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想瀟灑

類別:網遊動漫 作者:王躍文. 本章:很想瀟灑

    一

    汪凡上大學時,詩最好,頭發最長。他決定買那本普希金的詩集,全因為扉頁上的詩人肖像,長而卷曲的頭發。他幾乎認為自己以後就是這個模樣,隻是頭發不會卷曲。

    陰差陽錯,他畢業後竟分配到市辦公室。報到那天,他在市府大院門口朝麵望了一眼,看見許多衣冠楚楚的人,提著或夾著公文包,梗著脖子來來往往,便以為是在演木偶戲。不由得摸了摸自己掃肩的長發,幾乎成了天外來客。隻有忍痛割愛,剃掉這詩人氣質了。他剛準備轉身往理發店走時,瞥見傳達室老頭正望著他,目光炯炯,十分警惕。他不由得笑了笑。這一笑,傳達室老頭便以為是向他挑釁,眼睛立即作三角狀,以示正氣凜然。

    汪凡理了個小平頭。對著鏡子仔細端詳了一陣,發現自己已麵目全非,無法走出理發店了。原來他天庭很高,長年被頭發遮蔽著,白得像女人的脖子,與臉龐對照,竟是黑白分明。這臉譜簡直就是一幅漫畫。最令他冒冷汗的是自己看不見的後腦勺。他知道自己的顱底骨生下來就很不規則地崎嶇著,現在頭發短了,肯定原形畢露。記得有回在哪本書上讀到,大凡叛賊都有天生反骨,便不自覺地摸了摸自己的後腦勺,以為那崢嶸處便是反骨。以後就留了長發,把反骨掩蓋了。並不是怕被別人認作亂臣賊子,隻是為了瀟灑。如今將反骨明目張膽地暴露出來,混跡到了市機關,是想與對抗?他這幽默地想著,收到了奇效,全身輕鬆起來,便仗著這輕鬆勁兒往外走。剛到門口,理發師傅喊了“理平頭的,還沒付錢!”他手伸向口袋,問“多少?”理發師傅大概不屑作答,隻把大拇指和小指翹起。汪凡摸出六毛錢,遞過去。心想,這世道真的顛倒黑白了,理平頭這大的工作量,隻收六毛,以往稍微修理一下鬢角,竟收一塊五。ii

    猛然想到剛才那理發師傅稱他“理平頭的”,這口氣分明有幾分不敬。他想,理平頭的也許是低消費層次的人,收費當然少些。對這類人還講客氣?自古禮不下庶人嘛。他很想笑。

    又到了市府大院門口了。傳達室老頭很禮貌的問“同誌您找誰?”那目光很柔和。汪凡說“我是新來的大學生,今天報到。”那老頭的臉上立即堆上笑容,說“那好,那好,進去吧。”

    汪凡想,我這在理發店受到冷落的小平頭,到市卻受到這熱情的歡迎。市府機關同外麵真的是兩個世界。他不由得重新打量這老頭。老頭的目光依然柔和,甚至還有幾分慈祥,全然不是原來的那種洞察敵情的目光。

    汪凡款步走向辦公大樓。覺得自己在脫胎換骨了。ii

    二

    上班幾天,汪凡立即有了小小發現市府機關的問候不同於老百姓。中國老百姓常用的問候話是“吃飯了嗎?”那不光是因為牢記了毛主席他老人家“吃飯是第一件大事”的教導,還因為千百年來老百姓似乎從來沒有吃飽過。市府機關幹部見麵或打電話卻常常問“最近很忙吧?”回答總是“不忙不忙。”汪凡仔細一研究,是因為人們都不太忙,但確實應該忙才像話。所以講你“很忙”就是尊重你,你講不忙,當然是自謙。

    因為確實不忙,就得找些事來打發時光。同事們有時也開開玩笑,但一見馬主任那陰沉的臉,笑話馬上消遁。這馬主任五十開外年紀,頭發大約謝去三分之一,在汪凡眼很有幾分領導的威嚴。不久方知馬主任原來嬌妻新喪,鬱鬱不快,這也是人之常情,知曉了這個緣故,汪凡心很為馬主任感慨了一番——五十多歲的人了,竟這鍾情,難得哪!ii

