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事

類別:網遊動漫 作者:王躍文. 本章:人事

    我從來就不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個單位叫茶葉公司!我上大學隻做了兩件事看書,睡覺。從大三開始,同學們就為著分配東跑西跑。我卻是整個就睡不醒。直到知道自己被分配到茶葉公司那天,才像從睡夢中驚醒。腦子嗡地響了好半天,似乎那個夏天所有的蚊子都鑽進了我的耳朵。

    我還從來沒有碰過茶葉,隻喝白開水,想奢侈了就喝可樂或汽水。咖啡我想味道一定不錯,但那會兒我還沒有口福消受。我爸爸也不喝,喝不起。他口渴了就喝涼水。他用木瓢舀了涼水,仰著脖子就灌,喉結急劇地上下竄動,就像有隻甲殼蟲在麵拚命往上鑽。涼水還會從木瓢兩邊流出來,濕潤了爸爸紅紅的胸膛。胸膛便冒著汽,有點像鐵匠淬火。我讀高中的一個暑假,隨爸爸在田收稻子。太陽很老,曬得我頭發蒙。爸爸口渴了,取過田邊的竹筒,咕呼咕呼地灌了幾口涼水,然後把竹筒遞給我。我搖搖頭,沒有接過竹筒。其實我渴得喉嚨都快粘到一塊了。爸爸怪笑一聲說,你小子有本事就著勁讀書,做個城人了,天晴在陰處,落雨在幹處,坐板凳,搖蒲扇,吃白米,喝清茶!爸爸知道我不敢喝涼水。我是命賤人貴,喝涼水肚子就痛。我媽媽總是把我身體孱弱的罪過攬在她的身上。她說懷上我那年,正遇大荒,她總是吃不飽,而她又不敢像別的女人那樣,夜摸著黑,去偷生產隊的紅薯。那年田的稻子沒收幾粒,地的紅薯卻脹得好大一個的。那年啊,隊的紅薯堆得山一樣高!媽媽後來老是同我說起那年的紅薯,我才慢慢明白,她其實一輩子都在後悔當時沒有去偷隊的紅薯,才讓我身體這孱弱。我爸爸卻認為當年日子那苦,他們還生了我,養了我,算是我的運氣了。不然啊,你還是一口痰哩!小時候聽爸爸這說,我隻覺得自己原本髒兮兮的,本是一口痰。隻為我的單薄,他總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ii

    我早先對茶葉的印象隻有小時候聽過的一首歌《挑擔茶葉上北京》。這首歌調子太高,拖得老長,我唱不上去,唱不上去我就不唱了。這也就是我的個性,不肯勉強做任何事情。這其實就是懶,沒本事。別的同學四處聯係單位去了,我卻想自己一個農民的兒子,現在成了城人了,知足了,還挑什單位?可真要我去茶葉公司,我著急了。沒想到多年前的那個夏日,爸爸無意間的一句風涼話,竟一語成讖。

    可我真的不想到茶葉公司去喝清茶。別的係別的班我不知道,隻知道我們班五十四位同學,僅有六位分配到了企業,而我去的茶葉公司,誰也沒聽說過!就幾片破茶葉,還用得著專門成立什公司?我讀大學那會兒,雖不怎爭氣,想的卻都是些天下大事,從來就沒有想到過茶葉!見我憤憤不平,有的同學說我農民意識。我愈加憤怒,幾乎要動手打那位同學。我本來就是農民的兒子,最恨別人說我農民意識。他們有關係有門路找到了好單位,卻不許我生氣。我生氣了就是農民意識!農民倘若安分守己,城人就讚美你樸實、厚道。你稍稍動腦筋想些問題,就是農民式的狡黠。你若執意要平等,就是農民意識!天底下哪有這樣的道理?ii

    我這個農民的兒子,成天睡在學校宿舍那張破床上生氣,每翻一次身都震得床鋪吱吱響。那些找到了好單位的同學,有意撮起雞屁股那樣的嘴巴,吹小曲。我滿腦子農民起義的想法,血都快煮沸了。

    一個炎熱的下午,我終於從床上跳了起來,直奔市。這是不尊重知識,不尊重人才!我必須去市上訪。我當時思考這事,使用的思維語言並不是“上訪”之類的官方語言。我把說成當局,上訪說成交涉,請求竟成了正告當局。似乎就是同我平起平坐在一張板凳上的一個大活人。

