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蘆花

類別:網遊動漫 作者:王躍文. 本章:漫天蘆花

    蘇家世代書香,家風清白。相傳祖上還中過狀元。到了蘇幾何手上,雖不及顯祖那尊榮,但在這白河縣城,仍然是有臉麵的人家。早在三十多年前,蘇幾何就是縣的王牌教師。他是解放前的大學生,底子厚實,中學課程除了體育,門門可以拿下來。不擅教體育不為別的,隻因他個頭兒瘦小,一臉斯文。那個時候還興任人唯賢,他當然成了一中校長。

    讀書人都說,幾何幾何,想爛腦殼。蘇校長最拿手的偏是教幾何。他的外號蘇幾何就是這來的。久而久之,很多人反而淡忘了他的大名。他其實有一個很儒雅的名字,叫禹夫。有人說現在的人名和字都不分了,這禹夫還隻是他的名。但他的字在破四舊的時候被破掉了,他自己不再提及,別人也無從知曉。這說來,幾何其實隻能算是他的號了。幾何二字的確也別有一番意趣,蘇校長也極樂意別人這叫他。不過真的直呼蘇幾何的也隻是極隨便的幾個人,一般人都很尊敬地叫他蘇校長。隻是中,他為幾何二字也吃了一些苦頭。學生們給他羅列了十大罪狀,有一條就是他起名叫蘇幾何。十幾歲的中學生隻知道哪位古人說過一句“對酒當歌,人生幾何”的話,幾何二字自然不健康了。學生們並不知道這是別人給他起的外號。ii

    關於蘇幾何,有一個故事傳得很神。一中那棟最氣派的教學樓育才樓是當年蘇幾何設計的。說是他將整棟房子所需磚頭都作了精確計算,然後按總數加了三塊。教學樓修好之後,剛好剩下兩塊半磚。還差半塊磚大家找了好久,最後發現在蘇校長的書架上。原來蘇校長拿回去留著紀念去了。這個故事誇張得有些荒誕,但人們寧願當做真的來流傳。鄉村教師向學生新授幾何課時,總愛講這個故事,說明學幾何多重要!

    蘇校長再一次名聲大振是八十年代初。一中高考錄取年年在全地區排隊第一,被省定為重點中學。他自己大女兒靜秋考人複旦大學,二兒子明秋上了清華大學,老三白秋正讀高三,也是班上的尖子。就憑他教出這三個孩子,誰也不敢忽視他在教育界的地位。老三白秋那年初中畢業,以全縣最高分考上了中專,別人羨慕得要死,他家白秋卻不願去。蘇校長依了兒子,說,不去就不去。你姐在複旦,你哥在清華,你就上北大算了。這本是句家常話,傳到外麵,卻引出別人家許多感慨來。你看你看,人家兒女爭氣,大人說話都硬棒些。你聽蘇校長那口氣,就像自己是國家教委主任,兒女要上什大學就上什大學,自己安排好了。縣城尋常人家教育孩子通常會講到蘇家三兄妹。說那女兒靜秋,人長得漂漂亮亮,學的是記者,出來是分新華社,說不定還會常駐國外。明秋學的,凡是帶電字的都會弄,什電冰箱、電視機不在話下。肯定要留北京的。老三白秋隻怕要超過兩個老大,門門功課都好,人又標致,高高大大,要成大人物的。財政局長朱開福的兒子朱又文和白秋同班,成績是最差的。朱局長在家調侃道,看來蘇校長三個兒女都是白養了,到頭來都要遠走高飛,一個也不在大人身邊。還是我的兒女孝順,全都留下來為我二老養老送終。朱又文聽父親這不陰不陽地講一通,一臉鮮紅。ii

    蘇幾何也覺得奇怪,自己兒女怎這聽話。他其實很少管教他們。一校之長,沒有這多時間管自己的小孩。現在大學都喊什六十分萬歲,自己兩個孩子上大學仍很勤奮,還常寫信同父親討論一些問題。看著兒女們一天天懂事了,他很欣慰。他把給兒女們回信看做一件極重要的事,蠅頭小楷寫得一絲不苟。他知道自己這一輩就到這個份上了,孩子們日後說不定會成大器。多年以後,自己同孩子們的通信成了什有名的家書出版也不一定。所以他回信時用詞遣句極講究,封封堪稱美文。又因自己是長輩,寫信免不了有所教導。可有些人生道理,當麵說說還可以,若落作白紙黑字,就成了庸俗的處世哲學,那是不能麵世的。這就得很好地斟詞酌句。給孩子們的信,他總得修改幾次,再認真抄正。發出之前還要讓老婆看一遍。老婆笑他當年寫情書都沒這認真過。蘇校長很感慨的樣子,說,我們是在為國家培養人才,不是培養自己的孝子,小視不得啊!ii

    白秋讀書的事不用大人費心,他媽擔心的是他太喜歡交朋友。蘇校長卻不以為然。他說白秋到時候隻怕比他姐姐、哥哥還要有出息些。交朋友怕什?這還可以培養他的社會活動能力。隻要看著他不亂交朋友就行了。

    白秋是高三的孩子王,所有男生都服他,女生也有些說不明白的味道。籃球場上,隻要有白秋出現,觀戰的女生自然會多起來,球賽也會精彩許多。

    白秋最要好的同學是王了一,一個很聰明又很弱質的男生。長得有些女孩氣,嘴皮子又薄又紅。他父親王亦哲,在縣文化館工作,寫得一手好字,畫也過得去。王亦哲這名字一聽就知道是他自己讀了幾句書以後再改了的。他給兒女起名也都文縐縐的,兒子了一,女兒白一。

