春聯,再跨入院子,看了那個春字。

    暮色沉沉。

    陳平安坐在桌旁,點燃一盞燈火。

    本想著再坐一會兒,就去落魄山,給他們一個驚喜。

    隻是坐了一會兒又一會兒,陳平安還是沒有起身,就是想要再坐一會兒。

    所有的悲歡離合,都是從這開始的。無論走出千萬,在外遊曆多少年,終究落在這才能真正心安。

    在爹娘走後,劉羨陽經常躺在這的床板上,說著那些憧憬遠方的胡話,小鼻涕蟲也曾經常在這埋怨那些大人的不講理。

    父母在,不遠遊,遊必有方。父母已不在,更要遊必有方。

    距離龍泉郡不算近的紅燭鎮那邊,裴錢帶著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坐在一座高高的屋脊上,眼巴巴望著遠方,三人打賭誰會最早看到那個身影。

    落魄山上,崔姓光腳老人正在二樓閉目養神。

    朱斂又開始反複欣賞那些竹樓上的符籙文字。

    女鬼石柔百無聊賴地坐在屋簷下一張竹椅上,到了落魄山後,處處束手束腳,渾身不自在。

    披雲山之巔。

    大驪北嶽正神魏檗和那條黃庭國老蛟並肩而立,一個笑容閑適,一個神色肅穆。

    俯瞰遠處那座小鎮。

    一條小巷之中,一粒燈火依稀。

    大放光明。

    小鎮並無夜禁,夜幕中,陳平安離開泥瓶巷,稍稍繞路,牽馬去了趟楊家鋪子。

    敲門後,是位睡眼惺忪的少年開的門,應該是魏檗書信上說的楊老頭新收弟子。

    陳平安歉意道:“你師父睡了嗎?”

    少年打著哈欠,反問道:“你說呢?”

    陳平安無言以對。

    習慣了書簡湖那邊的爾虞我詐和咬文嚼字,一時半會兒,還有些不適應。

    少年皺眉問道:“找我師父做啥?有病?”

    陳平安啞然失笑,沉默片刻,點頭道:“確實是看病來了。”

    少年皺眉不已,有些糾結。

    月色下,視線中的年輕男子,臉頰微微凹陷,形神憔悴,瞧著挺像是個短命鬼,口音倒是家鄉這邊的人,不過從來沒見過。

    隻是自己師父不愛露麵,估計今夜是斷然不會做這筆主動送上門的買賣了。何況之前鬧出那大的動靜,如今楊家鋪子的名聲和生意都不太好,跟一大堆街坊鄰居結了仇,如今都喜歡往月餅巷那邊的一座藥鋪抓藥看病,他跟師姐每天都閑得發慌。師父他老人家也是個跟銀子有仇的怪人,從來不在乎楊家鋪子門可羅雀,他家人都犯嘀咕,去年就想著讓他改換門庭,幹脆去窯務督造署那邊當差好了,舅舅都疏通好了門路,隻是他自己不太樂意,覺得跟那幫官老爺打交道,每天見著了人就低頭哈腰,沒勁。

    既然楊老頭沒有現身的意思,陳平安就想著下次再來鋪子,剛要告辭,邊走出一位亭亭玉立的年輕女子,肌膚微黑,比較纖瘦,但應該是位美人坯子。陳平安也知道這位女子,是楊老頭的弟子之一,是眼前桃葉巷少年的師姐,騎龍巷的窯工出身。燒窯有很多講究,比如窯火一起,女子都不能靠近那些形若臥龍的龍窯,陳平安不太清楚,她當年是如何當成的窯工,不過估計是做些粗活累活,畢竟祖祖輩輩的規矩就擱在那邊,幾乎人人恪守,比起外邊山上約束修士的祖師堂戒律,似乎更管用。

    女子嗓音竟然如刀磨石,極為沙啞粗礪,緩緩道:“師父說了,幫不上忙,從今往後,敘舊可以,買賣不成。”

    陳平安點點頭,微笑道:“與你師父說一聲,我回頭再來拜訪。”

    女子猶豫了一下,瞥了眼陳平安背後的長劍,問道:“客人是位純粹武夫?”

    陳平安問道:“你也是?”

    女子默不作聲。

    陳平安問道:“鄭大風如今住在哪?”

    女子這才繼續開口說話:“他喜歡去郡城那邊晃蕩,不常來鋪子。”

    陳平安看了她一眼,還有那個睡眼蒙矓的桃葉巷少年,笑著牽馬離開。

    土生土長的兩人,如今大概還不清楚,自己的師父到底是誰,這座楊家鋪子曾經接待過多少位三教聖人,跟楊老頭認了師徒身份,又意味著什。

    不知道當年,是不是有人也曾這樣看待自己?