    我剛準備跨進市大門,武警戰士手一伸,攔住了我。我暗自交代自己鎮靜,不用害怕。有什可怕的?這可是人民啊!可我的心髒很不爭氣,撲撲地跳個不停,感覺它已經跳到喉嚨口了;臉一定紅得像猴子屁股。汗水直流。我幾乎口吃了,說了幾句自己都理不清頭緒的話。武警戰士當然聽不明白,喝令我去傳達室辦登記。士兵的粗暴讓我感覺到了羞辱,卻隻好在心自嘲秀才碰上兵,有理講不清。ii

    我想老百姓的浪漫真是好笑,還《挑擔茶葉上北京》,誰有本事你挑擔茶葉上北京去試試!別說上北京了,你挑擔茶葉上這市來試試!我茫然四顧,不知往哪棟辦公大樓去。我瞧準一棟最氣派的辦公樓,心想那該是我要去交涉的地方。可剛才士兵的威嚴已讓我的勇氣減去了幾分,隻不過是自己不想這承認而已。我隻好再次調動自己的憤怒,讓憤怒給我勇氣。

    坐在辦公室的是位白胖的中年女人,看樣子剛打了一個哈欠,睫毛上掛著淚花。見我推門進去了,她忙擦了擦眼睛,客氣地招呼我坐下。我坐下去之後,她又示意我關了後麵的門,免得跑了冷氣。這涼颼颼的,太舒服了。冷氣開始澆滅我的火氣。同一位陌生女人在如此舒服的房間對坐著,我是第一次,內心有些尷尬。我盡量顯得從容些,雙手自然地叉在胸前,操著生硬的普通話,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我不時地聳著雙肩,像位西方紳士。中年女人微笑地望著我,很專心的樣子。她的神情讓我感動,鼓舞了我,我更加滔滔不絕。電話響了,她抓起電話,溫柔地哼哼喂喂是是哦哦。完了。我剛準備接著說下去,她如夢方醒的樣子說,你是說這事啊?不歸我們管。然後她客氣地告訴我應找哪個部門。我還想申述幾句,中年女人先起了身。我隻好起來,硬著頭皮道了謝。當我拉上門的時候,隱約聽見這女人在我身後嘀咕了一聲。我臉立即發燒。其實我根本沒有聽清她說了什,臉卻燙得跟火燒似的。當時我沒有完全想清楚這事,仍然按照她的指點,朝另一棟辦公樓走去。外麵熱得令人憋氣。後來我總在想,那女人在我背後說了句什話?我隻知道當時自己的臉一下子紅了。人潛意識的感覺有時是最準確的。我便猜測,那女人說的一定不是什好話,十有八九是說我神經病。那個下午,我就在一棟又一棟辦公樓間進進出出,一會兒涼,一會兒熱。ii

    我不想進任何一棟辦公樓了。多年之後,我隻要想起,再也沒有想到什平起平坐的大活人,隻回憶起一張張似笑非笑的臉,還有下班時的辦公室沉悶的關門聲。

    我終究不願回到老家去曬太陽,不想去淋雨,最後還是去茶葉公司報到了。家聽說我分配到了茶葉公司,像是沾了很大的光。父親最初的願望隻是想我也像縣城的人一樣,天晴在陰處,落雨在幹處,坐板凳,搖蒲扇,吃白米,喝清茶。他們沒有想到我竟然留在了市,真是祖上墳場占得好。家鄉到這個市,得坐一整天的火車。在他們的心目中,越是遙遠的地方,越是大地方、好地方。最遙遠的除了天上,就是北京。天上是好的地方,北京也是最好的地方。我奶奶一輩子沒吃過幾頓飽飯,壽命卻長得讓城人嫉妒,活到一百零五歲。她老人家所有的記憶隻停留在七十多歲的時候,再也不往前走了。所以毛主席真的就永遠活在她的心中。她總以為毛主席還活著,經常很向往地猜想毛主席和的生活,說毛主席真幸福,嘴老是銜著冰糖,坐在天安門城樓上曬太陽,就坐在老人家身邊飛針走線納鞋底,她是毛主席的堂客,手藝好,又快,一天可以做好一雙鞋。沒有這套好手藝,毛主席肯娶她?有時她又說起毛主席他老人家連紅燒肉都不吃了,省下錢來給蘇聯還賬,就忍不住哭起來。ii

