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局或開始

類別:網遊動漫 作者:王躍文. 本章:結局或開始

    一

    孟維周任地委書記不久,西州地區改作西州市。孟維周從縣委書記走向市委書記,隻用了四年多時間。不知從什時候起,有人背地叫孟維周孟公子。據說全省有四大公子,都是最年輕的地市委書記。孟公子最小,還不到四十歲。人們隻在私下叫他們公子,都因公子二字意蘊太豐富了。

    西州叫市了,老百姓跟著興奮。盡管工人仍是沒事兒幹,盡管農民仍被城管隊趕得滿街跑。老百姓外出打工,說起自己是西州市人,自我感覺好多了。最幸福的大概是農民,他們大清早醒來,突然就由鄉巴佬變成城人了。

    老百姓自顧自己高興著,沒想到官場的人們因為地區改作了市,比任何時候都忙碌了。孟維周經常強調,西州要緊緊抓住地改市這個大好機遇,加快發展。ii

    孟維周的指示,大小官員們算是心領神會了。平時官場的人慣用的問候語是“忙嗎?”西州最近變了規矩,很多人見麵就說“抓住機遇!”彼此還得客氣“哪哪,你抓住機遇!”知己的朋友碰了麵,表情就更加神秘“這回你可要抓住機遇喲!”也有人調侃別人“你抓住機遇啊!”對方就以牙還牙“他媽的你調戲老子,你才抓住機遇哩!”

    原來地區改作市了,各級領導班子都會有所調整。

    很多人吃過晚飯,就急不可耐地看手表,等著天黑下來。偏是夏天,天黑得遲。好不容易捱到天黑,他們就一溜煙跑進市委機關。他們爬上桃嶺,盡量低著頭。桃嶺早已不見一株桃樹,桔樹已長得很茂盛。人們卻仍習慣叫這桃嶺。這大概是給老地委書記陶凡留下的唯一紀念。桃嶺的路燈很灰暗,桔林黑漆漆的。可上桃嶺的人仍嫌一路上太亮堂了。他們恨不能變成土行孫,鑽進地絲溜溜地跑,突然就在孟維周家客廳冒了出來。ii

    桃嶺上這些行色匆匆的人,就是上市委領導家去抓機遇去的。

    哪都有喜歡操心的人,專愛理些別人不想讓人知道的事。有人發現,自從地區改市的消息越來越明確了,往孟維周家跑的人就越來越多了。孟維周的脾氣就越來越大,有次在會上發了火“有些人,天天往市委領導那跑。有什好跑的?共產黨的官是哪個可以跑下來的?”

    但是,桃嶺一直就沒冷清過。有人講得誇張,說到了晚上,往桃嶺跑的人,多得就像螞蟻搬家!

    孟維周是接周一佛的。他剛當地委書記,有人擔心他壓不住台。他畢竟太年輕了。可是沒想到,他坐上這把交椅,居然很能服眾。有些老幹部怎也想不明白,孟維周年紀輕輕的,哪來這高的威信?他們忘記建國初那會兒,自己當上地市級領導也才三十出頭。ii

    年輕幹部卻很佩服孟維周,他們對五十年代幹部年輕化不清楚,倒是知道西方很多年紀都不大,就說“孟書記要是生在美國,這個年紀當上總統都說不準!”這種人多半碰不著孟維周的麵,他們遺憾自己沒法當著孟書記說這些話。

    西州有句很世故的俗話欺老不欺小。意思是說,得罪誰都行,別得罪年輕人。年輕人誰說得準?弄不好明天就發達了。孟維周三十二歲就是縣委書記了,不到三年就出任地委秘書長,一年之後任地委副書記,又過一年就是地委書記了。

    有人便說“都說誰誰爬得快,人家孟書記可不是爬,而是在飛!”

    西州人都料定孟維周還會飛得更高的。西州本來就早被省幹部叫做機場了。說這是省級領導起飛的地方。省委副書記張兆林、副省長宋秋山、省委組織部長周一佛,原先都是西州地委書記。最近四任地委書記,隻有陶凡就地退下來了。外地人不服氣的,就說難怪全省人民富不了,省領導都是從貧困地區來的。有些幹部背地竟把省委叫做西州省委。ii

    孟維周好像更牛市,光是他的年齡,別人就競爭不過,更不用說他上麵有張兆林。早些年,誰上頭有人,別人當麵不會說他什,私下會說這人不過就是抱了條粗腿。現在變了,誰上麵有人,反讓人高看許多。沒人做思想政治工作,大家也都想通了朝中有人好做官,本來就是國粹。

    孟維周他們體重多在一百五十斤上下,可他們到了省委領導眼,似乎都成了微縮景觀。省說研究幹部,習慣叫定盤子。據說西州的盤子還沒有正式定好。那一個個彪形大漢,都想成為省委領導盤子胡蘿卜雕的鳳凰,或是一片小火腿腸。

    西州市的盤子省定,西州各縣市和部門的盤子孟維周幾個人定。好幾個月了,西州上上下下很多人都在跑。跑西州、跑省、跑北京。隻有市委書記孟維周和代市長萬明山沒怎跑,他倆早就定在盤子麵了。ii

    有天晚上,市財政局長王洪亮跑到孟維周家。孟維周見他敲門進來,就發火了“洪亮,你還要跑什?我早就同你說過,你不動。”

    王洪亮笑笑“孟書記,我想匯報個想法,請你能夠同意。”

    孟維周說“這話怎說?我還不知道你是什意思,就先要我同意。除非你想當市委書記,我讓位就是。別的,我不敢籠統就同意了。”

    王洪亮仍是笑“孟書記盡開我的玩笑。我何德何能,敢覬覦這個位置?我是想辭職。”

    孟維周吃了一驚,問“洪亮,你這是什意思?”

    王洪亮說“請孟書記聽我匯報清楚。我有個同學,在國瑞證券當老總。他鼓動我多年了,要我去給他幫忙。隻因孟書記你太關心我了,我不敢答應。這次他又找我,我就不好意思了。”ii

    孟維周問“他準備怎安排你?”

    “給他當副總。”王洪亮說。

    孟維周笑笑,說“洪亮啊,你是寧為雞尾,不為鳳頭!”

    王洪亮紅了臉,說“孟書記,不瞞你說,他開的薪金高,我就動心了。”

    “多少?”孟維周問。

    “年薪五十萬。”王洪亮說。

    孟維周淡然道“也不高嘛。”

    王洪亮不好意思似的,說“我想改變一下生活,試試自己的潛力。”

    孟維周說“本來,我不該勸你留下來。幹部想出去闖闖,這是好事,組織上得支持。但是,你畢竟是黨培養多年的相當級別的領導幹部。你不想想,市委任命個財政局長,是兒戲嗎?”ii

    王洪亮說“我知道孟書記對我非常器重,所以一直不敢開這個口。但是,我也反複考慮好長時間了,我的這個選擇是慎重的。”

    孟維周說“既然你去意已定,我就放你走。但是,洪亮,你也先別急著辭職。你先過去幹半年再說。半年後,要開人大會了,組成單位要定盤子了,你再最後考慮去留。”

    王洪亮雙手抱拳,打拱不迭,差不多想跪下去了“孟書記,我非常感謝你!你太關心我了,我一定珍惜這次機會。隻是,我怕讓你為難。這事怎操作?”

    孟維周說“人是活的,還怕想不出辦法?我同市委幾個頭兒研究一下,派你去外地企業掛職學習半年。我們需要很多真正懂經濟工作的幹部啊!”ii

    兩人說完這事兒,就隨便聊天。感覺就不像上下級了,而是兄弟似的。

    孟維周笑道“你發了財,可別忘記老朋友啊!”