    漸漸地見馬主任開朗起來,開始輕輕地哼《國際歌》了。張大姐便說要給馬主任找個伴兒。馬主任卻總是擺擺手不談這個,不談這個。張大姐就不厭其煩地講道理,從“少年夫妻老來伴”,講到獨身如何地有害身體健康。馬主任終於動了心,嘴上卻說,找個合適的難哪!臉色當然歡愉多了。汪凡自上班以來,還沒有正式同馬主任講上幾句話,多是懾於他那領導式的威嚴。如今也正好借開導馬主任的由頭,攀談幾句。但開導的話幾乎都叫張大姐講盡了,他想不出新的道道,就調侃道“別那死心眼兒。節烈?自古是對女人的道德規範。男人身邊怎能沒有女人?”話沒講完,馬主任立即不快了,停止了哼《國際歌》,拉長了臉,眼鏡順著鼻梁往下滑,眼珠子便跳到眼鏡架子上麵,白著汪凡。汪凡很不自在,像有許多螞蟻在背上爬。整個辦公室都沉悶了。ii

    到底是張大姐有辦法,笑著看了汪凡一眼說“從臉相上看,小汪很聰明的,天庭高而且飽滿。”汪凡卻自知這高高的天庭讓他看上去簡直是一個半禿子,喪盡了青年人的風流倜儻。但知道張大姐是在有意開玩笑調節氣氛,便故作隨便,自嘲自解道“我的風度屬於二十二世紀,那時年紀大了,當了大官,頭發往後倒,梳得油光發亮,肯定別有風采。”同事們哄然大笑。隻有馬主任仍舊沒有笑。汪凡愈加不安莫非剛才的話又講錯了?

    這天馬主任不在辦公室,有同事問張大姐,為馬主任找對象的事辦得怎樣了?張大姐謹慎地看了看門,說“唉,講是講了幾個,一見麵,都嫌馬主任太顯老了,還不是因為早早地開始謝頂了?”同事們不無惋惜地歎道“喔,原來這樣。”隻有汪凡心開始打鼓。難怪上次自己講到老年風度時,馬主任那不高興,原來無意之中踩著了他的雞眼!馬主任肯定以為我是有意譏諷他的,這個人算是得罪定了!ii

    汪凡很快就證實了自己的猜測真的把馬主任得罪了。辦公室全體幹部會上,馬主任專門講到了加強青年幹部的教育問題。從這幾年高校政治思想工作弱化淡化,一直講到機關新來的大學生種種不良表現。盡管沒有點過一次汪凡的名字,也盡管新來的大學生不止汪凡一人,但他感覺出字字句句都是批評自己。他不安了整整一個下午,然後狠狠地警告自己不再多說一句話。

    三

    轉眼到了教師節前夕。市委、市決定按慣例給全體教師發個慰問信,馬主任把這慰問信的起草任務交給了汪凡。汪凡領了這個差事,真有些興高采烈。據他近三個月的觀察,發現馬主任若是對你有看法,絕對不給你什事做,總讓你靠一邊歇涼。越是器重你,越是把那些難辦的重要工作交給你。如今起草這慰問信,雖不是十分重要的工作,但畢竟是市委、市的文件,新來的另兩位大學生都輪不上起草,我汪凡有幸輪上了。唉,其實馬主任的襟懷這寬大,並不是我想象的那樣。怎能把黨的領導幹部看得那糟呢?汪凡想著這些,甚至有些追悔莫及了。又很慶幸自己沒有對任何人講過馬主任的不是。ii

    汪凡有些激動,謙虛而恭敬地請求馬主任“我從未寫過這些東西,還要勞駕您指點一下。”

    馬主任一派大家風度,說“這個東西容易寫,我找幾份前幾年發的慰問信,你參考參考。”說罷,取了幾份來,汪凡雙手捧接了。

    汪凡把那幾份慰問信放到桌上,喜滋滋地搓搓雙手。但還未來得及看下去,汪凡就發現了那幾份慰問信的開頭都是“全體教師同誌們,您們好!”汪凡馬上評說起來“怎能有‘您們好’呢?”馬主任甚至有些驚訝了,問“不用‘您們好’難道用‘你好’?這是向多數人問好呀!”