    有回白秋媽媽說,了一這孩子可惜是個男身,若是女孩,還真像王丹鳳哩。王了一馬上臉飛紅雲,更加王丹鳳了。白秋樂得擊掌而笑。媽媽又說,老蘇,有人說我們白秋像趙丹哩。白秋馬上老成起來,說,為什我要像別人?別人就不可以像我?蘇校長剛才本不在乎老婆的話,可聽白秋這一講,立即取下老花鏡,放下書本,很認真地說,白秋這就叫大丈夫氣概。ii

    高三學生都得在學校寄宿,星期六才準回家住一晚,星期天晚上就要趕回學校自習。王了一家住縣城東北角上,離學校約三華。這個星期天,他在家吃了晚飯,洗了澡,將米黃色的確良襯衫紮進褲腰,感覺自己很英氣。媽媽催了他好幾次,說天快黑了,趕快上學校去。他說不急,騎單車一下就到了。他還想陪妹妹白一說一會兒話。他把教師剛教的那首叫《年輕的朋友來相會》的歌教給妹妹。妹妹在家是最叫人疼的,因為妹妹是什也看不見的瞎子。妹妹十三歲了,活潑而聰明,最喜歡唱歌。一首歌她隻要聽一兩次就會唱。爸爸專門為妹妹買了架風琴,她總愛彈啊唱的。白一的琴聲讓全家人高興,而疼愛白一似乎又成了全家人的感情需求。有回,白一正彈著一首歡快的曲子,父親心中忽生悲音,感覺憂傷順著他的背脊蛇一樣地往上爬。白一靜了下來,低頭不語。王亦哲立即朗聲喊道,白兒,你怎不彈了?爸爸正聽得入迷哩!白一又順從地彈了起來。事後王亦哲同老婆講,怪不怪?白一這孩子像是什都看得見。每次我心不好過,她都像看見了。我明明什都沒說呀?老婆卻說,隻有你老是神經兮兮的。我們就這一個女兒,還怕她不快活?了一這孩子也懂事,知道疼妹妹。以後條件好了,治一治她的眼睛,說不定能治好了呢?王亦哲說,那當然巴不得。隻是知道有那一天嗎?唉!我一想到女兒這漂亮可愛,這聰明活潑,偏偏命不好,是個瞎子,我心就痛。老婆來氣了,說,別老說這些!你一個男子漢,老要我來安慰你?我們女兒不是很好嗎?ii

    白一歌聲甜甜的,和著黃昏茉莉花香洋溢著。了一用手指彈了一下妹妹的額頭,說很好。我上學去了。白一被彈得生痛,撅起了小嘴巴,樣子很逗人。

    了一推了單車,剛準備出門,卻下起了大雨。媽媽說幹脆等雨停了再走吧。了一說不行,晚自習遲到老師要罵人的。白一幸災樂禍,說,我講等會兒有雨你不信!

    了一穿了雨衣出門。騎出去不遠,雨又停了。夏天的雨就是這樣。他本想取下雨衣,又怕耽誤時間。心想馬上就到學校了,算了吧。

    天色暗了下來,街上的人影有些模糊起來了。

    快到校門口了,迎麵來了幾個年輕人,一看就知是街上的爛仔。他們並排走著,沒有讓路的意思。了一隻得往一邊繞行。可爛仔們又故意往了一這邊擁來。ii

    好妹妹,朝我撞呀!

    妹妹,不要撞壞我的家夥呀!我受不了的啦!

    原來,了一穿了雨衣,隻露著臉蛋子,被爛仔認作女孩了。了一很生氣,嚷道,幹什嘛!可這聲音是脆脆的童聲,聽上去更加女孩氣了。單車快撞人了,了一隻得跳下車來。爛仔蜂擁而上,撩開他的雨衣,在他身上亂摸起來。

    他媽的,是個大種雞,奶包子都沒脹起來!

    有個爛仔又伸手往他下麵摸去。他媽的,空摸一場,也是個長鳥的!這爛仔說著,就用力捏了了——下他下麵。

    了一眼冒金花,尖聲罵道,我日你媽!

    罵聲剛出口,了一感到胸口被人猛擂一拳,連人帶車倒下去。可他馬上又被人提了起來,掀下雨衣。一個精瘦的爛仔逼近了一,瞪著眼睛說,看清了我是誰!爺爺是可以隨便罵的?說完一揮手,爛仔們又圍了上來,打得他無法還手。ii

    白秋和同學們聞訊趕來了,了一還躺在地上起不來。見了同學們,了一忍不住哭了。白秋叫人推著單車,自己扶著了一往學校走。哭什?真像個女人!白秋叫了一聲,了一強忍住了。

    很快蘇校長叫來了派出所馬所長他們。了一被叫到校長辦公室問情況。也許是職業習慣,馬所長問話的樣子像是審犯人,了一緊張得要死。本來全身是傷,這會兒更加頭痛難支。蘇校長很不滿意馬所長問話的方式,又不便指出來。他見了一那樣子可憐巴巴的,就不斷地轉述馬所長的問話,想盡量把語氣弄得溫和一點。馬所長就不耐煩了,說,蘇校長,調查案情是嚴肅認真的事情,你這一插話,今天搞個通宵都搞不完。蘇校長隻好不說話了。了一大汗淋漓,眼睛都睜不開了。ii

    問過話之後,讓了一簽了名,按了手模印。今天就這樣吧。馬所長他們夾著包就要走了。

    蘇校長忙問,這事到底怎處理?