    奶奶要是知道我今後可以天天喝清茶了,可能會罵我。因為毛主席紅燒肉都不吃了,我還舍得喝清茶。公司正在裝修,走廊盡是塗料桶和磁地板磚。接待我的是人事科長,女的,四十多歲,姓陳,叫陳雪華。我已經在學校那張破床上不吃不喝睡了幾天了,想清楚了許多事情。我想這個茶葉公司,不過就是我要走過的一個站口而已。我從這走進去,就得風風光光地出來。我萌生這個野心,沒有任何依據,也許隻是在安慰自己。我便很愉快似的,笑眯眯地進了她的辦公室。聽了她的自我介紹,我便很尊重地叫她陳姐。陳姐戴著副白框眼鏡,鏡框顯然太大了,滑落在鼻尖,壓得鼻尖亮亮的,有些反光。我從小就有個毛病,不喜歡發亮的東西,甚至包括光、金等跟亮有關的詞。所以陳姐亮亮的鼻尖便格外刺眼。可她安排我坐在她的對麵,我天天得望著她亮晶晶的鼻尖。ii

    公司沒有空房了,陳姐讓我先住在辦公室。我原是最喜歡睡懶覺的,現在隻得早早就起來,把辦公室打掃幹淨,等待上班時間的到來。好在是夏天,不用鋪床疊被。晚上,我將辦公桌上的文件報紙拿開,用幾本書做枕頭,躺下看書。困了眼睛一閉,就睡覺。

    公司所有人都叫她陳科長。有時她不在辦公室,別人來問,陳科長在嗎?我說你是找陳姐?她不在。別人就說,對對,陳科長。她不在?好幾次都是這樣,當我說陳姐時,他們就替換成陳科長。我便懷疑自己叫陳姐是不是叫錯了。一天清早,她一進門,我就叫陳科長早。陳科長應得比平時響亮多了。笑容也燦爛些。我便後悔起初怎沒有叫她陳科長,卻叫陳姐,簡直自作多情。

    陳科長讓我先熟悉基本情況,給了我一大摞文件。這可苦了我。我是那種古板的理科生,如果不是文字特別好的美文,或是特別吸引人的武俠小說,我寧願看方程式或者化學分子式。如今她讓我天天看文件,如何了得!又是夏天,悶熱難耐,端著文件看上幾行,就昏昏欲睡。我隻得隔會兒跑到水龍頭邊去衝臉。等我衝了臉,回頭總可以望見幾個民工站在身後,板著臉,很不耐煩的樣子。他們在等著接水。我保持風度,說聲對不起,不同他們計較。他們是辛辛苦苦,是在幫我描繪公司美好的藍圖哩。我想公司裝修好之後,一定氣派。ii

    我到公司快一個月了,都沒有見到我們的總經理。總經理姓劉,叫劉雅文。聽上去是女人的名字,其實是男的。我總沒見著他,隻天天聽著他的名字。領導就是這樣,影響無所不在。聽久了總經理名字,劉雅文幾個字在我頭腦就形象化了,似乎總經理應是位斯文的讀書人。副總經理有三位邢亞禮管業務,排第二;賀發友管財務、人事等,排第三;何平管黨務、紀檢、監察、工會、計劃生育等,排第四。這幾位副總倒是見過幾麵。他們到人事科來過,找陳科長。陳科長介紹我時,他們差不多都說同樣的話。哦,新來的大學生?好好,年輕人,好好。

    陳科長說劉總很忙,他正在忙著一件大事,申請公司破產。

    我聽了眼睛都直了。我怎這背時倒運?好不容易讀了十幾年書,從那貧窮的鄉村奔出來,就是為了到一個破產的公司來?ii

    陳科長看出了我的驚訝,便說,你剛接觸實際,還不懂。想破產不容易,你得有能耐才能辦到。我們公司,破了好啊!

    我怎也想不通公司破產竟然是好事。我隻知道公司破產,職工就得失業,就得流落街頭。盡管後來我知道我們不叫失業,而叫下崗,但還是想不清楚這事。可陳科長說到這事,卻一臉愉快的表情,很佩服劉總的活動能力。我曾經在報紙上看到介紹一個奇怪的部落,人死了,家人不能哭,而是哈哈大笑,他們認為人死了就是升了天。我是不是到了那個奇怪的部落?

    可是,既然公司要破產了,還裝修什?