    汪凡抽出筆,很學究地在紙上寫著,說“隻能在‘你’後麵加上表示複數的‘們’,不能在‘您’後麵加……”ii

    沒等汪凡講完,馬主任極不耐煩了,紅著臉,說“你還是大學生。‘您’表示尊重,‘們’表示多數人,這個道理誰不清楚?”

    汪凡還想辯解,馬主任訕笑了,道“我用了幾十年的‘您們’,沒有人講用錯了,你小汪的才學深得與別人不一樣。”

    望著馬主任訕笑的臉,汪凡感到自己再沒有勇氣爭辯下去了。

    馬主任很愛護地說了聲“要謙虛哪”,大搖其頭走了。

    這時張大姐過來說“小汪也真是的,前幾年的慰問信都是馬主任自己動手的,今年讓你寫,也是對你的信任,你卻挑刺來了。”

    聽說前幾年的慰問信都是馬主任的手筆,汪凡立即覺得兩耳嗡了一聲,臉也熱了起來。真他媽的該死,明明千百次地囑咐自己不再多講一句話,偏偏又多嘴,無意間又得罪了馬主任。ii

    汪凡內心很沮喪。但他覺得應表現得輕鬆些。不然別人會以為他對領導的批評有情緒了。他貌似專注地翻閱著馬主任的大作,很想領略出一些什。早就聽說,馬主任是本市的第一支筆杆子,權威得很。但思維無法聚集攏來。他疑心自己大腦已不是腦髓,而是一團粘糊糊的黴豆腐了。一個上午就這樣神魂顛倒地過去了。快到午休時間,張大姐很關心地走到汪凡辦公桌前,說“這就對了,是得專心致誌地學習一下馬主任的東西了,人家可是大手筆啦!”

    汪凡連忙起身,雙手很恭敬地叉在下腹處,說“確實確實,我鑽研了半天,真的明白了不少道理。老同誌手出的東西,同我們學生腔硬是不同。”

    汪凡這才明白,馬主任講的參考參考,原意就是學習學習。他想也許這就是機關幹部講話的特殊風格,真應該細細研究一下機關文化了。ii

    中午休息,汪凡來到河邊,在一棵樟樹下坐下來。涼風吹過,身上清爽了許多,大腦也似乎慢慢地有了靈氣。他決意拿出全身的文墨功夫寫好這封慰問信。讓馬主任改變自己的看法。似乎有了靈感,腦瓜子像河水一樣清澈了,詞句兒嘩嘩湧來。什人類靈魂的工程師蠟燭精神無私奉獻等等等等。馬主任看了一定很滿意,老師們讀了一定很激動。他亢奮了起來,幾乎坐不住了。這時,他很詩人氣質地想,這個中午也許就是他一生的轉折點,這個地方也一定很有紀念意義。不由得地望望這棵樟樹。我汪凡日後若成就什大的事業,這棵樟樹也就神聖了,說不定也可以在這修個什亭台樓榭,警策後人。

    他急不可耐了,似乎馬上要去完成一項偉大的事業,匆匆往辦公室走。穿行在大街上的人流中,竟也魚行水中一般感覺不出平日的擁擠與嘈雜。離上班還有四十分鍾,他開始奮筆疾書。很快,一封三千多字的慰問信寫成了。那種感覺,同往日寫成一首自己滿意的詩相比不知要好上多少倍。他似乎發現自己天生就是寫機關公文的料子。ii

    上班鈴響了,張大姐第一個進了辦公室,說了聲“中午也不休息呀。”汪凡想,這大約相當於老外講的“日安”了。這時,馬主任進來了,張大姐有意讓馬主任聽見,高聲道“小汪真不錯,中午也加班。年輕人精力旺盛。”

    汪凡微笑著說“哪哪,任務到頭上總得爭取時間完成。”耳朵卻豎著,想聽聽馬主任的反映。

    馬主任反應冷淡,隻說“我在這個年紀,經常加通宵班,那時辦公室哪有這多人!”