    王洪亮說“正像我那位同學說的,有財大家發。我怎會忘記孟書記呢?”

    孟維周忙搖手道“洪亮你誤會我意思了。你以為我在向你索賄吧?我隻是要你莫忘記老朋友啊。”

    王洪亮故意把樣子做得很難堪,說“孟書記這說,真讓我無地自容了。洪亮沒這意思。”

    二

    關隱達的日子過得越來越悠閑。他一屁股坐在教委主任的位置上,六年間再也沒動過。

    關隱達的性子早已熬得不溫不火。他從不發脾氣,卻是說句算句。像教委這種業務機關,領導換來換去,幹部卻總在麵呆著。幾十年下來,人際關係難免很複雜。關隱達剛去時,有人建議他整頓一下機關作風,重點解決內部不團結的問題。ii

    關隱達聽了隻是笑笑。他從來就不相信所謂批評和自我批評的神話。這條被大家奉如圭臬的優良作風太天真了。批評也好,自我批評也好,除了激化或公開矛盾,不會有別的收獲。大家也許場麵上會講得漂亮,私下該怎樣還會怎樣的。他的看法是,多數時候,公開矛盾,不如回避矛盾。

    關隱達的策略是隻談工作,不談別的。他頭次主持機關幹部會議,隻講了三十分鍾話,就宣布散會。幹部覺得奇怪,似乎這樣子不像開會。可是幹部們很快就發現,關隱達原來是位極幹練的領導。他講話不講究起承轉合,總是硬邦邦幾條。他一講完,各科室就知道自己該做什了,分頭落實就是了。關隱達原本很會講官話的,現在有點返璞歸真的意思,很煩那些大話套話。

    ii

    沒多久,教委的幹部們竟然發現機關人際關係好像融洽多了。

    有人終於感覺到關隱達的高明,奉承說“教委機關幾十年的老大難問題,關主任不費吹灰之力就解決了。”關隱達聽了也隻是笑笑。他知道問題並沒有解決,隻是不讓它暴露出來。關隱達心想,有個道理是明擺著的,卻沒人注意。機關幹部,再怎複雜,他們也不敢在工作上亂來。所以隻需抓嚴了工作紀律,該誰幹的事就得誰幹,這就行了。機關也像一個人,你不讓他壞的東西有機會表現,看他壞到哪去。

    教委機關百多幹部,都長著張嘴巴。總有幾張嘴巴喜歡說話,關隱達的能耐就傳得天遠。況且他的書法、文才早就名聲在外。早年當上縣長,又是硬推上去的。而他如今對待官場又格外的淡泊。種種機緣或因素,都豐富著關隱達在民間的形象。人們說起關隱達,都很敬重。ii

    關隱達並不覺得自己忙,夫人陶陶卻老是說“你四十多歲的人了,身體最重要。”她今天要關隱達吃冬蟲夏草,明天又要他吃高麗參。隻要聽說什方子補身體,她就會想方設法弄來。上級銀行好幾次想任命陶陶當市中心支行行長,她都婉謝了。她說自己這輩子沒什大誌向,管好丈夫和孩子就足夠了。了解她的人都說,隻有陶凡的女兒才會這散淡。兒子通通已上初二,眼看著就要上高中。

    最近陶陶又聽說,六味地黃丸男人要長年服用,就像女人要長年服用婦科千金片。星期天,她打發丈夫和兒子吃過早飯,就要出門去。交代關隱達“你管著兒子做作業,我給你買藥去。等我回來,再去看爸爸媽媽。”

    一家人每周要上桃嶺一次,陪老人家吃頓飯。每次都是星期天去,星期六通通學校要補課。關隱達自己是教委主任,一年到頭強調不準加重學生課業負擔,可是自己兒子照常補課。放假時,嚴令不準補課。可是學校自有辦法。他們化整為零,每次補二十幾個學生,還讓家長輪流值班,守在教室。隻要上麵來人檢查,家長就出麵糾纏,說補課不關學校的事,都是家長們強烈要求的。他真拿著這事沒辦法,隻好睜隻眼閉隻眼。ii

    門口就有藥店,沒多久陶陶就回來了。她進屋就說“這藥又不貴,又沒副作用。養生藥。我買了五十盒。”

    “這多,當飯吃?”關隱達就像很聽話的孩子,連說明書都懶得看,隻問,“吃幾顆?”陶陶搶過藥瓶,說“你怎開交喲,就像三歲小朋友。”

    她怨著丈夫,心甜蜜而滿足。她故意淘氣,大聲念道“藥物組成,熟地黃、山茱萸、牡丹皮、山藥、茯苓、澤瀉。功能主治,滋陰補腎。用於頭暈耳鳴,腰膝酸軟,遺精盜汗……”

    關隱達忙壓著嗓子叫了聲“陶陶!”

    陶陶吐吐舌頭,笑了起來。通通在麵做作業,關隱達怕孩子聽了不好。

    “兒子聽不懂的。”陶陶繼續頑皮,“口服,一次八丸,一日三次。規格,每八丸相當於原藥材三克。批準文號……”ii

    關隱達一把奪過藥瓶,說“拜托了,文號就不要念了。我一天到晚看文件,聽說文號就條件反射,頭痛。”

    陶陶倒來溫開水,遞給關隱達,說“你還得修煉。你什時候有老爸那種心態,就自在了。”

    關隱達吞下六味地黃丸,說“老爸能夠有個好心態,巴不得。但我總懷疑他的淡泊是做給別人看的。他不把什都看淡些,又能怎樣呢?”

    陶陶歎道“做官一輩子,有什意思!”

    關隱達笑道“是沒有意思。所以人就要想通達些。我見識過省一些老領導的秘書、司機,想來真是心寒。那些老書記、老省長,當年誰不是呼風喚雨的人物?很多人削尖了腦袋想鑽到他們身邊去,哪怕給他們擦都願意。他們的秘書、司機,都風光得不得了。如今他們退下來了,就誰也嫌棄了。他們仍然配有秘書和司機。這些秘書、司機就恨自己運氣差,等這些老家夥沒用了,他們才輪到這份差事。他們當麵叫人家某老某老,背地都叫人家老東西。隻要哪個老領導病了,他的秘書、司機就暗自高興,巴不得人家一命歸西,他們就可以解放了。陳副省長快八十歲了,身體還很健旺,他的秘書就成天在外麵對別人搖頭,說怎得了,哪天是個頭喲!”ii

    陶陶聽著很生氣,說“這些老人家自己也不爭氣,他們的兒女也不爭氣。我爸爸若是省級幹部,他隻要退下來,我堅決不要人家配什司機、秘書。自己兒女天天守著老人家,多好。都是些狼心狗肺的家夥!”

    關隱達笑道“你還真生氣了。人沒到那步,到那步就會那樣的。老領導照樣比秘書、比司機、比房子、比車子。他們生病了,有兒女守在醫院他們不會滿足,寧可讓秘書守著。這叫享受待遇。”

    陶陶搖頭道“官場真是害人,把人都弄成瘋子了。”

    關隱達笑笑,不再議論這事了。他想官場就是如此,誰也拿它沒辦法。關隱達琢磨過孟維周對他稱呼的變遷,就很有意思。孟維周剛參加工作那會兒,見了關隱達就叫關兄;過了幾年,孟維周當了縣委副書記、縣委書記,就叫他關老兄了。ii

    “關”和“兄”中間加個“老”字,意思沒變,意味卻不同了。

    關兄是那種剛入仕途的年輕人叫的,顯得斯文、拘謹、恭敬。孟維周開始叫關老兄了,老成多了,同關隱達就是平輩之禮。孟維周當上地委領導後,第一次見了關隱達,就直呼老關了。

    通通作業完成了,揉著眼睛出了房間。陶陶說“我們看外公外婆去。”

    通通點點頭,不多說話。陶陶就說“兒子你怎了?比你外公還深沉。”

    兒子仍是不說話,麵無表情,等著爸爸媽媽叫出門。

    關隱達就想兒子讓沒完沒了的作業和考試弄得沒朝氣了。他摸著兒子的頭頂,說“我們走路吧。”

    從教委去市委機關要坐兩站公共汽車。關隱達體諒司機,星期天一般不用車。卻又不想坐公共車,每次都是走著去,隻當散步。ii

    路上碰著王洪亮。握了手,關隱達說“聽說你要下海?”