    我這話問得一定很傻,因為陳科長似笑非笑地凝視我片刻,搖了搖頭。

    我越來越懵懂。好像林語堂先生說過,人在小時候什都不懂,上了大學就以為什都懂得,出了校門又發現自己什都不懂了。我現在真的什都不懂。ii

    劉總還沒見著,陳科長同我談了話,分配我管公司的人事檔案。她說,本來,人事檔案都由黨員幹部管,你又不是黨員。現在,年輕人加入組織不積極,公司找不出合適的人選。你先一邊幹著,一邊積極向組織靠攏。我看了你的檔案,你在學校表現不錯的,組織上信任你。

    我卻絲毫沒有被信任的感覺,倒像被人窺視了隱私,渾身不自在的。其實我在學校表現平平,隻是沒有挨過處分而已。陳科長說話頭一點一點的,鼻尖上的亮光便一晃一晃的。望著這種刺眼的光亮,就像聽見玻璃刮在鐵皮上,心躁得慌。聽中文係的同學說,這好像叫通感。

    檔案室就是辦公樓頂頭拐彎進去的一間陰暗的屋子。選擇這樣一間屋子作為檔案室,實在是個很好的創意。陳科長想拉亮電燈,一伸手,見拉線斷了,夠不著,就站在門口說,你先清理一下檔案吧。ii

    陳科長走了,我架上凳子,才拉亮了電燈。屋子的四壁都擺著大櫃子,隻有一麵牆上的櫃子頂上開著高窗,透進些灰暗的光。熱浪夾著黴味撲麵而來。我忙擰開了電扇。電扇一開,灰塵又揚了起來。我跑出來,在走廊站了一會兒,等塵埃落定之後,才敢進屋去。陳科長說過,公司已經好久沒有檔案員了,檔案有些亂,先得清理。

    檔案管理很重要的啊,檔案工作的專業性很強哩,這是一項很嚴肅的工作啊,你得好好學習,一點一點積累經驗。陳科長說著這些道理,表情嚴肅得就像檔案。

    其實我清理了幾天,發現就這一回事。這的檔案原是亂七八糟堆在櫃子的,要找一個人的檔案就得把幾個櫃子翻遍。聽說原先那位檔案員跟總經理搞僵了,有意把檔案弄成這樣子,賭氣出去自辦公司了。ii

    我稍稍一想,發現這工作其實很簡單,我先列了張表,把所有檔案分成在職和離退休兩大類,再按姓氏聲母分成abc若幹類。表上確認無誤了,再按圖索驥,分類進櫃。四百多人的檔案,我用了一天半時間就清理完畢。我有些得意,這畢竟是我走出校門後完成的第一項工作。

    abcd是什意思?怎這樣分類呢?我們原來是按科室分類的。

    我沒想到陳科長會不滿意,一時語塞,支吾老半天,才說,我想這樣分類科學些。公司科室的人員肯定是經常變動的,檔案就得動來動去,不方便,還增添了很多無意義的勞動。若是這樣,不管人員怎變動,檔案隻在一個櫃子不動,省事多了,也好查找些。

    陳科長笑笑,說,你讀書人,很能說啊!ii

    直到陳科長走了好久,我才反應過來。她並不是讚賞我口齒伶俐,而是在嘲諷我。我頓時臉紅耳熱,心跳加速。獨自坐在檔案室想了好久,隻好忍氣吞聲。人家的嘲諷很含蓄,我縱使有火也隻能放在心含蓄著了。

    接下來我要做的事情就是逐本逐本地整理檔案。我很快發現,檔案工作原來真的有意思,甚至能讓人著魔。我對檔案的興趣是從退休工人李滿生的檔案開始的。他的檔案材料最亂,我不得不一份一份看,結果看到了下麵的材料

    何時何地因何種原因受過何種處分

    1958年市茶葉公司合並到土產公司。(我)後到王家橋橘子加工廠任內箱組(組)長,還負(責)加工組工作。加工組的向玉英因(為同我)工作接觸較多,我驗收出口橘子(要求)太嚴,工人反(返)工太多,所以少數同誌(對我)恨之入骨,造謠說我和向有兩性關係。(於是)就召開全公司群眾大會,團員大會,誹謗我亂搞兩性關係,道德敗壞,(是)國民黨殘渣餘孽,兵痞,混入解放軍內的階級異己分子,(還說我)偷橘子,作風非黨(常)惡劣等罪名,後宣布兩條決定一、開除我的團籍;二、開除我的公職。見我家庭生活困難,允許我在公司做小工。1960年5月,在新店門市部,女職工李明花給小孩喂奶,我就去逗她小孩,摸她小孩的下巴,不小心手指碰著了她的,她打了我一耳光。公司說我流氓成性,累(屢)教不改,調戲婦人,開了我的批鬥會,不準我做小工了。李明花我們是老熟人,平時很隨便,也有些打打鬧鬧的事,她那天是有意出我的醜。打了我。在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的指引下,黨堅持了真理,修正了錯誤,貫徹實事求是的正確路線,使我蒙受不白之冤長達二十七年(之後),在今年12月1日給我徹底平了反,(讓我)從(重)見了光明。ii