    汪凡馬上應和“是的,我們這一輩人確實應該學一學老同誌的作風。”

    剛準備交稿,汪凡想到馬主任平日對同誌們的諄諄教導,工作態度應嚴謹啦,應認真負責啦。於是又埋頭細細推敲。反複琢磨之後,覺得已十分完美了,簡直千金不易一字。然後工工整整地謄正,俯身交給馬主任,說“我肚子的墨水已全擠幹了,自我感覺很不滿意,勞您細細斧正。”ii

    馬主任正在批閱文件,頭也不抬,隻說了聲“放在這吧。”

    見馬主任這不以為然,汪凡的自信心又開始動搖了。甚至有些緊張。抬腕看看表,還差兩個小時才下班,就翻出一些資料,裝模作樣地看,眼睛的餘光卻瞟著馬主任,始終不見馬主任動那東西。臨下班,見馬主任把汪凡起草的大作裝進了公文包。看來要晚上再看了。汪凡這時突然覺得很累。原來他中午要休息的,不然下午一定打瞌睡。今天全因那緊張勁兒才不覺困乏,不然肯定會沒精打采,馬主任又會怪他上班不認真了。唉,辯證法真偉大,下午雖然緊張得難受,卻消除了倦意,不然在馬主任的印象中豈不是雪上加霜了?

    第二天一上班,馬主任就叫了汪凡“昨晚我看了,修改了一下,你謄正吧。”ii

    汪凡接過一看,見自己的得意之作被馬主任斧正得隻剩下“全體教師同誌們您們好”了,額上頓時冒了汗。他坐下來小心地謄著,手微微地發抖。見馬主任誰也不看,也不哼《國際歌》,隻埋頭不聲不響批閱著文件,心情一定又不佳了,絕對是因為我汪凡起草的東西不如意,讓他熬夜了。汪凡心很不是滋味。一邊謄著,一邊極刁鑽地挑剔著語法和邏輯錯誤,發現了兩個錯字四個別字,也故意將錯就錯地抄寫不誤。謄正之後,照樣很恭敬地交與馬主任,十分謙虛地說“看了您修改的,悟到了好多東西,那底稿我留著,與自己寫的再作比較研究,進步會快些。”

    馬主任滿意地笑笑,說“互相學習嘛。你們年輕人腦子活些,想進步是容易的。”

    汪凡暗自卻處心積慮地想留著那廢紙,搞文學創作素材,起碼是個上等的笑料。ii

    四

    過了些日子,汪凡很得意了。馬主任經常交些材料給他寫。張大姐總在一邊鼓勵說,要爭氣哪,不要辜負馬主任的一片苦心。還列舉了不少市領導都是筆杆子出身的,好好幹,有出息哩。汪凡十分感激,十分激動,覺得自己眼前一片雲蒸霞蔚,燦爛輝煌。可沒有一篇材料不讓馬主任修改得麵目全非的。久而久之,汪凡似乎確實明白自己的文墨功夫不及馬主任,對自己創作的詩和散文也極不滿意了。借了賈寶玉的話自責道什勞什子!發誓不再訂閱文學刊物,報紙上的文藝副刊也再無興趣瀏覽。偶有文朋詩友問及創作之事,便華威先生一般地笑道,太忙了,太忙了,哪有時間寫?心卻表示極大的輕蔑還搞那玩意兒,小兒科!前些年自己也那幼稚,搞什創作!在馬主任麵前越發謙虛起來,對這位上司修改過的材料斟詞酌句地研究。後來竟萌發了一個簡真具有革命意義的大膽構想發奮十幾年,爭取寫一本關於機關公文的專論。原來他發現如今機關通行的調查報告,經驗材料之類的文章,無論是體裁,還是語體風格,竟是從小學到大學都未曾學過的,新華書店能見到的也就是《中國應用文體大全》之類,大全個屁,機關通行的許多文體都沒有論及,根本無視理論聯係實際的原則。這可是馬克思主義的原則啦!隻怕發達國家也沒有專論。社會主義江山萬年長,這黨政機關流行的文體竟沒有人研究那還行?這個課題的研究任務如今算是曆史地落到我汪凡肩上了。我一定填補這一社會科學研究領域的空白。汪凡想到這些,有一種殉道般的崇高感,自己一個小人物也要成就大事業了。ii

    他很猶豫是否應把這個大膽的構想向馬主任匯報一下呢?馬主任若知道他這宏偉誌向,一定會刮目相看,一定會更加器重的。轉而又想,會不會被人看作狂妄自大呢?一個小學數學都未過關的人也要攻哥德巴赫猜想?