    王洪亮說“關主任消息這靈通?不是下海,地委派我去企業掛職。”

    關隱達就笑笑,說“你洪亮老弟是什人物?你是一舉一動,萬人矚目啊。好,你們年輕人,還可以好好幹一番。”

    王洪亮說“關主任比我才大幾歲?就充老大了。我是想就著這個機會,去企業算了。你關主任可要抓住機遇啊。”

    關隱達搖頭道“我還有什機遇可抓?老了。”

    兩人玩笑幾句,握手而別。

    陶陶說“王洪亮是個人物。”

    關隱達回道“是個人物。”ii

    走在街上,關隱達的手機老是響。他便不停地接電話,有的是工作電話,有的是朋友問候。

    陶陶說“你幹脆關了電話。”

    關隱達說“市委最近有個新指示,上班時間,部門主要負責人離開辦公室,就得開著手機。晚上和周末,不在家也得開著手機。”

    陶陶說“你們這官也當得真可憐,人身自由都沒有了。”

    關隱達說“都因上次星期日,一幫農民到市上訪。堵了大門,砸了汽車,市委領導要找下麵幾個部門的頭兒,怎也找不到。孟維周一發火,就下了這個通知。”

    陶陶突然抿嘴而笑,說“當年有手機就好了,爸爸找你,不用我去跑腿了。”ii

    關隱達笑道“就搭幫那時候沒手機,不然我哪有機會同你來往?天知道你現是誰的老婆。”

    陶陶扯扯兒子,逗他“那也就沒有通通了。”

    通通一直在東張西望,根本沒聽爸爸媽媽在說什,懵懵懂懂地問“說什呀?”

    陶陶朝關隱達做了個鬼臉,對兒子說“媽媽在說那年漲洪水……”

    通通搶了話說“水中漂過來一個木盆,木盆躺著個小孩,小孩就是通通。講了一百遍了,沒意思。”

    關隱達哈哈大笑,說“現在小孩,都是摔頭主義。”

    關隱達想起坊間流傳的孟維周的段子,說“有人說,當年手機剛出現時,孟維周還是張兆林的秘書。那時手機貴,兩三萬塊錢一台,地委領導才有資格使用。孟維周有回跟同學聚會,多喝了幾口酒,就吐露了自己的遠大目標是三個一,一台車子,一個秘書,一部手機。”ii

    陶陶笑笑,說“你不知道,別人把他的三個一完善了,成了五個一工程。”

    關隱達說“我倒沒聽說過。”

    “人家給他加了兩個一,一個情人,一筆財富。”陶陶怕兒子聽見,輕聲說道。

    進了地委大院,盡碰著熟人。有些人同他打著招呼,卻不太自在。關隱達就知道,他們正像王洪亮說的,是跑到大院麵抓機遇來了。休息日往市委機關跑,能幹什呢?

    上了桃嶺,沿小路蜿蜒而上,就到了那個幽靜的小院。關門閉戶的,像是好久沒住人了。關隱達每次上嶽父家,都感覺這太冷清了。

    陶陶說“通通,喊外公外婆。”

    通通便叫道“外公,外婆!”ii

    門開了,外婆滿麵笑容。

    “爸爸呢?”陶陶問。

    媽媽說“爸爸睡著。”

    陶陶便交代通通小聲些,別吵了外公。庭院有樹蔭,下麵放有小凳。老小幾口都坐在外麵說話。

    陶陶媽說“他外公最近老是容易瞌睡。一張報紙看不上半頁,就困了。晚上又睡不好。老了。”老人家說著就歎了起來。

    陶陶忙說“沒事的,爸爸身體算好的。想睡就睡,想活動就活動,別勉強他。”

    媽媽搖搖頭“你爸爸脾氣強,聽不進我半句話。我要他每天下山去,同老人家一塊玩玩。他就是不肯去。最多清早打套太極拳,寫兩張字。餘下時間,守著報紙和電視。”ii

    陶陶寬慰媽媽“媽你也不要擔心。爸爸好靜,隨他。”

    媽媽笑道“有天我見他吃過早飯就抱著本書看,心氣他,就逗他。我說老陶,告訴你個好消息。你爸爸認真聽著,問什好消息?我說,你好好讀書,會有意外驚喜。你爸爸又問,什意外驚喜?我說,聽說皇帝老子要招駙馬了。”

    陶陶笑出了眼淚,直問爸爸是什反應。說笑間,陶凡出來了。陶陶望著爸爸,仍是笑個不停。

    陶凡拍拍通通的腦袋,問“告訴外公,他們笑什?”

    通通調皮道“外婆說,外公招駙馬了。”

    陶凡隻是笑笑,很慈祥的樣子。

    關隱達早起身,搬了凳子,招呼陶凡坐下,問“爸爸身體怎樣?”ii

    “好哩。”陶凡說。

    陶陶和媽媽說家常,陶凡和關隱達隻是聽著。通通坐了會兒,很沒意思,就進去看電視,說這會兒有動畫片。陶陶就說“通通怎得了,都快上高中了,還這喜歡看動畫片。”

    關隱達說“孩子也太辛苦了,該讓他輕鬆一下。”

    陶凡始終不說話,望著天邊的浮雲。他表情漠然,目光有些空洞。也許隻有關隱達才知道,陶凡內心其實很孤獨。關隱達從來不點破這一層,他同陶陶都沒說過,免得她傷心。退下來的老幹部,多半都在老幹活動中心休閑。那可以打門球、搓麻將,也可以喝茶聊天。但是陶凡從來沒去過那。他當地委書記時,老幹部們多次建議,要修老幹活動中心。陶凡不同意,說財政太困難了,緩幾年再說。後來他退下來了,張兆林才修了老幹活動中心。老幹部們現在越是玩得自在,越是聲討陶凡的不開明。他們說要是早些年修成活動中心,我們這些老家夥都會多活幾年。ii

    當年陶凡本來有著很好的政聲,可是後來人們對他的評價慢慢就變了。關隱達能聽見的話就很讓人無奈了,那肯定還有很多更不堪的話他沒法聽說。人們把陶凡主政那十年,叫做陶凡時代。有些幹部很憤然,說陶凡時代,西州沒出人。他們說的人,專指大人物,就是張兆林、宋秋山、周一佛這些大幹部。都說陶凡自己上不去,也不讓別人上去。說要想陶凡提拔個幹部,就像要割他的肉。這個也不成熟,那個也太稚嫩,就他陶凡一個人能幹。不像張兆林他們,舍得用幹部,講義氣,夠朋友。好像隻有他陶凡襟懷坦白,別人都靠不住。結果怎樣?現在是人家張兆林、宋秋山、周一佛坐在主席台上襟懷坦白,陶凡蹲在家打瞌睡!

    天近黃昏,陶陶幫著媽媽做晚飯去。陶凡起身,四處探尋著。ii

    關隱達問“爸爸你要什?”