    馬所長麵無表情,說,不要急,辦案有個過程,現在隻知道一些線索,作案者是誰都還不知道。到時候我們會通知你們的。

    之後一連幾天都沒有消息。蘇校長打電話問過幾次,派出所的總答複不要急,正在調查。了一負著傷,學校準許他晚上回家休息。臨近高考,功課緊張,他不敢缺晚自習。白秋就每天晚自習後送他回家。了一爸爸很過意不去,白秋說沒事的,反正天太熱了,睡得也晚。

    妹妹白一差不多每天晚上都在門口迎著了一和白秋。了一兩人進屋後,白一就朝白秋笑笑,意思是謝謝了。白秋喜歡自一那文靜的樣子。白秋無意間發現,他不論站在哪,坐在哪,不用作聲,白一都能準確地將臉朝著他。這讓他感到驚奇。他知道這雙美麗的眼睛原本是什都看不見的。當白一靜靜地向著他時,他會突然感到手足無措。ii

    一個多星期過去了,派出所那邊還是沒有任何消息。蘇校長打電話問過好幾次,接電話的都說馬所長不在,他們不清楚。王亦哲也天天往派出所跑。終於有一天,馬所長打電話告訴蘇校長,說為首的就是三猴子,但找不到人。

    說到三猴子,縣城人都知道。這人是一幫爛仔的頭子,惡名很大,別人都怕他三分。但他大案不犯,小案不斷,姐夫又在地公安處,縣公安局也不便把他怎樣。有時他鬧得太不像話了,抓進去關幾天又隻得放了人。

    案子總是得不到處理,白秋心很不平。了一無緣無故挨了打,父親將派出所的門檻都踏平了,還是沒有結果。憑父親的聲望,平日在縣說話也是有分量的。可這回明明是個贏理,到頭來竟成到處求人的事了。同學們都很義憤,朱又文同白秋商量,說,幹脆我們自己找到三猴子,接他一頓怎樣?我認得三猴子。白秋聽了,一拍桌子,說,揍!ii

    這天晚自習,朱又文開小差到街上閑逛,發現三猴子在南極冰屋喝冷飲。他馬上回來告訴白秋,白秋便寫了一張紙條願參加襲擊三猴子行動的男生,晚自習後到校門口集合。這張紙條就在男生中間遞來遞去。

    晚自習一散,白秋讓了一自己回去,他帶了全班男生一路小跑,直奔南極冰屋。同學們一個個都很激昂,像是要去完成什英雄壯舉。白秋在路上說,我們也以牙還牙,將他全身打傷,也將他的鳥捏腫了。朱又文是個打架有癮的人,顯得很興奮。

    南極冰屋人聲如潮。朱又文輕聲指點就是背朝這邊,沒穿上衣那個。同桌那個女的叫秀兒,是三猴子的女朋友。那男的叫紅眼珠,同三猴子形影不離。

    白秋早聽人說過,秀兒是縣城兩朵半花中的一朵。還有一朵是老縣長的媳婦,那半朵是縣廣播站的播音員。這秀兒原是縣文工團演員,現在文工團散了,她被安排到百貨公司,卻不正經上班,隻成天同三猴子混在一起。ii

    可能是誰講了一個下流笑話,三猴子他們大笑起來。秀兒拍了紅眼珠一板,歪在三猴子身上,笑得渾身發顫。

    白秋讓同學們在外等著,自己進去,到三猴子跟前說,外麵有人找你。三猴子見是生人,立即不耐煩了。媽的,誰找?並不想起身。白秋說,是兩個女的。秀兒馬上追問,哪來的女的?三猴子橫了秀兒一眼,起身往外走。

    白秋一揚手,躲在門兩邊的同學們一哄而上。秀兒尖叫起來。紅眼珠操起啤酒瓶往外衝,嚷道,你們狗日的吃了豹子膽!三猴子一會兒冒出頭,一會兒又被壓了下去,紅眼珠舉著酒瓶不好下手。紅眼珠遲疑片刻,也早被撂倒了。廝打了一陣,白秋高聲叫道,算了算了。大家停了手,朱又文覺得不過癮,轉身又朝三猴子下身狠狠踢了幾腳。三猴子和紅眼珠像堆爛泥,連叫喚的力氣都沒有了。ii

    大家快速撤離。秀兒衝著他們哭喊,你們打死人了,你們不要跑!你們要償命!秀兒嗓門兒極好,到底是唱戲的底子。

    行至半路,蘇校長迎麵來了。他一定是聽到什消息了。白秋站住了,剛才的英雄氣概頃刻間化作一身冷汗。同學們一個個隻往別人身後躲。

    蘇白秋,過來!蘇校長厲聲喊道。

    白秋一步一挪走到父親跟前。父親一掌掀過來,白秋踉蹌幾步,倒在地上。誰也不敢上前勸解。蘇校長氣呼呼地瞪了他們一會兒,怒喝道,都給我回去!

    一路上蘇校長一言不發。同學們個個勾著頭,一到學校,都飛快往宿舍跑。

    白秋比父親先一步到家。媽媽見麵就說,你怎這不聽話了?看你爸爸怎鬆你的骨頭!ii

    白秋不敢去睡,也不敢坐下,隻站在門口等死。蘇校長進門來,陰著臉,誰也不理,徑直往臥室去了。白秋媽跟了進去,很快又出來,喊白秋,還不去睡覺?

    不到二十分鍾,聽到有人在急急地敲門。白秋媽忙開了門,見是傳達室的鍾師傅。

    快叫蘇校長,快叫蘇校長。鍾師傅十萬火急的樣子。

    蘇校長早出來了,一邊穿衣服,一邊問什事?