    我讀了一遍,有些讀不通,再讀一遍,默默加上括號的字,才明白是怎回事。

    退休幹部吳大運的檔案也有意思,麵有這一頁

    何時何地因何種原因受過何種處分

    1973年,我被抽在公司毛思想文藝宣傳隊演劇。女演員林滿英從參加工作起就同我在一個科室,平時關係很好,但隻是純潔的革命同誌感情。我們平時也開開玩笑,都是很正經的。有回,演話劇《再上井岡》,中間有男女主角耳語的情節。先是我對林滿英耳語,我說“滿英,我喜歡你。”其實是開玩笑,我已是有家有室的人了,她是才參加工作幾年的小姑娘。林滿英不敢不點頭,因為是在演戲。過會兒,輪到她同我耳語了,她罵我“砍你腦殼!”我挨了她的罵,也隻好點頭,好像我同意她砍我的腦殼。再輪到我向她耳語時我罵了粗話“我日你媽!”接下來就沒有耳語場麵了,我看出林滿英心很氣的樣子,那天她演戲都不太對勁。戲演完了,退到後台,林滿英過來說“我要同你說清楚,你別走。”散後,我跟她到了河邊。我有些害怕,因為是我先惹她。她問我“你為什要耍流氓?”我說“我沒有耍流氓。我說喜歡你有什不可以的呢?我是真的喜歡你。”林滿英就哭了,說我欺負她。第二天,她把這事向組織上匯報了,我就被開除出毛思想文藝宣傳隊,被戴上破壞宣傳毛思想和流氓的帽子……ii

    吳大運的文字通順些,我翻翻他的學曆,原來是解放初的高中畢業生。

    我突然有了一種窺探別人的衝動。現在我最想知道陳科長檔案有什好玩的東西。我找來她的檔案,從第一頁看起。她的第一份鑒定表是參加工作的第二年填寫的,時間是1972年。有點看頭的是她的自我鑒定一欄

    自我鑒定(政治思想及工作表現)政治立場堅定,革命警惕性高,敢於同一切反革命言行作堅決的毫不妥協的鬥爭。有一次,我看見同寢室的林滿英鞋墊上納有五角星,非常氣憤,當麵批評她思想反動。我馬上將她的錯誤行為向組織上作了匯報,使她的反革命險惡用心沒有得逞。

    刻苦學習馬列主義、毛思想。一年之內我通讀了《毛選集》四卷,深刻領會了毛思想的精神實質。晚上熄燈之後,我躲在被窩打著手電看毛選,結果被林滿英報複,她向組織上匯報,說我晚上躲在被窩看黃色書籍。後來組織上通過深入調查,證實她是誣陷。由於我學習毛思想積極,被突擊吸收為偉大的中國共產黨黨員。這是我政治生活中最大的事情。是我第二次生命的開端。ii

    工作積極肯幹,不怕苦,不怕累,不怕髒。苦活爭著幹,累活搶著幹,髒活積極幹。工作不怕流汗,革命不怕流血。革命事業高於一切,工作是最快樂的事情。一個人的生命是有限的,而為人民服務是無限的。

    陳科長的思想政治表現和政治學習都寫得很具體,還詳寫了事件,但寫到工作卻隻有幾句空話。也許工作太瑣碎,不太好寫吧。她的檔案還有一段文字很有意思。這是過了幾年的事

    何時何地因何種原因受過何種處分

    1975年,我妹妹陳秋華和王為民談朋友。王為民同誌經常到我家來玩兒。我作為姐姐,熱情招待他。我妹妹話不多,結果在我家的時候,我和王為民說話的機會還多些。我妹妹就起了疑心,說我搶她的男朋友。我說沒有,她不相信。後來,我妹妹就瘋了。她瘋了之後,我和王為民照顧她,勸她,給她看病。我妹妹隻要看見我和王為民在一起,就要死要活。有一天,她看見我和王為民進屋來,就往外麵跑,臥軌自殺了。組織上認為我對這事負有責任。給了我黨內嚴重警告處分。ii

    我想知道她後來是不是同王為民結了婚,查了查她配偶的名字,令我失望,她配偶叫張永生。這名字聽上去像位革命烈士。

    我猛然想起,一直沒有發現總經理劉雅文的檔案。查了查索引表,見上麵沒有他的名字。怎回事呢?我首先想到的是丟失檔案的責任,我接手檔案沒有同任何人辦移交,倘若少了誰的檔案,就說不清了。我馬上跑去辦公室問,陳科長,怎沒看見劉總經理的檔案?