    陶凡說“我想修修花木。”

    “剪子在這哩。我來弄吧。”關隱達拿來了剪子。

    陶凡說“有兩把剪子,我倆一起弄吧。”

    兩人湊在一起,修剪著中華蚊母盆景。陶凡無意間就會流露出對女婿的信任、需要或是依賴。關隱達早就看出了這點,感覺很溫暖,又說不出心酸。

    陶凡微微有些氣喘,顯出力不從心的樣子。

    關隱達不好過多提醒陶凡保重身體,他知道嶽父是不情願服老的。

    陶凡說“昨天向天富來看了我。”

    “哦?向天富這個人不錯。”關隱達應道。ii

    向天富是位縣委書記,陶凡手上提的副縣長。向天富同關隱達私交一直不錯,便常來看看陶凡。陶凡像是隨意說起,心其實很高興。現在幾乎沒什人來看望他了。

    “舒培德同你還有往來嗎?”陶凡隨意問道。

    關隱達說“談不上往來,隻是他有時去我家坐坐。”

    陶凡說“他是個聰明人,生意越做越大。可是偏愛往政界鑽,我不喜歡。他當了十多年省政協委員了,也不嫌厭煩!”

    關隱達說“做生意的,有頂紅帽子,好辦些。他當年沒您支持,生意隻怕做不得這大。”

    陶凡說“我也沒什具體支持。多半是他自己拉著虎皮當大旗。”ii

    關隱達歎道“有人諷刺說,中國的經濟學,就是真正的政治經濟學。因為政治同經濟太密切了。您當年隻是替舒培德的圖遠公司題寫了招牌,他的生意就興旺發達了。他能成為西州頭號民營企業家,省政協委員,應該說都搭幫您。一塊招牌,竟有如此神奇功效,隻有在中國才會發生。”

    陶凡說“事情的經過你都知道,我當時的用意隻是為了推動民營企業發展。”

    關隱達說“真是此一時,彼一時。如果是現在,哪位領導替企業題寫招牌,中間文章就大了。”

    陶凡臉色陰了下,不說話了。他不想說得太實了,沒意思。最近西州很熱鬧的事,陶凡也毫不關心。關隱達好像從來沒聽陶凡提起過孟維周的名字。陶凡當地委書記那會兒,孟維周才大學畢業,跟著張兆林屁顛屁顛地跑,傻乎乎的什也不懂。陶凡心要是裝著孟維周,簡直有些滑稽。關隱達也從來不同陶凡提過孟維周,免得尷尬。ii

    “隱達,我最近有些相信宿命論了。”陶凡突然停了手,沒頭沒腦地說。

    關隱達問“為什呢?”

    陶凡說“可能是老了吧。我回憶自己經過的很多事情,看似偶然,其實都是必然。我當年用幹部時,心隱約感覺有的人不太對勁,想往上爬就貼著你。但是又想,我是為國家任用幹部,又不是為自己培養門生,就放下這些念頭。後來果然印證了我當時的感覺。有些人,品質就是不行。”

    關隱達插言道“人上一百,各樣各色。”

    陶凡接著說“現在一想,好像幹什事,都有種神秘的預兆。再比如,當年你參加地委辦書法比賽,寫了首張孝祥的詞,《念奴嬌·洞庭清草》。我就想小夥子怎選了這首詞呢?這可是貶官的牢騷之作啊!張孝祥是故作曠達,其實滿腹苦衷。後來你不怎順,在縣調來調去好多年,同古時候的貶官差不多。我就想起這事來了,心想未必冥冥之中有什主宰著人類?”ii

    關隱達笑道“我現在不是很好嗎?我紮紮實實幹自己分內的工作,對得起自己的良心。我也沒有別的野心了。說到底,不過是為了謀生。”

    陶凡點頭說“淡一點好。但人生就是一張紙,一捅破,就什意思也沒有了。你吃的是國家俸祿,就得好好兒替老百姓辦事。什叫事業?現在這些人,隻把頭上的官帽子看做事業。”

    關隱達沒想到陶凡今天會講這些話。老人家退下來多年了,從來都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也許人越老,心就越落寞,過去很多事情都湧來眼前了。

    媽媽喊吃飯了。翁婿倆洗了手,回屋去。陶凡每餐都喝杯黃酒,關隱達也陪著喝上一杯。陶陶已說過多次了,要請個保姆照顧爸爸媽媽,可老人就是不肯要。陶凡退下來後,隻想清淨些,就把保姆都辭掉了。ii

    吃過晚飯,稍坐會兒,陶陶就說要回去了。她每次都想多陪老人說說話,可通通得學習,隻好早早動身。出了小院,關隱達說“走大路吧。”

    他猜走小路說不定就會碰著下山來拜碼頭的。盡是熟人,見著不好。

    三

    有幸坐上財政局長這把交椅的,不是市委書記的鐵哥們兒,就是市長的大紅人。王洪亮是代市長萬明山的把兄弟,西州無人不曉。孟維周想,王洪亮既然想去證券公司,自然先同萬明山商量過了。他不如做個順水人情。再說王洪亮平時在孟維周麵前也常走動,還算個聰明人。最近又是關鍵時期,孟維周想同萬明山盡量默契些。

    萬明山自從上次去省委黨校學習半年回來,就經常喜歡用個詞動態平衡。大概是他聽哪位教授說的。萬明山的知識體係中,所謂動態平衡,可能是最高構成。他同孟維周的關係就是一種動態平衡。他多數時候都聽孟維周的,有時也暗自叫叫板。ii

    他手下有好些死心塌地的兄弟,卻又經常要他的兄弟們多同孟維周聯係。他知道哪幾個位置自己可以安排,哪幾個位置得孟維周說了算。萬明山長孟維周十歲,光是縣委書記就幹了十二年。像他這種資曆的人,能同孟維周麵子上過得去,已經很不錯了。

    西州有些幹部感念張兆林、宋秋山和周一佛,他們任用幹部放得開,提拔了很多人。孟維周就是張兆林重用的,萬明山卻是宋秋山栽培的。可是,到了孟維周手上,拿著就難辦了。他再像三位前任書記那樣用幹部,西州幹部就隻好出口國外。內銷肯定不行,哪都想用當地幹部,資源有限啊。用幹部就像漲工資,算是剛性支出,隻能漲不能降,而且要保證必要的漲幅。

    陶凡時代,工資漲得慢,幹部提得更慢。孟維周感到為難,生怕自己還在任上,人們就拿他同陶凡作比了。最近他的壓力更大,畢竟是僧多粥少。ii

    王洪亮想去證券公司,這無意間給孟維周一個新靈感。他想幹脆派些幹部去企業掛職,可以暫時緩解用人矛盾。但僅僅派幹部到本市企業,就沒法把這個舉措的意義弄得重大。最好也派些幹部去省內外大企業。這就得依靠省委協調了。

    孟維周思考了兩天,先不同市委其他領導商量,就給張兆林打了電話。張兆林很讚賞孟維周的想法,說派黨政幹部去企業掛職鍛煉很有必要,這是新時期幹部隊伍建設的一條新思路,省委表示支持。

    “你們需要派幹部去省內或省外哪些企業,我負責出麵做工作。”張兆林對自己的得意門生十分支持。

    通完電話,孟維周還沒來得及同萬明山商量,張兆林又打了電話過來,說是他同省委組織部研究過了,決定把西州派幹部下企業掛職鍛煉作為省試點。孟維周聽罷更是興奮,明白這都是張兆林有意栽培他的意思。ii

    孟維周有了尚方寶劍,便找來萬明山商量,卻不講已經向張兆林匯報過了,也沒講省準備拿西州試點的事。他打算過幾天再說去。

    萬明山原是很精明的,立即就明白孟維周的用心,暗自佩服此人年紀輕輕,手法老成,必成大器。卻不點破,隻正經道“孟書記這個提議很好,我表示讚同。黨政幹部中間,真正懂經濟工作的同誌不多,同發展市場經濟的新形勢不相適應。我建議市委組織部好好擬個方案。派哪些同誌去,要定標準。組織部提個初步名單,請孟書記先過目,再交市委常委會研究。有必要的話,我也可以先看看。我的意見是這個事情要從速辦理。”