    少年關上店鋪門板的時候,對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的師姐埋怨道:“我不喜歡這個病懨懨的家夥,看人的眼神,涼颼颼的。”

    年幼時太過貧苦饑寒,少女時又做了太多苦力活,導致女子如今的身材才剛剛與尋常市井少女般楊柳抽條,她不善言辭,也不苟言笑,就沒有說話,隻是瞧著那個牽馬背劍遠去的身影。

    她是少年的師姐,性格穩重,所以更早接觸到一些師父的厲害。不到三年,她如今就已是一位第四境的純粹武夫,但是為了破開那個最為艱辛的三境瓶頸,她寧肯活活疼死,也不願意咽下那隻瓷瓶的藥膏,這才熬過了那道關隘。當時師父渾然不上心,隻是坐在那邊吞雲吐霧,連冷眼旁觀都不算,因為老人根本就沒看她,隻顧著自己神遊萬。

    在她渾身浴血地掙紮著坐起身後,雙手掩麵,喜極而泣。大難不死必有後福,老話不會騙人的。

    老人斜瞥了眼劫後餘生的弟子,在台階上磕著煙杆,終於說了一句話:“你的心性、韌性,大概隻有某個人的一半,很值得高興?那個人,比你大不了幾歲,當年也是龍窯學徒出身,比你還不如,更早無依無靠,萬事靠自己。三年破三境,很了不起嗎?就這點出息,也想去搶東寶瓶洲所剩不多的山巔境?不過我倒是有個建議,下次他再次打散武運饋贈的時候,你就端著碗,跪在地上,去接住他不要的東西好了。連他都比不過,還敢問鄭大風那個曹慈是誰?年紀不大,臉皮不薄,我倒是收了個好弟子。要不要我去你那個娘娘腔叔叔的墳頭,敬個酒,道聲謝?”

    師父要不說話,每次一開口,言語都能讓人心肝疼。

    她是如此,師弟石靈山也好不到哪去。唯一的不同,在於師弟私底下敢抱怨,她不敢。

    陳平安牽馬走到了小鎮邊緣,李槐家的宅子就在那邊。他駐足片刻,走出巷子盡頭,翻身上馬,先去了最近的那座小山包——當年隻用一枚金精銅錢買下的真珠山——驅馬上丘頂,眺望小鎮。深夜時分,也就四處燈火稍亮,福祿街,桃葉巷,縣衙,窯務督造署。若是轉頭往西北望去,位於群山之北的新郡城那邊,萬家燈火齊聚,以至於夜空微微暈黃光亮,由此可見那邊的熱鬧,想必置身其中,一定是燈火如晝的繁華景象。

    真珠山,是西邊大山中最小的一座山頭,小到不能再小,當初陳平安之所以買下它,理由很簡單,便宜,除此之外,再無半點複雜心思。

    那會兒還想著要在真珠山打造一座茅屋,如此一來,去小鎮也方便些,反正就幾步路。在真珠山和泥瓶巷之間往返一趟,哪怕是徒步行走,也花費不了多少工夫。

    陳平安坐在馬背上,視線從夜幕中的小鎮輪廓不斷往回收,看到一條出鎮入山的路線。年幼時候,自己就曾背著一個大籮筐,入山采藥,蹣跚而行,酷暑時分,雙肩給繩子勒得火辣辣疼,當時感覺就像背負著一座泥瓶巷祖宅。那是陳平安人生第一次想要放棄,用一個很正當的理由勸說自己:你年紀小,力氣太小,采藥的事情,明天再說。大不了明兒早些起床,在清晨時分入山,不要再在大太陽底下趕路了,一路上也沒見著有哪個青壯男子下地幹活……

    陳平安輕輕呼出一口氣,撥轉馬頭,下了真珠山。

    如今入山,大道平坦寬闊,勾連座座山頭,再無當年的崎嶇難行。

    大山綿延,即便通了道路,落魄山位於群山之南,從最東邊的真珠山一路行去,依舊需要耗費不少光陰,加上陳平安似乎是想要多看看途經的每座山頭風光,經常停歇,不然就是牽馬而行,所以等陳平安趕到落魄山地界,已是一天兩夜之後,這還是在渠黃腳力遠勝尋常馬匹的前提之下。

    陳平安騎馬的時候,偶爾會輕夾馬腹,渠黃便會心有靈犀地加快步伐,在道路上踩出一串馬蹄痕跡。

    這些年,經常會如此,找些無聊事情做,既是苦中作樂,也是忙偷閑。

    大多時候不言不語的賬房先生,落在曾掖、馬篤宜還有顧璨眼中,經常會有這些古怪的小事情。會蹲在地上用石子畫出棋盤,或是翻來覆去研究那幾個圍棋定式,或是自己與自己下一局五子棋。