    鍾師傅氣喘喘地說,來了一夥爛仔,說要把學校炸平了。我不敢開門。

    蘇校長嚇了一跳,心想剛才白秋他們一定闖出大禍了。他一時慌了神,不知怎辦才好。當了幾十年校長,從未碰上過這種事。

    老婆也急了。怎辦?門是萬萬開不得的,同那些人沒有道理可講。ii

    這話提醒了蘇校長,他忙交代鍾師傅,你快去傳達室觀察情況,叫幾個年輕教師幫你。我去給派出所打電話。

    蘇校長急忙跑去辦公室。搖把電話搖了半天才接上,派出所的沒聽完情況,就來火了。你們學校要好好教育一下學生!

    蘇校長也火了,說,你這是什態度?情況沒弄清就……

    沒等蘇校長說完,那邊放了電話。蘇校長對著嗡嗡作響的電話筒叫了幾聲,才無可奈何地放下電話。這就是人民警察?

    這時,門外傳來爛仔吆喝聲。蘇幾何,你出來!蘇幾何你出來!大門被爛仔們擂得山響。

    蘇校長氣極了。平日縣大小頭兒都尊敬地叫他蘇校長,隻有個別私交頗深的人才叫他幾何。他仗著一股氣,直衝傳達室。幾個年輕教師摩拳擦掌,說,隻要他們敢跨進學校一步,叫他們豎著進來,橫著出去!ii

    蘇校長喊道,沒教養的東西!你們的大人都還是我的學生哩!輪到你們對我大喊大叫的?鍾師傅,你把門打開,看他們敢把我怎樣!

    蘇校長見鍾師傅不動,自己跑上去就要扛門閂,嚴陣以待的教師們忙上前攔著說,蘇校長開不得,蘇校長開不得!

    這時,門外響起了警車聲。聽得外麵亂了一陣,很快平息下來。

    鍾師傅開了門,馬所長進來說,蘇校長,你們要好好教育一下學生。今天晚了,我們明天再來。

    第二天,馬所長黑著臉來到學校,把案情說了一遍。蘇校長十分氣惱。了一被打的事還沒處理,白秋又惹出這大的禍。馬所長說,這是一起惡性案件,不處理幾個人是過不了關的。

    馬所長也沒講怎辦,仍黑著臉走了。蘇校長沒想到自己兒子竟然變得這不聽話了。他們兄妹三人本是最讓人羨慕的,卻出了這一個不爭氣的弟弟。他感到很沒有麵子,便同老婆商量,說,白秋你不讓他受受教育,今後不得了的。送他到派出所去,關他幾天!ii

    老婆不依,說,派出所是個好進的地方?進去之後再出來,就不是好人了!

    蘇校長就是固執,非送兒子上派出所不可。老婆死活不讓,說,白秋也隻是參加了這事。要說起來,最先提起要打三猴子的,是朱又文。為什你硬要送自己兒子去?蘇校長發火了,說,我是校長,自己兒子都管不住,怎去教育別人的兒子?別人家孩子在學校沒學好,都是我校長的責任!

    他不顧老婆苦苦哀求,親自送白秋去了派出所。馬所長這一次倒是很客氣,熱情接待了蘇校長,說,要是所有家長都像你蘇校長這樣配合我們工作,嚴格要求自己孩子,社會治安就好了。蘇校長苦笑道,自己孩子做了錯事,就要讓他受受教育,這是為他好啊!

    兩人說好,將白秋拘留一個星期。ii

    蘇校長一個人從派出所出來,總覺得所有的人都望著他,臉上辣辣的。城沒有幾個人不認識他的,一路上便都是熟人。似乎所有熟人的臉色都很神秘。他便私下安慰自己我從嚴要求孩子,問心無愧。所有家長都該這樣啊!想起馬所長今天的熱情,他便原諒了這人平日的無禮。

    老兩口在家火急火燎地熬過了一個星期,蘇校長去收容所接兒子。不料收容所的說,人暫時不能放。蘇校長一聽懵了,忙跑到派出所問馬所長。馬所長說,情況不妙啊!三猴子和紅眼珠的傷都很重。特別是三猴子,人都被廢了。醫生說他不會有生育能力了。

    蘇校長嘴巴張得天大。這嚴重?這嚴重?

    蘇校長隻得回去了。老婆哭著問他要人。這個時候,他才意識到自己送白秋進去也許是個錯誤。ii

    臨近高考了,蘇校長四處活動,都未能將兒子領出來。老兩口沒辦法想了,去找了朱又文的父親朱開福。心想憑朱局長的麵子,說話還是有人聽的。蘇校長轉彎抹角把事情原委說了一通,暗示白秋實際上是為他們家孩子朱又文背了過。

    朱開福卻說,我這兒子學習成績的確不好,這我知道。但他聽話倒是聽話,從不惹人撩人。

    蘇校長見朱開福有意裝糊塗,隻好直說了,要請他幫忙,將白秋弄出來。朱開福滿口答應,說,這事好說,我同公安局說聲就是了。小孩子嘛,誰沒個打打鬧鬧的?

    可是左等右等,白秋還是沒有出來。這是蘇校長平生感覺最悶熱的一個夏月。

    這天,他又去收容所看望兒子。白秋痛哭著,求父親領他出去參加高考,說今後一定聽爸爸媽媽的話,一定考上北京大學。蘇校長老淚縱橫。他這輩子除了老父老母過世時哭過,記不得什時候這哭過了。ii

    白秋到底還是被判三年勞教。

    蘇校長平生第一次感到了極大的惶惑。中,他受到那大的打擊,也沒有這痛苦和迷惘過。那時他真的以為自己是從舊社會過來的知識分子,身上的罪孽是先天的,必須好好改造。當時天下通行的邏輯就是如此。現在是治平世界了,怎叫他更加不明白了呢?

    這事成了白河縣城最大的熱門話題。都說太可惜了,太可惜了。誰想得到呢?他哥哥姐姐那有出息,他一個人到籠子去了。真是一娘生九子,連娘十條心!