    孟維周聽了,知道萬明山準猜著了他的意思。他想萬明山提出要先看看名單,顯然也想利用這著棋做點兒文章。那這篇文章就兩個人共同做吧。ii

    孟維周自然也不說穿,微笑著點頭“好吧,我同組織部打招呼。派出去的人員,我倆先把個關。王洪亮同誌想去證券公司掛職,我看可以考慮。”

    萬明山說“我同意孟書記意見。這事王洪亮同誌向我也匯報過。”

    這回組織部的工作效率很高,不出一個星期,《中共西州市委關於選拔優秀中青年幹部下企業掛職鍛煉的決定(草稿)》就出來了。組織部長親自把草稿送到孟維周桌上。

    孟維周提筆就把標題中的“下”字改作“到”字,並批示道

    一個“下”字,說明我們幹部的思想觀念還沒有徹底轉變。我們再也不能高高在上,以為到企業去就是“下去”了。相反,企業站在市場經濟最前沿,那有很多值得我們認真學習的東西。派幹部到企業去掛職,就是去鍛煉,去當學生。這既是我們培養幹部的重要舉措,也是加強幹部作風建設的重要途徑。ii

    孟維周倒不太在意正文,隻粗粗瞄了眼,就翻過去了。他是從來不給材料班子當語文老師的,審閱文件隻提原則性意見。自己當年也寫過材料,知道領導逐字逐句修改文章是很可笑的事。他關心的是後麵附上的選拔名單。名單中的人,有的他認識,有的就僅僅是個符號。他認識的人,個別感覺特別好的,就在名單後邊批道建議換個人。

    孟維周最後批示請送明山同誌閱後,交市委常委會議研究。

    回頭看看那幾句關於“下”字的批示,孟維周竟暗自得意。可惜這份得意是沒法同人分享的,正是妙處難與君說啊!

    孟維周突然想起了關隱達。多年前,關隱達參加地委機關書法比賽,書寫的是張孝祥的一首詞,中間有句“妙處難與君說”。那回關隱達可是出盡風頭啊。孟維周當時隻恨自己字太糟糕了,同是地委領導秘書,好沒麵子的。他卻記死了詞中的一句妙處難與君說。ii

    孟維周現在想來,憑關隱達的文才、幹才和為人,本可大展宏圖的,卻就那落寞下去了。正像拿破侖說的,戰局瞬息萬變。政界局勢也是如此。張兆林本是陶凡重用起來的,後來兩人的關係慢慢竟複雜起來了。誰都知道陶張二人很微妙,但誰都說不出個所以然。關隱達隻因是陶凡的女婿,在西州就再也起不來了。孟維周其實很敬佩關隱達,無奈各奔其主,他也不好怎關照。

    孟維周當上地委書記後,頭個晚上就去拜訪了陶凡。陶凡言語上倒是熱情,直道小孟不錯,年輕人前程不可限量。孟維周做盡了謙虛狀,請老書記多提意見,多支持工作。陶凡隻是打哈哈,說自己退下來多年了,觀念落後,見識過時,適應不了新形勢了。孟維周客氣著出門,陶凡在後麵熱情打拱。夜風吹過,孟維周不禁打了個寒戰。他意識到陶凡看上去熱情,其實很冷淡。ii

    派到企業去的幹部很快就到位了。這時,西州市委收到省委組織部文件,正式決定在西州試點,派黨政機關幹部到企業掛職鍛煉。

    孟維周提筆在文件上簽道

    已閱。此項工作省委非常重視,建議市委再認真研究一次,就幹部到企業掛職鍛煉的目的、主要任務、考核辦法等等,製定一個詳細方案。送市委常委閱。

    簽完意見,孟維周便打電話給萬明山,把省委組織部的意見說了個大概。萬明山聽著渾身發熱,很不舒服。他嘴上卻不停地嗯嗯著,還故意加上點笑聲,顯出很高興的樣子。心想這位孟公子太精了,事情都弄到省去了,居然同他半字不吐。萬明山有話說不出,還得裝著沒事似的。

    ii

    四

    晚上,向天富突然跑到關隱達家來了。兩人在客廳扯上幾句,向天富喊應了陶陶說“小陶,我同隱達去書房說說話,你沒意見吧。”

    陶陶笑道“我還怕你們搞同性戀?你們隻怕還沒那前衛。”

    向天富道“還前衛。我同隱達,都成了西州最落伍的幹部了。”

    進了書房,向天富臉就青了,說“隱達,他媽的萬明山開始整我了。你知道,他同我有夙怨。我有話沒人說,找你扯扯。”

    關隱達問“他如何整你?”

    向天富說“準備讓我去黨校學習。”

    “多長時間?”

    “半年。”ii

    關隱達就摸著萬明山的用意了。西州各縣市和部門頭頭中間,就關隱達和向天富資格最老,年紀卻很輕。兩人都屬於陶凡時代的人物。如果說有人想在西州市班子問題上弄些手腳,隻有他們倆能量最大。關隱達卻是淡泊出了名的,沒人會再防範他。但向天富還很牛氣,他們縣工作居然幹得很不錯。不論市哪項工作評先進,總有他們縣的份兒。據說萬明山不想讓向天富太出風頭,有幾次都授意有關部門不要評他們縣先進。向天富卻跑到市拍桌子,把市的評比標準逐條背了出來。

    關隱達不好多說,隻問“你找過孟維周嗎?”

    向天富說“找孟公子有屁用!我同他又不是兄弟!他同萬明山現在是又打又拉,互相利用。用萬明山的話說,就是動態平衡。”ii

    關隱達笑道“萬明山的動態平衡算是出名了。”

    向天富憤然道“憑萬明山肚子那幾滴墨水,去黨校學習半年,能記住個動態平衡,就算不錯了。有人說黨校學習,不過就是學習學習,休息休息,密西密西,聯係聯係。黨校真是個好發明,既可以用來培養幹部,又可以用來拉幫結派,還可以用來整人。”

    關隱達說“我最近聽人說了個段子,很有意思。各級黨校的校訓都是實事求是,而且都把這幾個字立在進門處。我們省委黨校不正是這樣?一塊大石頭,就像個影壁。進門後,得繞過這個影壁。教學樓正好就在影壁後麵。有人就說,領導幹部們進黨校是,迎著實事求是走去,繞過實事求是而行,背著實事求是學習,離開實事求是工作。”ii

    向天富本是很不高興的,卻忍不住笑了起來,說“這個段子很經典,把我們幹部中間存在的問題講準講透了。”

    關隱達問“你打算怎辦?”

    向天富搖頭道“我是一籌莫展。”

    關隱達說“本來,孟維周那,我是可以去說說的。管他有用沒用。但我仔細一想,又說不得。他們說不定很忌諱我倆,我如果出麵說話,他們就會把我倆假想成一股勢力了。這樣一來,對你就更不利。再說,雞肚子不知鴨肚子事,天知道孟維周又是什想法呢?”

    向天富點頭說“隱達你說得有道理。好吧,萬明山如果硬要做絕了,我會讓他有好看的。我仍是,人大會總得讓我參加吧。”

    關隱達勸道“天富,你該忍就忍。”ii

    向天富說“我們不說這個,不說這個。你就沒什想法了?”