    一人一騎,入山漸漸深遠。

    應該是第一個洞悉陳平安行蹤的魏檗,始終沒有露麵。

    要知道如今不單單是龍泉郡,龍須河、鐵符江所轄流域,乃至於繡花江和懸掛秀水高風匾額的嫁衣女鬼府邸一帶,都隸屬於北嶽地界,魏檗高居披雲山,俯瞰眾生,洞若觀火。

    不過魏檗沒有早早出現,是意料之外,卻在情理之中。

    早年兩人關係不深,最早是靠著一個阿良維係著,後來逐漸變成朋友,有那點“君子之交”的意思,魏檗可以隻憑個人喜好,帶著陳平安四處“巡狩”北嶽轄境,幫著在陳平安身上貼上一張北嶽山神廟的護身符。可是如今兩人牽連甚深,趨向於盟友關係,就要講一講避嫌了,哪怕是表麵功夫,也得做,不然估計大驪朝廷會心不痛快,你魏檗好歹是我們朝廷尊奉的第一位五嶽神祇,就這與人合起夥來做生意,然後對著大驪宋氏往死砍價?魏檗就算全然不顧及大驪宋氏的臉麵,仗著一個已經落袋為安的北嶽正神身份,驕縱跋扈,為自己為他人大肆攫取實在利益,陳平安也不敢答應——一夜暴富的買賣,細水長流的友誼,顯然後者更加穩妥。

    何況魏檗一向深思遠慮,謀而後動,值得信賴,不然陳平安這些年也不會寄那多封書信去披雲山。

    在一個拂曉時分,陳平安終於來到了落魄山山腳。

    山門建造了牌坊樓,隻不過還沒有懸掛匾額。其實照理說落魄山之巔有座山神廟,是應該掛一塊山神匾額的,隻不過那位前窯務督造官出身的山神宋煜章,時運不濟,在陳平安作為家業根基所在的落魄山“寄人籬下”不說,還與魏檗關係鬧得很僵,加上竹樓那邊還住著一位高深莫測的武學大宗師崔姓老人,再有一條黑色巨蟒經常在落魄山遊弋逛蕩,當年李希聖在竹樓牆壁上,以那支小雪錐書寫文字符籙,更是害得整座落魄山下墜幾分,山神廟受到的影響最大,一來二去,落魄山的山神祠廟是龍泉郡三座山神廟中香火最慘淡的,致使這位死後塑金身的山神老爺宋煜章,可謂處處不討喜。

    魏檗緩緩走下山,身後遠遠跟著石柔。

    陳平安翻身下馬,笑問道:“裴錢他們幾個呢?”

    魏檗幸災樂禍道:“我故意沒告訴他們你的行蹤,三個小家夥還以為你這位師父和先生,要從紅燭鎮那邊返回龍泉郡,如今肯定還眼巴巴等著呢。至於朱斂,最近幾天在郡城那邊轉悠,說是無意中相中了一位練武的好苗子,高了不敢說,金身境是有希望的,就想要當作送給自家少爺返鄉回家後的一個開門彩。”

    陳平安與魏檗並肩而行,石柔依舊遠遠跟著,隻是跟陳平安相互點了點頭,就算是打過了招呼。

    陳平安歉意道:“買山一事,一拖再拖,實在抱歉。”

    一身白衣的魏檗行走山路,如湖上神人淩波微步,耳邊一側懸掛一枚金色耳環,真是神祇中的神祇,他微笑道:“其實永嘉十一年末的時候,這場生意差點就要談崩了,大驪朝廷以牛角山仙家渡口不宜賣給修士,應該納入大驪軍方作為理由,已經清晰表明有反悔的跡象了,最多就是賣給你我一兩座靠邊的山頭,大而無用的那種,算是麵子上的一點補償,我也不好再堅持,但是年關一來,大驪禮部就暫時擱置了此事,正月又過,等到大驪禮部的老爺們忙完事,過完節,吃飽喝足,再次返回龍泉郡,突然又變了口風,說可以再等等,我就估摸著你應該是在書簡湖順利收官了。”

    陳平安苦笑道:“半點不順利。”

    魏檗轉頭看了眼如今的陳平安相貌,哈哈笑道:“瞧得出來,慘不忍睹,隻比俗子轉入神道時必經的‘形銷骨立’略好一籌。裴錢幾個看見了你,多半要認不出來。”

    陳平安撓撓頭,歎息一聲,道:“即便談妥了買山一事,書簡湖那邊我還有一屁股債。”

    魏檗微笑道:“終究隻是‘錢財’二字上傷腦筋,總比最初的心境起伏不定、萬般我皆錯好太多了吧?”