    終於按捺不住了,在一次全室民主生活會上,他談了這一遠大理想,闡述了足足十五分鍾,這是他參加工作以來第一次有板有眼的長時間發言。果然四座皆驚。

    馬主任做總結時,重點表揚了汪凡“汪凡同誌的想法很有意義。年輕人應向他學習,關鍵是學他的改革精神開拓精神進取精神創新精神。汪凡同誌……”

    汪凡激動得幾乎不能自已了,表情卻是平靜的。這不僅因為馬主任如此高度讚揚他的種種精神,更因為第一次在如此嚴肅的場合稱自己為汪凡而不是小汪。他感到身價高了許多。記得大學第一學期開學典禮時,校長開口一句也是稱同誌們而不是同學們,他馬上激動起來。參加工作後就成了小汪,他感到很親切。但這小字輩的稱謂在一般情況下又是別人居高臨下叫你的,如今升格為汪凡同誌,豈有不激動的道理?ii

    馬主任的表揚似乎確實改變了他在辦公室的地位。同事們在非正式的場合當然不是很官方味兒地稱同誌,但再叫小汪似乎大不敬,多是叫汪老弟,那口氣甚至有幾分奉迎。馬主任仍叫他小汪,他聽了十分的親切。盡管從未戀愛過,但他覺得聽情人昵稱自己時,一定就是這種感覺。

    汪凡有十二萬分的信心在機關幹下去了。他覺得還應全方位塑造自己成熟的形象,讓別人一看就是地道一個汪凡同誌而不是小汪。細細反思之後,他精心設計了自己。言行舉止應更加老成、幹練,外表形象還需革命一次,小平頭當然要保留的,黃帆布挎包務須革去,代之以黑色公文包。原以為背著那洗得發白的黃挎包很瀟灑自如的,連李向南都背,現在一想,簡直是酸溜溜的詩人氣質的尾巴,必須像阿q講的那樣哢嚓!ii

    於是汪凡破費十五元六毛錢買了一個黑色公文包,夾在左腋下,右手很幹部味兒地甩著。別人似乎都沒有在意他的挎包革命,更無從體會這場革命的深遠意義。汪凡反倒感到高興,因為這說明他從詩人氣質到幹部風度的演變是平滑過渡。改革開放追求的最佳效應可就是平滑過渡哪!不然物價波動人心浮動社會震動怎辦?

    偶然間,挎包革命讓他明白了一些道理。那天,一位同事說他那個公文包很別致,問是哪漂來的。說到這漂字,汪凡平日也常聽機關幹部們講,隱約理解其意義,卻並不深究。今天見同事們把自己也同漂字聯在一起了,不免略略研究了一番,原來意義豐富得很,但卻是從爾雅到說文解字到康熙字典到辭海哪怕是詞洋詞宇宙都沒有解釋過的。汪凡也無法給這漂字下個準確的定義,大概意思是下基層吃飯抽煙拿東西之類都沒有花錢。反正沒花錢這是絕對正確的。有一點似乎可以肯定,那就是這漂同坐在家接受別人進貢是兩碼事。坐在家架著二郎腿兒,老爺氣十足,接受別人進貢,那個那個做法,講得難聽些,簡直是收受賄賂!而在工作中漂將起來,那可是順乎自然的。仔仔細細地再琢磨一番,汪凡還發現,幹部們用這漂字,不僅使小節問題同腐敗問題涇渭分明,而且讓語言風格變得隱晦而瀟灑。汪凡甚至想到文學藝術的表現能力真是太有限了,像這樣一類藝術性極強的語言,小說如何表現?影視如何表現?這漂字簡直底蘊深厚奧妙無窮!ii

    話又回到前麵。那位同事問汪凡的公文包是哪漂來?他說,哪哪,自己掏錢買的。講的確實是實話,表情卻是不置可否。他並不想否認這公文包是漂來的。因為他還發現,同事們好像都這樣,從不坦白承認自己漂,也不據理否認自己不漂。原來人們都有一種心照不宣的意識——在外漂不開的人絕對是個廢物,會被人瞧不起。可這漂,盡管不礙廉潔,卻也總有點那個。