    關隱達說“我早就沒什想法了。正是俗話說的,命有終須有,命無莫強求。孟維周我是看著他參加工作的,他成天跟在我屁股後麵叫關兄。當時他極不老成,說得說不得的亂說一氣。誰想到他會當上市委書記呢?現在你看,他見了我,先打個哈哈,叫聲老關,嘴巴就閉得天緊。”

    向天富譏諷道“市委又出台個英明決策,決定派些幹部去企業掛職鍛煉。時間正好也是半年。不知是誰想出的高招?”

    關隱達說“地委辦那幫刁參謀想不出這高的點子。他們人沒到那份兒上,思路就上不到那高的層次。我想,這不是孟維周的點子,就是萬明山的點子。”ii

    向天富討厭萬明山,就說“萬明山沒這聰明。”

    “那十有八九是孟維周的主意。不愧是張兆林的高足啊!”關隱達歎道,“我正為難哩。我的一位副主任上了名單。我們那都是一個釘子一個眼的,抽誰去都不合適。關鍵是誰都不想去。”

    “我如果不是縣委一把手,他們隻怕還會派我去企業掛職鍛煉哩。”向天富冷冷地笑了聲。

    關隱達說“我看了看名單,去省外的就王洪亮一人,去省內其他地市企業的兩人,其他都在本市內企業。聽說王洪亮是真的想下海算了,證券公司是高薪請他去。”

    “王洪亮什人才?不就是萬明山的把兄弟嗎?”向天富很是不屑。

    關隱達說“這事已傳得沸沸揚揚了,都說那家證券公司老總是王洪亮很要好的同學。現在哪都玩圈子,無非就是同學圈子、老鄉圈子、戰友圈子、把兄弟圈子。政界、企業都一樣。奇怪的是王洪亮既然想走了,市委卻不免掉他的局長職務。”ii

    向天富說“這不是很明白的事?去企業畢竟有風險,他就先去幹半年再說。而外界都知道王洪亮去意已決,必然要往大院走門子。空著這半年時間釣魚,有人會日進鬥金。”

    關隱達想想,說“隻怕是這個道理。王洪亮不用給誰送禮,人家就會把他位置給留著。半年之後,有戲看。”

    向天富長歎一聲,搖頭道“他們講得那冠冕堂皇,其實就是想派些幹部出去,好騰出位置任用自己親信。具體到某個單位,就會成為整人手段。領導不滿意哪個人,就建議市委把他作為優秀中青年幹部派到企業去。有些人弄不清白,還會沾沾自喜,以為組織上終於慧眼識人了哩。”

    關隱達說“平心而論,派幹部去企業見識一下,也有必要。問題是市正好在一個特殊時段出台這個舉動,就耐人尋味了。如果動機本來就不純粹,嘴上說得再怎一本正經,實施起來就是兒戲了。”ii

    向天富說“本是兒戲,省卻當真了。地委轉發了省委組織部的文件,說是省在西州試點,派幹部下企業掛職鍛煉。其實省那些人,都是從下麵上去的,未必就不知道下麵的套路。隻是上下之間心照不宣,大家一塊兒玩吧。”

    “官場上很多事情都是這樣,大家都知道是假的,卻正兒八經地做。”關隱達歎道,“還沒人敢點破,誰點破了就是政治上有問題了。這就是所謂認認真真搞形式,紮紮實實走過場。我說應該建議全體幹部每天讀一篇《皇帝的新裝》。”

    向天富說“是這個問題。我們在下麵當頭兒,感觸最深。上麵布置下來的有些事情,我們知道毫無意義,卻必須照著上麵的要求做,還得把意義說得天大,弄得大家都像傻子似的。”ii

    關隱達笑了起來,說“今天我去市委,碰到省委組織部一個熟人,你猜他是幹什來的?居然是來總結幹部下企業掛職先進經驗來的。幹部還沒下去,總結經驗的就來了。”

    向天富說“有人批評官出數字,數字出官,卻沒人批評官出經驗,經驗出官。官出經驗,經驗出官,危害照樣很大。”

    關隱達點頭道“你說到點子上了。有些人就喜歡挖空心思搞出些新套路,且不管它是否切合實際,哪怕是牽強附會,好歹要整出個經驗來。回過頭我們想想,有些所謂經驗當初吹到天上去了,大家一窩蜂跟著學,效果怎樣?很多是勞民傷財啊!可是沒人算過這筆賬。”

    向天富說“誰敢算這筆賬?經驗出官,創造經驗的人一步登天了,正高高在上管著你,你敢說半個不字?現在想想當初張兆林創造的那些先進做法,不是笑話一場?”ii

    關隱達說“大家都看到了官出經驗,經驗出官的甜頭,就爭著創造經驗。省委組織部為什這重視?不就是想在全國搶先創造個經驗出來?隻要有筆杆子下來,經驗總會有的。”

    向天富也隻是想找個知心人說說話,沒別的意思。兩人閑扯著,又說到陶凡了。關隱達說“他老人家還是在平淡如水,耳根清淨。政界的事,他聽都懶得聽。”

    向天富很感慨的樣子,說“不聽好啊,不聽好啊。陶書記當年,威望多高啊。現在呢,有人說起所謂陶凡時代,就是個清算的口氣。隱達,有些話你是聽不見的。”

    關隱達並不想知道別人都說了些什,隻是淡淡地笑。向天富卻說了起來“有人說起陶老書記,盡是失誤。山地開發等於亂砍濫伐,鄉鎮企業等於環境汙染,庭院經濟等於小農觀念。”ii

    關隱達忍不住說道“他們說來說去,說得出他老人家半點兒個人問題嗎?”

    向天富說“他老人家一沒男女作風問題,二沒經濟問題,硬邦邦一條漢子。可是人家卻說他假正經。他處事不講情麵,人家就說他沒人情味,不義道。”

    關隱達語氣有些傷感了“才多長時間,簡直像換了個朝代了。”

    向天富說“聽別人議論陶老書記,我就想到曆史真是靠不住的。有人說,陶老書記主政西州那多年,唯一可稱道的就是把招待所改造成賓館。可又有人說,陶老書記到底還是保守,沒有一步到位,現在桃園賓館是全省最差的地市級賓館。說這些話的人,就是不尊重曆史。當時全省各地市還沒一家賓館,陶老書記首先認識到改善接待條件的重要性,提出改造招待所。為這事兒陶老書記還挨過處分。”ii

    關隱達笑道“真是滑稽,他老人家主持西州工作十年,到頭來人們隻記得他一件事,改造招待所。這算什事兒?”

    向天富說“隱達,老百姓還是看在眼的。當年很多人都知道陶書記很關心舒培德,卻沒人敢說他們之間有什問題。現在舒培德的圖遠公司更加做得大了,同他交往的就不僅僅是孟公子、萬明山了,張兆林同他都稱兄道弟的。人們怎說?都說凡是同舒培德有往來的高官,沒一個幹淨!”

    關隱達笑道“也怪,舒培德也常常到我家去坐坐,每次不是帶包茶葉來,就是提幾斤水果來。怎就不見他送我大坨大坨票子?是見我沒使用價值了吧。”

    向天富說“隱達,隻說明一點,你這人正派。舒培德很聰明的,知道到什山唱什歌。他敢給別人送錢,也不敢給你送錢。你是他的老朋友,雖然現在看上去你好像用不著了,但人生如戲,誰說得清你今後會怎樣呢?”ii

    關隱達搖頭道“我就這樣了。我是床底下放風箏,再高也高不到哪去。不過也難為了舒培德,他有這多關係要周旋,夠辛苦的。”

    向天富突然小聲說道“隱達,舒培德可出不得事啊!不論他偷稅漏稅、非法經營或別的什事兒,隻要哪一處出紕漏,就會有人睡不著。”

    關隱達笑道“有些人正春風得意,頭就昂到天上去了。其實我總想,那些人這輩子能夠善終就不錯了,狂什?”