    陳平安展顏而笑,點頭道:“是這個理。”

    魏檗突然說道:“我可沒錢借你,就一個北嶽正神的空架子,不過你要是能以此拐騙來神仙錢,你隻管拿去,掙著了錢,算你有本事。”

    陳平安輕輕搓手,笑道:“這哪好意思。”

    魏檗一愣,聽口氣,不像當年的那個陳平安啊,像是隻要自己一個不小心,這家夥就要順坡下驢,真要扯著北嶽正神的虎皮大旗去掙錢似的。魏檗趕緊一拍陳平安肩膀,笑眯眯道:“不好意思就算了,我哪好意思讓你不好意思,朋友嘛,相互體諒……”

    石柔遠遠跟在兩人身後,說實話,先前在落魄山山門口,見著了陳平安的第一麵,她真嚇了一跳。

    幾年不見,變化也太大了點。

    難道是先後沒了隋右邊、盧白象、魏羨和朱斂在身邊,隻能單槍匹馬闖蕩那座書簡湖,然後就給野修無數的書簡湖,打出了原形,混得十分淒慘?能夠活著離開那塊名動東寶瓶洲的是非之地,就已經很心滿意足?石柔倒也不會因此就小看了陳平安,畢竟書簡湖的無法無天,這幾年通過朱斂和北嶽正神魏檗的閑聊,她多少清楚一些內幕,明白一個陳平安,即便身邊有朱斂,也注定沒辦法在書簡湖那邊靠著拳頭殺出一條血路,畢竟一個截江真君劉誌茂就夠所有外鄉人喝上一壺了,更別提後邊又有個劉老成重返書簡湖,那可是東寶瓶洲唯一一位上五境野修。

    陳平安說道:“跟裴錢他們說一聲,別讓他們傻乎乎在紅燭鎮幹等了。”

    魏檗會心一笑,點點頭,吹了一聲口哨,然後說道:“趕緊回了吧,陳平安已經在落魄山了。”

    如有一葉浮萍,在湍急水流中打了個旋兒,一閃而逝,然後在紅燭鎮一座屋脊翹簷附近,有魏檗的熟悉嗓音,在裴錢三個小家夥身邊響起。

    正托著腮幫的裴錢瞪大眼睛,問道:“真的假的?”

    躺在屋頂曬太陽的青衣小童揉了揉下巴,不屑道:“我覺得魏檗是在唬人,吃飽了撐的,逗咱們玩呢。”

    坐在裴錢身邊的粉裙女童輕聲道:“魏先生應該不會在這種事情上騙人吧?”

    裴錢猛然站起身,雙手握拳,輕輕一撞,大聲道:“我師父真是神出鬼沒啊,不聲不響就打了咱們仨一個措手不及,你們說厲害不厲害!”

    粉裙女童掩嘴而笑。

    青衣小童沒好氣道:“厲害個屁,害咱們在這白等了這多天,看我不一見麵就跟他討要紅包,少一個我都跟陳平安急眼。”

    裴錢轉頭望向青衣小童,一隻小手同時按住腰間刀劍錯的刀柄劍柄,語重心長道:“朋友歸朋友,可是天大地大,師父最大,你再這不講規矩,一天到晚想著占我師父的小便宜,我可就要取你狗頭了。”

    話說得很老氣橫秋,是裴錢一貫的風格。

    大概是年紀不大的關係,又喜歡說些大話怪話,所以很難讓人分清楚裴錢到底哪句是真心話,哪些是可以當作耳旁風的無心之語。

    青衣小童白眼道:“就憑你那三腳貓功夫?”

    裴錢搖搖頭,道:“我跟老廚子熟啊,請他出手打死你,我再取你狗頭,又沒說錯。”

    粉裙女童有些緊張,生怕這兩個家夥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

    他們倆雖然經常拌嘴,可是真正動手,還真沒有過,兩個人倒是經常喜歡“文鬥”,動嘴皮子,說一些搬山倒海的神仙術法,比拚高下。

    青衣小童掂量了一下遠遊境武夫的分量,以及那個老廚子與裴錢的關係,再就是魏檗那個勢利眼,好像對裴錢也很刮目相看,他心中愁苦萬分,隻得滿臉諂媚道:“裴女俠,咋這開不起玩笑呢?陳平安是你師父,也是我家老爺啊,一家人和氣生財,說什狗頭不狗頭的,再說了,我也不是狗啊,我可是道家三掌教都拍過數次肩膀的一條大蛟龍,就憑我這份英雄氣概,你就該多敬重我幾分,以後莫要再說這種傷和氣的氣話了,幼稚,不好。”

    裴錢一本正經道:“我可沒跟你開玩笑,我們江湖人士,一口唾沫一顆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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