    陳科長望著我笑笑,問,你想看劉總的檔案?

    我臉刷地紅了,急忙辯解道,沒有沒有。我清理檔案,沒有見著劉總的,就來問你。

    陳科長又笑了,說,劉總和幾位副總他們是處級幹部,檔案在上麵集團總公司,不歸我們公司管。ii

    我這才想起來,另處幾位副總經理的檔案都不在我那,我沒有見過邢亞禮、賀發友、何平等幾位的名字。

    陳科長說完就低下頭看報紙,笑容還掛在臉上。我突然發現她笑起來兩邊臉頰也亮晶晶地發光,又似乎聽見玻璃刮在鐵皮上,胸口發慌。因為剛看過她的檔案,心更不是味道。

    辦公樓終於裝修好了,但破產的事還沒有搞定。有天,陳科長從劉總辦公室打電話過來,讓我送文件去,我拿上她要的文件,過去敲了總經理辦公室的門。開門的是位小姐,問,先生找誰?

    我說,找劉總。

    小姐說,你預約了嗎?

    我說,沒有預約,我是……

    這時,陳科長開了麵的門出來,說,我說怎老半天沒來哩。陳科長向小姐介紹了我,小姐不好意思,向我道歉。ii

    陳科長沒叫我隨她進去見劉總,我便回到了辦公室。我這是第一次去劉總經理辦公室,沒想到他那的規矩就跟電影似的。

    我坐下沒一會兒,有位老人進來了,問,人事科有人嗎?

    我問,您老人家找誰?

    他像是沒聽見我的話,又問,人事科有人嗎?

    我坐在這連人都不算,心很不舒服。可又不好同老人家計較,也不知他是什來頭,到底有什大事,隻好說,我是人事科的,新來的。

    老人家這才望我幾眼,好像從這時開始我才算個人。他走到陳科長桌前坐下,說,小陳不在?

    我說,陳科長開會去了。我見老人家心有氣,不敢告訴他陳科長在劉總那。ii

    老人家果然有氣,說,什陳科長?我在公司幹那會兒,她算什,還在同她妹妹搶男人哩!

    沒想到這老頭嘴巴這臭,我隻得岔開他的話,問,老人家對不起,不知道您是我們公司的老前輩。您是哪年退休的?

    我是八七年離休的。老頭兒把那個離字表達得特別突出,提醒我他不是退休的,而是離休的。

    啊,啊,您老……

    沒等我說下去,老頭兒嚴厲地說道,你轉告小陳,我離休的問題,什時候有答複?我在戰場上流血流汗的時候,她在哪?還是她爸爸腿巴邊的一坨肉!同我擺譜!

    老頭兒說罷氣勢洶洶地往外走。我跟在他身後一個勁兒地點頭哈腰,叫老人家慢走。為了讓老頭兒高興,我盡量低三下四。我覺得自己這樣子真的不像個人。我本來就是爸爸說的一口痰。陳科長也不比我高級到哪去,她原來不過就是她爸爸腿巴上的一坨肉!我這樣在心作踐自己,感受到一種惡毒的快意。ii

    我不敢把老人家的原話告訴陳科長,但隻說了幾句,陳科長就氣憤起來,說,他老找我幹嗎?他是不是離休,國家有政策,關我什事?有本事他上中南海去。

    我問,老頭兒是誰?

    還有誰?李滿生!一個工人,哪有什離休的?沒聽說過有離休工!誰不知道?他是我們公司有名的混混。兵痞就是兵痞,一輩子都變不了。

    我記起來了,就是這位退休工人的檔案最先讓我感興趣的。中國的事情就是有意思,1949年參加革命的老資格幹部就叫離職休養,別的幹部就叫退職休息,而工人資格再老,隻能休息,不能休養。

    這事越來越好玩了,過後我又找出李滿生的檔案,認真地看了看。

    個人履曆ii

    八歲一十二歲討飯十三歲一十五歲學徒(理發)十六歲放牛十七歲做長工十八歲被抓壯丁。

    填表時間是1954年1月,沒有標點,原文如此。下麵內容是1968年10月5日填寫的。

    家庭經濟情況(家庭經濟情況、人口、姓名、政治態度、職業、生活主要來源、有多少田地、房子、財產)

    解放前自己壹人靠自己勞動生活,無房無地無耕牛。

    解放後東方出了紅太陽,來了救命恩人毛主席和共產黨,勞苦人民把身翻。現在全家五口人,愛人,吳友蓮,大兒子,李大毛,女李美麗,女李雅麗。五口人都靠我一人工資生活,無房、無地、無耕牛。