    向天富見時間不早了,起身說“我走了。隱達,關鍵時候,你可要站出來啊。”

    關隱達不知向天富說的什意思,便含糊著點點頭。

    向天富走後,陶陶問“什機密,兩人得關著門說?”ii

    關隱達便說了個大概。陶陶說“向天富人倒不錯,就是涵養欠著些。你同他說多了,隻怕不太好。”

    關隱達說“我不是個亂說話的人。向天富其實做人做事都是有原則的,不會亂來。我倆交往多年了,我了解他。”

    五

    關隱達剛進辦公室,《西州教育》編輯小李就送了最近這期雜誌來。這期的卷首語是關隱達親自寫的。他本不想湊這個熱鬧,可小夥子言辭懇切,推脫不過,就寫了幾句。寫好之後,又覺得用本名發表不妥,就用了個筆名應答。小劉直說關主任文筆太好了,提出的問題又深刻。關隱達笑笑,並不多說。小劉走後,關隱達打開雜誌,瀏覽了自己的文章。題目是《孩子,你快樂嗎?》

    兒子上初二了,眼看著就要考高中。他每天清早七點出門,晚上七點才能歸家。匆匆吃過晚飯,又得做作業。ii

    總要忙到深夜,才能上床。見孩子如此辛苦,我幹著急。

    我隻能囑咐孩子他媽,多給孩子弄些好吃的,別讓他身體垮下去。

    有次我同孩子講到我的童年和少年,他很是神往。我小時候很苦,但是快樂。我沒好吃的,沒好穿的,但是有好玩的。我有很多小夥伴,我們爬樹抓鳥,下河遊泳,上山采蘑菇;我們夜同鄰村孩子兩軍對壘打仗,或是悄悄鑽進甘蔗地大飽口福;我們正月十三晚上摸黑偷別人家蔬菜煮年粑吃,那是我們老家最古怪最浪漫的鄉俗。據說那是賊的節日。大人小孩都興衝衝地當回賊,圖個好玩。那天晚上誰家蔬菜被偷了,不會生氣。

    我小時候連賊都是有節日的,可我的孩子沒有。他隻有永遠做不完的作業!隻有沒完沒了的考試!ii

    我們沒有耐心等待孩子慢慢長大,我們不允許孩子自由成長,我們不給孩子失敗的機會,我們不切實際地希望孩子總是最好的,我們用自己的夢想取代孩子的理想,我們甚至不讓孩子有自己的向往。

    我們沒想過孩子還是童年或少年,急切地把很多大而無當的成人智慧塞給孩子。我們忘記了自己也有過童真和頑劣,過早地要孩子為未來預支煩惱。我們把未來描述成地獄,告誡孩子練就十八般武藝應付劫難。我們也許因為自己卑微而飽受冷遇,便想把孩子培養成高貴的種類又去輕賤別人的卑微。

    我們對孩子的愛心不容懷疑,但也許我們隻是把孩子當做資本在經營,希望獲取高額回報。有人對中日兒重作過對比調查。很多日本兒童說長大後想當名出色的工程師、教師、會計師甚至服裝師、理發師;而我們中國孩子誌向大得很,希望自己長大後成為市長、總經理或科學家。但畢竟更多的人會成為普通勞動者,當市長和總經理的永遠隻能是少數。那,我們在向孩子灌輸美好希望的時候,其實早就為他們預備好了失望。於是更多的孩子便隻能帶著失望走向社會,他們也許終生都擺脫不了盤旋在頭頂的劣等公民的陰影。ii

    可是我們又不得不這樣教育孩子。沒有好的學業,就上不了好的大學,就不可能出人頭地。我們擔心孩子麵臨的依舊是個勢利的社會,我們擔心孩子遭遇的將是更激烈的生存競爭。

    我真希望我的兒子像野草一樣自己去長,卻又怕他真的成了野草,被人踩在腳下。

    我很想問問兒子你快樂嗎?可是我不敢問。我不知道怎樣做父親!

    關隱達想不到自己四十多歲的人了,還寫這種文字。兒子這一代,活得真沒意思。他寫這篇短文時,整個兒就是個慈父。那個深夜,他胸口軟軟的,像是任何東西都塞得進去。他可憐孩子們,卻束手無策。整個社會的遊戲規則不改變,教育模式就沒法變。

    關隱達放下雜誌,打了孟維周電話“孟書記,您上午有時間嗎?我想來匯報一下。”ii

    孟維周也不問他有什事,隻說“老關您來吧,我在辦公室等您。”

    關隱達叫上車,不到十分鍾,就進了孟維周辦公室。

    孟維周親自倒了茶,遞上,問“老關您有什好事?”

    關隱達說“孟書記,我們教委班子幾個人,分工都很細。我們業務部門不同別的部門,鐵路警察,各管一段,不好把誰抽走。所以,我向市委建議,我們教委的同誌就不要派到企業去了。”

    孟維周說“派幹部去企業學習,是市委認真研究,慎重決策的。省委很支持我們的做法。各部門都有自己的特殊情況,老關,希望您支持我工作啊。”

    關隱達笑道“孟書記這說,我就不安了。我不是不支持您的工作啊。教委都是業務型幹部,組織上培養幹部,是有目的性的。如果組織上決定把我們這位同誌培養成經濟管理型幹部,我自然同意。但是,據我對這位同誌的了解,他的長處在於教育行政管理。”ii

    孟維周想照顧關隱達的麵子,就說“老關說的也有道理。好吧,我同組織部的同誌說說,能換就換吧。”

    “感謝孟書記支持。您很忙,我就不多打攪了。”關隱達起身,孟維周伸過手來。

    孟維周把關隱達送到辦公室門口,揚揚手,進去了。據說孟維周送客很講究規矩的,下級離開他辦公室,他通常隻是坐著揮揮手,絕不站起來。送其他市級領導,他會站起來握手,腳是不會移動半步。關隱達卻享受著特別待遇,居然讓他送到門口。關隱達心暗笑道,都是跟某位偉人學的。

    回到教委機關,早有人等著關隱達了。一位農民模樣的人,遠遠地望著關隱達笑,他卻不認識這人。心想隻怕哪位鄉村教師上訪來了。ii

    “隱達,你好!”那人伸過手來。

    這人直呼其名,肯定就不是教師了。關隱達凝神半天,問“對不起,我一下子想不起來了。”

    那人紅了臉,拘謹起來,說“我是龍海呀!”

    “啊呀呀,是龍海呀!”關隱達忙伸過手去,“老同學,我們二十多年沒見麵了吧?”

    “過來,這是關叔叔。”

    關隱達這才見著一位小夥子,遠遠地站在一邊。

    “關叔叔,你好。”

    “快進屋坐去。”關隱達見龍海提著個編織袋,就說,“龍海你這是幹什?”

    龍海嘿嘿笑道“沒什,就兩個西瓜。”

    關隱達說“龍海你也太見外了。大熱天的,也不怕難扛。”ii

    進辦公室坐下,關隱達倒了茶,問“什時候到的?”