    三年之後,白秋回到白河縣城。他發現縣城隻是多了幾棟高房子,沒有其他變化。他的那些同學,考上大學的還沒有畢業,沒考上的多半參加工作了。了一還在上海交大上大四。朱又文已在銀行上班。ii

    白秋成天在家沒事幹。爸爸媽媽都已退休,成天也在家。姐姐和哥哥都留在了北京。白秋一直嫉恨爸爸,不太同爸爸說話。媽媽總望著他們父子的臉色,隻巴望他們臉上能有一絲笑容。但父子倆總是陰著臉,老太太終日隻能歎息。

    白秋天天在床上躺著,腦子亂七八糟。他根本無法理清自己的思緒。勞教農場那漫無邊際的蘆葦總是在他的腦子海一般洶湧。在剛去的頭幾個月,他幾乎沒有一天不在設法逃跑。初冬的一個晴天,蘆葦在風中搖曳。白秋同大家在油菜地除草。這的油菜地也一望無涯,幾百號人在這排開極不顯眼。快到中午,白秋偷偷鑽進了蘆葦。他先是慢慢前行,估計外麵聽不見聲音了,他就拚命跑了起來。他知道,隻要一直往南跑,跑出這片蘆葦地,再渡過那片湖水,就可以回家了。他飛跑著,什也不顧,聽憑蘆葦葉刮得臉和手腳生生作痛。不知跑了多久,也不知跑了多遠,他跑不動了,倒了下來。他閉著眼睛,腦子滿是媽媽的影子。他曾無數次夢見媽媽哭泣的樣子。他想自己隻要能出去,一定百倍地孝敬媽媽。他又想起了白一,那個清純可愛的小妹妹。ii

    躺了好久,他睜開了眼睛。正刮著北風,蘆花被輕輕揚起,飄飄蕩蕩,似乎同白雲一道在飛翔。蘆花和白雲所指的方向就是家鄉。

    白一妹妹的眼睛那清亮,那愛人,可就是什也看不見。

    太陽快掉下去了,他還沒有跑出這片蘆葦。他估計不出還要跑多遠才到湖邊,要是在夏天,他現在奔跑的這一片都是白水淼淼,蘆葦便在水蕩漾。想著要在蘆葦地過一夜,他並不覺得恐懼,反而還有一種快意。

    天黑下來了,他到了湖邊。四周黑咕隆咚,天上連一顆星星都沒有。他不知應往哪邊走。東南方的天際閃著微弱的光亮,他想渡口也許就在那,他便望著那一線光亮奔跑。

    天將拂曉,他終於摸到了渡口邊。望見汽車輪渡那灰暗的燈光,他心跳加劇了,說不清是激動還是害怕。他爬上輪渡,找了一個背亮的地方躲了起來。聽不見一絲動靜,隻有湖水輕輕拍打著船底。開輪渡的工人都在睡覺。他多希望馬上開船!但天色未明,沒有過渡的汽車。ii

    天亮了,終於聽見了汽車聲。他抬眼一望,嚇出了冷汗。來的正是勞教農場的警車。

    他被抓了回去,挨了一頓死揍。後來他又好幾次逃跑,都沒有成功。

    說來也怪怪,在漫長的三年,他時時想起的竟是白一。起初他也想過日後怎樣去孝敬媽媽,但日子久了,媽媽在他的腦子越來越淡薄了。他不願意去想父親,縱然想起父親,心也充滿了敵意。他總以為自己的災難來自於父親的天真。

    白秋誰也不理,一個人出了門。媽媽望著他的背影抹眼淚。

    他雙手叉進褲兜,橫著眼睛在街上行走,見了誰都仇人樣的。走著走著,就到白一家附近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走到這來的。遲疑片刻,他便去了白一家門口。門關著,不知屋是不是有人。他敲了幾聲門,聽得有人在麵答應,好像是白一的聲音。ii

    是白一嗎?

    不見回音,可過了一會兒,門開了。一位漂亮的女孩倚門而立。白秋吃了一驚。眼前的白一不再是小妹妹了,而是位風姿綽約的美人了。

    是白秋哥嗎?

    白秋更是驚奇了。白一你怎知道是我?

    聽爸爸說你回來了。我就想你一定會來我家玩的。怎今天才來呢?快進來吧。

    白秋進屋坐下,說,我回來之後,什地方都沒有去過,今天是第一次出門。

    白一你好嗎?

    我很好。你吃苦了,都是為了我哥哥。我哥哥回家總說起你哩。

    白秋說,這都是我自己的命不好。不說這個吧。ii

    兩人就說著一些無關緊要的話。白一的大眼睛向著白秋一閃一閃的。因為這雙眼睛什也看不見,白秋便大膽地迎著它們。白秋不明白自己這幾年怎總是想念這位小妹妹,想著這雙美麗而毫無意義的大眼睛。白一高興地說著話兒,有時候臉上會突然飛起紅雲。白秋便莫名其妙地心亂。

    很快就到中午了,白一爸爸下班回來了。白秋馬上站了起來,叫王叔叔好。王亦哲愣了一下,才認出白秋。阿呀阿呀,是白秋呀!快坐快坐。知道你回來了,也沒來看你。這幾天有點忙。

    哪呢?白秋說著,就望了一眼白一。隻見白一臉上不好,低了下頭。她是怪爸爸沒有去看白秋。白秋隱約感覺出了這一點,隻是放在心。

    一會兒,白一媽媽也回來了。見了白秋,忍不住抹了一陣眼淚。ii

    一家人留白秋吃晚飯,白秋推辭了。

    白秋勾著頭,獨自走在街上,心的滋味說不清楚。突然有人在他肩上重重拍了一板。白秋本能地回頭撩了一手,氣洶洶地瞪著眼睛。卻見是老虎。老虎是他在勞教農場的兄弟,一年前放出來的。