    汪凡自從深悟漂的意蘊以後,有時也故意借機樹立漂的形象。但做得很節製。因為畢竟是學過馬克思主義哲學的人,非常明白量變與質變的關係,漂得過度豈不成了貪?說實在的,汪凡資曆太淺,又無職無權,漂的機會幾乎沒有。那天買了一雙新皮鞋,有同事見是本市路遙皮鞋廠出品的就問是不是漂來的,語氣有幾分敬佩,有幾份羨慕。汪凡連忙搖頭,不是不是,自己買的,花了四十八元錢。表情卻更加十倍地不置可否。那同事越發不相信他是買的,發誓賭咒了一番,最後讓了步,說他起碼是買的出廠價。汪凡隻好點頭,說,不瞞老兄了,確實隻是出廠價,三十六元。不料那同事心也動了,硬要借汪凡的麵子,替他也買一雙。汪凡無奈,慷慨應諾,好說好說,明天中午我抽空去一下。第二天中午,自己隻得墊上十二元錢給同事買了一雙來。他媽的,十天的夥食費算是黃了。ii

    五

    汪凡突然發現自己原來早已很倒黴了。那天中午他去理發,就在第一次理小平頭的那個理發店。他正理著發,另一個座位上的顧客無話找話同師傅攀談,問師傅評職稱沒有。那個師傅十分不屑地從職稱講到文憑,說職稱有什用?文憑算什?最後舉了個例,令汪凡如五雷轟頂——有回市府辦的馬主任到這理發,馬主任你知道嗎?是市長身邊的紅人,大秀才,人家隻是個高中生。馬主任講他辦公室今年新分了個大學生,還是個什本科生,連您們兩個字都不會寫。你不信?騙你是狗日的。馬主任那個人我可不是打一天的交道,從不亂講的,是真的。那馬主任真會整人,老叫那個大學生寫材料,可寫出來的都是狗屁不通的,馬主任都重寫,就是要整整他。那小子還牛皮十足,說要寫書。你聽馬主任講起來更好笑些。ii

    汪凡覺得頭上灼痛難忍,簡直不是在理發,而是在開顱。好不容易熬到理完發,他匆匆付錢,逃也似地跑了回來。

    他闖進自己那簡陋的房間,重重地躺在床上,胸脯急劇地起伏。他憤憤地摸著自己的後腦,惡毒地想,我汪凡不凡,天生反骨,是要造反的!暗自用盡了最狠毒的語言詛咒馬主任,而且進入他思維語言的已不是馬主任這個稱謂,而是牛馬畜牲的馬——這匹不中用的駑馬,喪妻不夠,還要絕後的。這匹馬再也找不到母馬的,晚上不知在床上怎折騰,百分之百兩眼瞪著女電影明星的照片做,百分之百很想得到賈天祥那個風月寶鑒!

    上班鈴響了,汪凡不想起床,他發誓要消極怠工,看你這匹老駑馬把我怎樣。但隻遲疑了片刻,他還是起身上班去。小不忍則亂大謀。君子報仇,十年不晚。ii

    走進辦公室,馬主任早已端坐在辦公桌前了,很悠閑地哼著《國際歌》,情緒極佳。汪凡忍不住怒火中燒。又馬上止住自己,切切不可魯莽。馬主任看一眼汪凡,說,小汪來了?理了發,精神多了。他媽的,偏偏提到理發,汪凡立即又想到那理發師傅的話,氣衝天靈蓋,但一見馬主任的目光那慈祥,隻得恭敬地賠笑。

    汪凡在自己的辦公桌前坐下,拿出一個夾板假正經。一肚子的報複在發酵。這個老東西,平日對人有看法時,慣用的辦法是讓你閑著,讓你自覺無聊。為什偏偏對我這樣?大概是一般規律中的特殊規律?幸好學過馬克思列寧主義哲學,不然百思不解了。看樣子他是想用這個辦法來整整我,看看是你們好還是您們好。

    這時,馬主任發話了“小汪,我有個東西你抄一下。”汪凡小心地取了過來,一絲不苟地抄寫。ii

    一邊抄,一邊在內心極鄙夷地批判著馬主任的字。那字極不成章法,橫七豎八,比別人的字多出許多須來,比白石老人蝦須還多,便暗暗稱這老駑馬的字為蝦體。這個發明一誕生,禁不住失聲笑了。馬主任忙問怎啦,意思大概是問是否看出什笑話來了。汪凡馬上解釋道,越看馬主任寫的東西,越覺得自己的娃娃腔幼稚可笑。馬主任不放棄任何一個教育機會,望著汪凡很認真地說,不要自暴自棄,你的進步也是快的嘛。