    看到這我不由得會心而笑。心想李滿生雖然沒有文化,卻學會了司馬遷的史家筆法,秉筆直書,臧否自見。同是無房無地無耕牛,解放前他隻要養活自己一人,一人吃飽,全家不餓;解放後卻要養活五口人。豈不明擺著今不如昔?當年怎就沒有人抓他的辮子,說他誣蔑社會主義呢?但李滿生的文化水平顯然越來越高了,錯字不太多了,標點符號也有了,雖然亂點。這隻怕得感謝多年的政治學習。ii

    何時何地參加何種革命鬥爭?受過何種獎勵、處分?處分的原因?1949年9月15日參加中國人民解放軍在四十九軍、一四五師、四團、一營、三連任理發員,1954年9月從部隊轉業回老家,經轉業委員會安排在市棉花公司,後來又調到市茶葉公司,在1959年3月說我亂搞兩性關係而開除我的團籍。又要我離職,看到我生活困難、準我在公司做小工。這個是(事)到現在還沒有幫我搞清,他們說要到運動後期解決。

    社會關係(親戚朋友參加何種黨派?與你有什關係?)我有一個母親和大姐姐(兩三歲離開)到現在沒有找到,還不知母親姓名,大姐也不知道名字。我五個月死了父親,父親的名字也不知道。解放前住在南正街什地方,我也不知道。我有一個六叔,六叔名叫李遠標,嬸嬸叫張福桂在廣東省、寶安縣,原殺豬,因六叔和我立場和關係搞不好,所以沒有通信,不知他做什工作。嶽父吳雲長郊縣供銷社工作,嶽母夏氏,在燕子鎮住,任居民小組長。他們還有一個兒子,一個女兒,都在家讀書。ii

    下麵是“”期間,單位工會負責人填寫的李滿生鑒定

    “”中的表現有何重大問題(由本人單位工代會審查填寫)該同誌在“二四”批示後關於對運動不理解說走資派郭朝陽利有肅井岡鐵流流毒在我廠當時起到了對運動的阻力當時我造反派起來反對思想轉變效(較)好可以來公司結合請酌情分配工作。

    以上字跡太難辨認,通篇沒有標點,我費了很大力氣才勉強認全了。一看就知是一雙長年幹粗活的手寫的字,恨不得把筆捏斷,將紙鑿穿。

    李滿生的最後一份鑒定表是1986年11月25日填寫的,內容都在曆年所填的表中重複很多次了,唯一有新意的是關於他母親的記載

    其他需要說明的問題ii

    母親1980年我到住黑龍江漠河的妹妹家,異父同母的妹妹,母親李龍氏,1986年在黑龍江出(去)世。

    想來李滿生真是冤枉過了一輩子,連父親的名字都不知道,到七十多歲才找到母親。年紀輕輕被抓了壯丁,解放後的全部事業,就是告狀。退休前告狀,退休後還在告狀。看樣子他這狀要告到閉眼那一天了。這樣也叫一輩子,真是的。

    陳科長什事都安排我做,我也隻得遵命。因為她是領導。可我做的任何工作,經她一轉手,都成了她的業績,而且總得把我或輕或重地數落一通。說明我什事都做不好,非得她最後把關不可。我終於明白,她早年的鑒定表麵,為什說到工作就全是空話了。

    有天,陳科長告訴我,她得陪同劉總出幾天差,科事情都讓我處理,重要事情請示邢副總經理。她沒說到哪去出差,我也懶得問。ii

    她在家沒事,她出去了,麻煩事就來了。那天上午,我正翻著一本很流行的書,叫《老照片》。過去的事情,我本沒有多少興趣,但自從翻了那些發黃的檔案,似乎就有了一種窺舊怪癖,對《老照片》這樣的書也喜歡上了。突然聽到有人在外麵大聲吵鬧,忍不住跑去看看,原來是一位老者在總經理室,同那位小姐爭吵。

    什東西?當上總經理才幾天?就擺這個排場!把個辦公室弄得跟外國大老板一樣,還從外麵招小姐進來做秘書!老者頭發花白,臉卻紅得跟長滿痱子似的。

    小姐隻是微笑,叫老先生有話好好說。

    老者卻說,姑娘你別這客氣,我不是什先生。我們公司不興洋玩意兒,叫什先生?我姓吳!叫我老吳!我們公司就是這夥玩洋玩意的人給弄得快破產了!ii

    小姐說,破產是公司的大好事,劉總不知為這事花過好多心血哩!