    白秀才,回來了怎不來找我?我倆可是早就約好了,出來之後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啊。白秀才是白秋在勞教農場的外號。

    天天在家睡覺,還沒睡醒哩。白秋說。

    閑扯一會兒,老虎要請白秋下館子。兩人找了一家館子坐下,老虎請白秋點菜。

    隨便點吧,兄弟我不算發財,請你吃頓飯的錢還是有的。

    喝了幾杯酒,話也多了。老虎說到出來一年多的經曆,酸甜苦辣都有。他說他隻望白秋早點出來,大家在一塊撈碗飯吃。我們自己不相互照顧,還有誰管我們?我們這種人誰瞧得起?ii

    在麵的時候,老虎最服的就是白秋。白秋人聰明,又最不怕事。剛去的時候,麵的霸頭欺負他,但他就是不低頭。霸頭叫元帥,元帥下麵是幾個將軍,將軍下麵的叫打手,最下麵的就是嘍囉了。元帥是個大胖子,是麵的皇帝。嘍囉們得把好吃的菜孝敬給他,還得為他洗衣服,捶背搔癢。睡覺也有講究,冬天元帥睡最麵的角落,依次是將軍、打手和嘍囉,最倒黴的嘍囉就睡馬桶邊上。到了夏天,元帥就睡中間電扇下麵,將軍和打手圍在外麵,嘍囉們一律挨牆睡,同元帥、將軍和打手們分開,免得熱著他們。白秋剛去,當然要睡在馬桶邊。白秋心想,這本來就擁擠,人家先來先占,輪到他隻好睡馬桶邊,也沒什說的。可元帥有意整他,一定要他頭朝馬桶睡。他不幹,元帥一揮手,幾個打手圍了上來,將他一頓死揍。那天深夜,他偷偷爬起來,狠狠地揍了元帥。元帥的臉被打腫了。這還了得,白秋被打手們打昏死過去,還給他灌了尿喝。過後白秋平靜了幾天。元帥以為他服了,一會兒對他冷笑,一會兒又惡狠狠地瞪他。其實他隻是恢複了幾天。等他身體稍稍好些了,又找機會打了元帥。當時老虎是頭號將軍,兄弟們叫他五星上將。麵就隻有他和白秋是同縣的老鄉,他有心要幫白秋,但又怕元帥手下的人太多了。後來他發現白秋真的是條好漢,就暗中聯絡幾個貼心的兄弟,幫助白秋,把元帥死死打了一頓。元帥隻得服輸。老虎就做了元帥,白秋一下子從嘍囉坐到了將軍的位置。老虎出來後,白秋又做了元帥。ii

    館子的客人走得差不多了,他兩人還在喝酒。眼看菜涼了,老虎說加個菜。來個一蛇四吃怎樣?白秋本是不吃蛇的,這會兒酒壯人膽,又不想顯得那怯弱,就說好吧。又問怎個吃法?老虎說,就是清燉蛇肉,涼拌蛇皮,蛇血和蛇膽拿酒泡了生吃。老虎說著就叫來老板,問,你們這最拿手的一蛇四吃還有嗎?

    老板躬腰搓手道,蛇是有,隻是這會兒師傅不在,沒有人敢殺蛇。

    蛇在當地人眼中向來是恐懼而神秘的,老輩人都忌諱說起它,一般隻叫它冷物或長物。見了蛇一定要將它打死,說是見蛇不打三分罪。吃蛇隻是近幾年的事,也不是所有的人都敢吃。原先要是誰打死了一條蛇,就找個僻靜地方將它埋了。膽子大的人就將蛇煮了喂豬。蛇萬萬不可放在家煮,說是瓦簷上的樓墨要是掉進鍋,那蛇肉就成了劇毒,人隻要沾一點就會七竅流血而死。白秋記得他小時候,城同現在的鄉下也差不多,很多人家都喂了豬。有回剃頭匠李師傅打了一條蛇,就在城外的土坎上掏了一個灶,架起鍋子煮蛇。白秋和一幫小家夥遠遠地圍著看熱鬧,不停地吐著口水。事後小家夥都不敢讓李師傅剃頭發,總覺得他那雙碰過蛇的手冰涼而惡腥。那時候城的小孩也同鄉下小孩一樣,吃飯時端了碗出來同人家換菜吃。可李師傅兒子碗的肉誰都不敢同他換,都說他家的豬是吃了蛇肉的。ii

    白秋聽說殺蛇的師傅不在,就問老虎,你敢嗎?老虎忙搖了搖頭。白秋笑了笑,說,我來。

    店老板對白秋馬上敬畏起來,帶他去了廚房後麵。老虎也躡手躡腳跟了去。老板遞給白秋一個長把鐵夫子,指指牆角邊的一個大鐵籠,說,那。

    白秋就見好幾條大蛇蜷伏在籠子,隻把頭昂著,信子飛快地閃動,成了一條可怕的紅叉叉。都說七蜂八蛇,毒性最大,現在正是陰曆八月。白秋揭開籠蓋,隻覺大腿內側麻酥酥的。他記起了打蛇打七寸的老話,便故作鎮定,對準一條大蛇的七寸叉去,然後用力一夾,扯了出來。蛇便順著鐵夾纏了起來,蛇尾掃了一下白秋的手背,一陣死冷死冷的感覺順著手臂直竄背脊。這時白秋才想起不知怎殺死這條蛇。他隻知道蛇皮是要剝的,就問,是剝活的還是怎的?ii