    馬主任接過汪凡抄正的材料,第一次表現了自知之明,誇汪凡的字很漂亮,簡直稱得上書法了,感歎自己的字不可救藥。汪凡卻說,馬主任的字風格獨特,自成一體,再說搞文字工作第一要緊的是文章好,孔夫子不嫌字醜嘛。馬主任很寬厚地笑了。ii

    六

    汪凡天天詛咒著馬主任,天天想著要報複,但究竟沒有製造出什轟動市府機關和爆炸新聞。那天聽張大姐說已給馬主任找好了一個對象,年紀比馬主任小十一歲零五個月,眉目清秀。汪凡很感興趣,問了姓名和工作單位,萌生一個十分陰險的念頭——給那個女人寫封匿名信,指控老家夥年老氣衰,陽萎不舉。用左手寫。但也隻是這樣很興奮地想了一下,並沒有寫。馬主任結婚茶話會那天,汪凡望著那幸福的一對兒,很慶幸沒有寫那種缺德的信,很後悔當時怎萌發那樣的念頭,自己可是謙謙君子!又一想,人嘛,準沒有陰暗心理呢?這可是弗洛伊德說的,於是又坦然些,咀嚼著馬主任的喜糖,暗自罵道你這道貌岸然的老混蛋,老子可是對得起你的!我若寫了那封信,你想有今天?這樣一想,似乎自己對這門親事的貢獻比張大姐還大。新娘新郎為賓客點煙時,汪凡一幅勞苦功高、心安理得的樣子。ii

    可是湊巧的一件事,汪凡無意間捉弄了馬主任。說真的,他絕無報複的意思,初衷隻是開玩笑,誰叫他天性幽默呢?那是年終評比時,馬主任評上了記大功,需要向市委市報一份先進事跡材料。馬主任雖是大手筆,卻不能自己寫,那樣還成體統?汪凡雖有長進,但來到辦公室才半年,不知曉詳情,因而叫張大姐寫。張大姐寫了三天三夜,終於脫稿了,總結了馬主任的許多優秀事跡,簡直可以登在《人民日報》上號召全國人民學習。但張大姐仍不滿意,便找汪凡共同研究。張大姐認為馬主任應該有什病才更具有先進性。汪凡則反駁,凡事都是辯證的,今天為了把馬主任寫得高大些,說他他患有重病,明天若再要提拔他,組織上考慮他身體不行,工作難以勝任,豈不完了?張大姐原則上同意汪凡的意見,卻仍堅持馬主任應有病,最後兩人來了個折中,寫個小毛病,既可襯托先進性,又不至於影響以後擔當重任。但反複尋思,發現馬主任除了視力差些,別無他恙。到底還是視力問題觸動了張大姐的靈感。她隱約記得去年夏天的一個黃昏,馬主任不慎踏進了宿舍後麵的陰溝,扭傷了腳。據說是患眼,陣發性失明。這眼是本市方言,醫學上稱作夜盲症。但這個地方,隻有五官科醫生稱夜盲症,其餘的人幾乎都稱眼。張大姐也隻知道眼,於是十分感人地寫道馬主任患嚴重的眼雲雲。汪凡明知眼這玩意兒,口上講講倒還可以,寫作白紙黑字,就是天大的笑話。但不知為啥,他並不點化。在他拚命忍住不笑的那會兒,竟又想到《紅樓夢》薛呆子的那句酒令,女兒樂,一根xx往戳。他把xx二字寫在紙上,對張大姐說,這兩個字,《紅樓夢》是這樣寫的。張大姐一聽是《紅樓夢》有的,認為很權威,謙虛地如此改了。ii

    事跡材料就這樣寫成了。送與馬主任審閱。馬主任說,寫我自己的材料,不便審,隻要實事求是就行了,不要誇張拔高。

    於是就印了,無奈xx這東西長得隱蔽,字也隱蔽,四通打字機也打不出,隻好用圓珠筆寫上,因而印出之後非常醒目,真的是躍然紙上。

    辦公室將這套材料整整齊齊地留了三份底,規規矩矩地上報了三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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