    老吳更加憤怒了,吼道,沒聽說過,破產是好事!讓你家傾家蕩產你說好嗎?破產了我們這些一輩子為公司流血流汗的老骨頭怎辦?

    小姐還是不慍不火,笑問道,吳老,您老有什意見,可以告訴我,我負責向劉總轉達。老吳說,同你說?你是他劉雅文招進來的人,他承認我不承認,怎同你說?

    這時,我見副總經理邢亞禮剛好上樓來,在樓梯一露頭,就縮回去了。我這才發現各科室門都關著,誰也沒有出來。隻有我傻乎乎看著他們爭吵。我便想溜了。可小姐叫住了我,回頭對老吳說,這位是人事科新來的大學生,你不想同我說,就請你同他說吧。ii

    我跑不掉了。老吳審視我一會兒,跟我到了人事科辦公室。我不知怎應付他,忙倒茶給他喝,然後問他熱不熱,再把電扇開大些。老吳坐下來,緩和多了說,你這年輕人還不錯。我見不得那樣的小姐,把嘴巴塗得像雞。招這種人進來幹什?多個人領工資,難道還嫌公司垮得太慢了。

    老吳同誌,您是老同誌了,我聽您的指教。我發現自己的恭敬效果不錯,越發對他奉承了。

    老吳這時卻謙虛起來,說,什指教?倒談不上。我在公司一輩子,什事沒見過?我叫吳大運,退休前就是人事科長。

    原來就是那位當年在舞台上調戲女主角的吳大運!我望著他,表情很尊重,私下卻在琢磨這老頭兒年輕時候可能很是帥氣。他身材高大,五官粗獷,眼神剛毅。這種男人過分自信,年輕時不搞女人才怪哩!聽了他的自我介紹,我便把老和吳調了位置,稱他吳老了。吳老更滿意了,開始同我拉家常,問我哪畢業的,老家是哪,家都有什人。我——回答了。說起我的家鄉,吳老沉吟起來,說,那是個好地方啊,我去過,有山有水,出產也豐富,就是富不了。這幾年不知好些了嗎?ii

    拉過家常之後,他沒有接著說下去,我就沒話說了。我無話找話,問,我們公司原來怎樣?

    原來?那可是一家好公司啊!我們又做外貿茶,又做支邊茶,又做民用茶。現在呢?業務越來越萎縮,茶葉生產不做了,沒有主營業務,不知他們成天幹些什。你找他們呢?他們都說很忙,總碰不上麵。劉雅文上任快一年了,我才見過他一次。聽說天天在跑破產!幾個副老總呢?也是屁股上沒有長肉的,就不見他們在辦公室坐上半天。吳老氣憤得唾沫橫飛。

    我後悔自己不該提起這個話題,又弄得他如此激動。我知道他喜歡討教,便再次討教。我說,吳老,茶葉業務我不懂,什是支邊茶?

    吳老表情果然就滿足起來,說,新疆、青海那些地方的牧民,吃羊肉、牛肉為主,得喝大量的茶,不然受不了。他們喝的是磚茶,都由內地供應,最初搞過計劃調撥,後來是指令性計劃。我們原來外貿茶的業務量也很大,我們茶葉出口幾十個國家,唉,俱往矣!ii

    吳老的“俱往矣”讓我忍俊不禁,直想發笑。“俱往矣”後麵的句子應是“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不知我們的劉總經理帶著陳科長此時此刻正在何處風流?

    吳老,您說我們公司原來那好,怎就一天天不行了呢?

    都是這些王八蛋搞垮的!吳老握著拳頭擂著桌子說,他們哪是幹事業的?私心太重,又把總經理、副總經理的架勢拿得像模像樣,隻圖個人風光,隻圖個人口袋鼓起來,哪管職工死活?前任班子一屁股經濟問題,至今沒有過問。新班子一上任,別的事沒幹,就忙著跑破產,還一邊喊破產,一邊裝修辦公樓。這不是笑話?不裝修辦公樓,他劉雅文哪撈錢去?你看他劉雅文辦公室,裝修成個大套間,還專門招聘個女秘書放在外麵。他們哪,都把總經理、副總經理當做官在做,怎搞得好公司?我是老搞人事的,專門研究過這個問題。企業管理者就是管理者,往高層次走就是爭取當企業家,不是當官。他們呢?爬上這個位置,就老想著自己是處級幹部了,是副處級幹部了,就像模像樣地擺出官樣子。ii


>>章節報錯<<

如果您喜歡,請把《人事官事》,方便以後閱讀人事官事人事後的更新連載!
如果你對人事官事人事並對人事官事章節有什建議或者評論,請後台發信息給管理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