    老板對白秋更是肅然起敬了,說,你老兄還真有本事,還敢剝活蛇?英雄英雄!不過一蛇四吃隻要蛇血的,還是殺了再剝吧。老板說著就拿了刀和碗來。

    白秋卻不在廚房殺蛇,舉著蛇到了店子外麵。老板和老虎便跟了出來。白秋操了刀,心想這同殺雞不是一回事?就割開了蛇脖子。蛇血噴射而出,濺在手上冰涼冰涼。白秋全身發麻,真想馬上丟掉手中這長物。他怕自己膽怯,反而將蛇抓緊了。蛇在掙紮,將白秋的手臂死死纏了起來。這時圍攏了許多人,一片嘖嘖聲。

    血流得差不多了,蛇便從白秋手臂上滑了下來。白秋這會兒不緊張了,卻又想,怎剝這蛇皮呢?他記得自己小時候剝過一隻兔子。他便將蛇釘在一棵梧桐樹上,小心地將蛇脖子處割開一圈,按照他剝兔子的經驗,小心地將蛇皮往下拉。蛇肉就一節一節露了出來,先是白的,立即就滲出了血色。ii

    皮剝完了,白秋接過老板遞過的小刮刀開膛。他先摘下蛇膽,脖子一仰生吞了下去。圍觀的人哄地一聲,退了一步。有的人不停地吐口水。白秋越發得意,收拾內髒的動作更加麻利。

    弄完了,老板拿盤子端走了蛇肉。圍觀的人才搖頭晃腦,嘖嘖而去。

    老板越發殷勤了,親自倒了水來讓白秋洗手,還高聲大氣招呼服務員快拿肥皂來。

    蛇肉很快弄好了,端了上來。老板笑道,蛇膽這位兄弟先吃了,就隻是一蛇三吃了。白秋和老虎一齊笑了起來。兩人重新添酒,對飲起來。

    老板忙了一陣,出來同兩人搭話,說,老虎兄弟是常客,這位兄弟有點麵生。我還沒請教尊姓大名哩。

    小弟姓蘇,蘇白秋。ii

    老板忙說,蘇白秋,這名字好聽。也是城人嗎?怎不曾見過?

    老虎說話了。我這兄弟受了點委屈,同我一樣,也在一麵呆了幾年,才出來的。他是絕頂聰明的人,一肚子書。不是他仗義替朋友出氣,早上名牌大學了。

    老板一下子拘謹起來,說,對不起,對不起。我是有眼不識泰山。我要是不猜錯的話,這位蘇老弟一定是一中蘇老校長的公子?

    白秋笑道,什公子?落難公子,落難公子。

    老板叫服務員取了個酒杯來,自己斟上一杯酒,說,對這位蘇老弟我是久仰了。我也是你爸爸的學生哩,我姓龍,叫龍小東。你爸爸還記得我哩。來來,我敬二位一杯,算是我為蘇老弟接風洗塵吧。ii

    三人一同幹了。龍小東又說,難得有這樣的機會結識蘇老弟,這一蛇四吃就算我送的菜了。

    酒喝得差不多了,兩人買了單,起身要走。老板見蛇血還沒吃,就說,這是好東西,莫浪費了。剛才白秋本是要老虎喝的,老虎說他不敢喝生血,就謙讓白秋。後來隻顧說話,也就忘了。這會兒老板一提醒,白秋回頭端起蛇血,一口喝了。

    兩人出了門,又說了些酒話,約好明天見麵,這才分了手。

    酒喝得有些過量,白秋心像有團火在焚燒。他嘴噴著蛇的血腥味,白河縣城在他的腳下搖晃。

    也許因為蘇家太知名,白秋殺蛇的事很快在白河縣城流傳開來,而且越傳越神。有人說,白秋關了幾年,膽子更加大了,心也更加狠了,手也更加辣了,殺了蛇吃生的。好心的人就為白秋可惜,說一個好苗子,就這毀了。ii

    過了一陣,種種傳言終於到了蘇老兩口的耳朵。蘇老一言不發,隻把頭低低地埋著。林老太太卻是淚眼漣漣,哭道,這個兒子隻怕是沒救了,沒救了。都怪你啊,你做事太豬了。白秋本可以不進去的,你偏相信公安那些人。

    林老太太說中了蘇校長的痛處,令他心如刀絞。但他隻是臉上的肌肉微微抽了一下,什表情也沒有。兒子的遭遇已完全改變了老人的個性,他總是那孤獨、憂鬱和冷漠。

    這天下午,白秋在家睡了一覺起來,洗了臉就往外走。林老太太想同他說話,但林老太太隻望了他一眼就不敢開言了。他的臉色陰得可怕,目光冷冷的。林老太太想起大家說兒子吃生蛇的事,不禁打了一個寒戰。白秋下樓去了。林老太太走到陽台上,讓晾著的衣服遮著臉,偷偷地看著兒子。隻見兒子從校園一路走過,前麵的人就紛紛讓路,背後的人就指指戳戳。兒子拐了彎,往大門口去了,馬上就有一幫男生躲在拐彎處偷看。似乎校園走過的是人見人怕的大煞星。林老太太腳有些發軟了,扶著牆壁回了屋。ii

    白秋徑直去找了老虎。老虎帶白秋來到城西的桃花酒家,進了一間包廂。一會兒,六位水靈靈的姑娘笑著進來了。老虎同她們挨個兒打招呼。見了這場麵,白秋猜著是怎回事了。一會兒老板也來了,是一位極風致的少婦,老虎叫她芳姐。芳姐笑眯眯望著白秋說,老虎兄弟真的不吹牛,這位白老弟真的果然儀表堂堂,一表人才!白秋竟然一下子紅了臉。所有女人都瞅著他。芳姐拍拍白秋的肩頭說,我請客,兄弟倆玩個開心,芳姐暫時失陪了。這女人剛要出門,又回過頭來,說,白老弟今後可要常來芳姐這玩啊。白秋點點頭,心都跳到嘴巴銜著了。肩頭叫芳姐拍了一下的感覺久索不散。