    龍海卻是答非所問,說“我這孩子,叫龍飛,飛翔的飛。他今年師大畢業,自己不想當老師,我也不願意讓他去教書。想請老同學幫忙,改個行。”

    關隱達說“教書其實很好啊。工作單純,又有兩個假期。”

    龍海說“教書有什好的?我表弟就是老師,工資都兌不了現。縣向上麵匯報,都是說老師工資已全額發放了。老師有意見不敢提。縣威脅老師,為工資的問題告狀,誰告狀處理誰。”

    “有這事?”關隱達問。

    龍海說“我說假話幹什嗎?我表弟一個同事,老婆收入也低,他自己每月隻拿到三百多塊錢,幹脆不教書了,踩三輪車去了。他把自己衣服上寫了四個大字,駱駝祥子,縣人都知道。那也是大學畢業的哩。”ii

    聽罷那位駱駝祥子的故事,關隱達心竟酸酸的。教師工資搞假兌現,他其實也知道些。但並不清楚這些細節。這幾年地方財政越來越緊張,而且像漲洪水,一級級往上淹。鄉級財政基本上不存在了,有些鄉食堂都開不了火。可是鄉幹部還是有辦法想,工資欠著,補助照發。慢慢地縣級財政日子也不好過了,縣機關幹部的工資也沒有全部兌現。關隱達同各縣領導都交涉過,請他們設法保證教師工資。可是,縣幹部工資也沒有發足,教師工資欠著些,他也不好太為難縣領導。他隻好請各縣教委穩住教師,問題慢慢解決,隻是不要告狀。而下麵竟采取強硬手段,誰告狀就對誰不客氣。

    關隱達知道自己說服不了龍海。他說當教師好,是真心話。龍海聽了也許會以為老同學在打官腔。龍海上中學時其實很會讀書,奇怪的是到了考試就不行了。是運氣吧。他好不容易培養了大學生兒子出來,自然指望他有出息。ii

    “你希望兒子幹什呢?”關隱達問。

    龍海說“最好去市。還是當幹部好。”

    “當幹部有什好的?這孩子好不容易上幾年大學,學了些知識。等到當幾十年幹部下來,他什都不懂了。”關隱達說著,回頭問那孩子,“龍飛,你自己想法呢?”

    龍飛說“我不知道幹什好。”

    關隱達問“你學什專業的?有什愛好?”

    龍飛說“我學的是中文。我愛好文學,在學校是文學社社長。我愛好寫詩,在省以上文學刊物發表過二十多首詩。”

    “哦!”關隱達笑笑,“寫詩是種很高雅的愛好,但還應有種可以謀生的愛好。”

    ii

    “我爸爸要我當幹部。”龍飛說。

    龍海就絮絮叨叨起來,盡說當幹部的好處。他說家沒勢力,在農村盡受欺負。養魚、養雞都被偷,幹部不管。上繳交不出,一聲喊就掀房子。沒事在家打牌,隻打毛錢盤,派出所的把你家圍了,每人罰千。當幹部的呢?他們打牌五十塊錢放一炮。

    龍海越說越囉嗦,他兒子就使眼色。兒子好像爸爸很丟臉似的,臉也紅了,手腳也沒地方放了。

    關隱達說“好吧,我試試看吧。”

    關隱達想留龍海父子倆去家,龍海硬是不肯,說還得趕回去。關隱達就叫司機送他們父子倆去火車站。

    龍飛忙說“關叔叔,我們自己搭公共車去就是了,不用送。”ii

    龍海卻不說話,隻是咧著嘴笑。他就想坐坐老同學的車,回去好同人家吹牛。

    關隱達送父子倆上了轎車,說“你們放心回去,有消息我就告訴你們。”

    龍海喜滋滋地坐上轎車,嘴巴笑得合不攏。

    次日一早,關隱達就去了市辦公室。市秘書長舒俊是關隱達老同事,同他私交還不錯。關隱達走過辦公樓長長的走廊,見的盡是熟人,一路聽人叫著關主任好。關隱達微笑著,點頭過去。有伸手過來的,就握握手。一間辦公室門開了,舒俊探頭出來,笑道“就知道是你來了。你走到我們這來,就像明星啊。”

    關隱達笑道“我已是流星了。”

    坐下,閑聊會兒,舒俊問“你無事不登三寶殿的。什好事?”ii

    關隱達說“我不繞彎子,請你幫忙安排個大學生。”

    舒俊說“老朋友了,我也說直話。我的壓力很大。是你自己的親戚,我就安排;如果隻是熟人相托,就算了。”

    關隱達笑道“我的表侄。”

    “親表侄?”舒俊笑著問。

    關隱達說“我哪來的野表侄?”

    舒俊點頭道“好吧。你把材料交給我。”

    舒俊果然說話算數,不出十天,龍飛就上市辦上班來了。龍海又上門來,千恩萬謝,直說關隱達夠朋友,講義氣。

    六

    龍飛沒事就去關隱達家玩。這小孩很靈活,進屋就知道找些事做。關隱達三口之家沒什需要打理的,可龍飛總能忙上一會兒。ii

    陶陶悄悄兒說“隱達,這個小龍,當領導秘書,是塊好料子。”

    關隱達就笑道“我當年在你家,可不是這樣啊。”

    陶陶笑了起來,說“你是誰呀?居然能讓我老爸相中,也讓我這無知少女上當受騙。”

    兩口子說笑會兒,陶陶問“隱達,不知小龍文章如何?通通作文老是上不去,你也沒時間管。要不讓小龍給孩子輔導一下作文?”

    隱達想想,說“不妨試試。”

    關隱達便叫過龍飛,說“龍飛,你平時忙不忙?”

    龍飛說“有忙的時候,閑的時候多。”

    關隱達就說“你有空就來玩,想請你幫通通輔導一下作文。你學的是師範,行家手。”ii

    龍飛說“關叔叔信任我,我就試試。但是我沒經驗,怕弄不好。”

    關隱達說“沒事的,你大膽些就行了。你沒真正當過老師,或許還好些。現在有些老師,思維太死板了。有回通通告訴我,他們老師說郭沫若《天上的街市》有句詩,‘那一朵流星’,‘朵’字用錯了,應該說‘那一顆流星’。”

    龍飛說“我們上大學後,自己長了些見識,就發現中小學語文教學的確問題很大。語言本是活生生的東西,可是再好的課文,都要被老師得支離破碎。這評價老師,也許是我們不知天高地厚吧。”

    關隱達搖頭道“你說得不錯,是這個問題。這種教學模式,最要命的是扼殺學生的想象力和創造力,隻是為了應考,掌握些八股技巧。龍飛,你就按你們年輕人的性情去教他,讓他少些束縛。你不必考慮他是不是為了應付作文考試。”ii

    龍飛聽了這席話,真心佩服關隱達了。他骨子原是很傲氣的,總以為父輩們都是老土。他很敬重關隱達,多是因為感恩,再說鄉下孩子天生懂得尊卑上下。哪知關隱達的見識同年輕人那相近。從此以後,龍飛沒事每天晚上都往關隱達家跑。通通也喜歡龍飛,兩人玩起來就像親兄弟。陶陶看著高興,更是把龍飛當自家人。

    有天市召開部門負責人會議,關隱達早早地就去了。人沒到齊,孟維周望著關隱達,玩笑道“老關,您的文章我拜讀了,寫得很好。”

    關隱達一時懵了,想不起哪篇文章了,就說“孟書記又笑話我了。”

    孟維周說“您盡管用了化名,我一看就知道是您寫的。”

    關隱達這才明白,孟維周說的是他給《西州教育》寫的卷首語。心想這都是兩個多月前的事了,孟維周還記得。說不定孟維周才看到這篇文章。ii

    關隱達說“孟書記指的那篇文章,那就真的是笑話我了。”

    孟維周說“讀您的文章,我想到了魯迅那篇有名的《我們怎樣做父親》。可以說是曆史的回聲啊!”

    關隱達忙搖頭道“孟書記,您笑話我了。”

    孟維周又笑道“讀了那篇大作,我就想起老關原本是個詩人。”

    關隱達說“孟書記,這時代說誰是詩人,等於罵人啊。”

    陸續到了些人,有的讀過那篇文章,都有同感。大家便都奉承關隱達,說他看問題尖銳,說的都是天下父母的心話。

    散會後,孟維周叫住關隱達,說“老關,您留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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