    剛才這久,白秋一直隻是拘謹地笑,不曾說過一句話。

    老虎說,這些姐妹們都是出來混碗飯吃的。可有些男人玩過之後耍賴,不肯給錢。有回小春姑娘沒得錢還不說,還叫那家夥打了。小春找到我,我讓幾個兄弟教訓了那小子,讓那小子乖乖地給了雙倍的錢。後來,這些姐妹們就都來找我了。這些姐妹們也可憐,我就幫了她們。ii

    那位叫小春的姑娘就扭了扭身子,說,我們都搭幫了老虎大哥,不然就要吃盡苦頭了。眾姐妹一齊附和,是的是的。

    很快菜上來了,就開始喝酒。白秋還有些不適,老虎同小春做出的動作他看不入眼。女人們卻你拍我,我拍你,笑聲不絕。他怕人笑話,就隻好陪他們笑。老虎見白秋總是不動,就說,你別太君子了,放開一點。香香,你去陪白大哥。叫香香的女人走了過來,手往白秋肩上一搭,身子就到了白秋腿上。白秋還從未經曆過這事,禁不住渾身發抖。

    白秋不知說什好,就隨口問道,香香貴姓?他這一問,大夥兒都笑了起來。

    香香嫣然一笑,說,我們是沒有姓的,你隻叫我香香就是了。白哥要是喜歡,就叫我香兒吧。香香把臉湊得很近,眼睛笑成了兩彎新月。白秋見這女人模樣兒還不錯,隻是鼻子略嫌小了點。ii

    白秋就叫了一聲香兒。香香顫顫嗲嗲地應了。在座的齊聲鼓掌。

    香香在白秋身上放肆風情,弄得別的女人都吃醋了。小春玩笑道,白哥是黃花兒,香香有豔福,你可要請客哩。香香越發像捏糖人似的,往白秋懷亂鑽,撩得白秋口幹舌燥。

    香兒,我口渴死了。白秋說。

    香香抿了一口茶,對著嘴兒送到白秋嘴。大家哄然而笑,都說香香這騷精真會來事。香香也不管他們笑不笑,又抿了口茶送到白秋嘴。

    白秋酒喝得很多,不知不覺就醉了。醒來時已睡在床上,身邊躺著一個女人。他知道是香香,心便狂跳起來。他開始害怕自己荒唐了,想要起床。女人見白秋醒了,就轉過臉來,問,好些了嗎?白秋仔細一看,卻是芳姐。芳姐捧著白秋的頭,說,他們都走了。你喝得太多了,不省人事,把我嚇死了。我把你留下了,又叫車送到這來了。不是酒店,是在我家,就我一個人,你放心休息吧。ii

    芳姐隻穿了件寬鬆的睡衣,露著一條深深的。白秋心亂,忍不住打顫。芳姐問,冷嗎?是發酒寒吧。來,芳姐抱著你。不等白秋說什,芳姐早把他摟在懷了。白秋不好意思把下身貼過去,便拱著屁股。

    芳姐說,白秋你是幹淨身子,不要跟她們去玩,免得染病。老虎愛和她們玩,遲早要吃虧的。

    白秋問,她們不是你請的嗎?

    芳姐說,哪是我請的?我聽老虎說了,你原來還是個學生,這幾年也不在家,不知道現在社會變到哪一步了。人都變鬼了。你開酒店,沒有女人陪酒,客人就不會來,生意就做不下去。請女人嗎?公安的又三天兩頭地來找碴。這些女人都是自己找上門來的,我不給她們開工資,但也不收她們夥食費。她們就像一群趕食的鳥,哪食多就往哪飛。你這要是生意不好,她們又找別的店子去了。她們隻憑自己本事去陪客人喝酒,客人開的小費歸她們自己。要是有人帶她們出去睡覺,我也不管,出事我不負責。但是有一條是死的,決不允許她們同男人在我店子亂來。就是這樣,公安的也常來找麻煩。後來全靠老虎幫忙,公安那邊算是擺平了。老虎在公安有朋友,也常帶他們來這玩玩。ii

    白秋聽著這些,全是新鮮事,但他也不怎感歎,隻是陰了一下臉。芳姐就問,怎?不高興了是嗎?芳姐說著,就一手摟著白秋的屁股往自己身上貼。白秋再也拗不過了,就硬邦邦地頂了過去。芳姐的肚皮被戳得生痛,就愛憐地揉揉白秋的臉,啄嘴咬牙地說,好老弟,你真傻呀!說罷就脫下了睡裙。

    白秋醒來,隻是一個人孤零零躺在床上。腦子像是灌滿了漿糊,把昨夜經曆過的事情稀糊塗粘在一起,怎也想不清白。起了床,就見芳姐留了一張條子你起床以後,洗臉吃飯,飯在鍋。

    條子沒有開頭,也沒有落款。白秋這下好像突然清醒了,滿心羞愧,臉也沒洗,拉上門就出來了。

    出了門,才知芳姐住的是三樓,下樓估了下方向,又知這是城東。他馬上就想起白一了,她的家就在附近。他這會兒想不到應去哪,家是不想回的。在外同朋友們還有說有笑,隻要回到家,他就說不出一句話來,他也想過父母的難過,但就是開不了心。ii

    白秋這一路煩躁著,就到白一家門口了。他在外麵站了一會兒,才上前敲了門。門開了,白一歪著頭探了出來,微笑著問,是白秋哥嗎?

    白秋又是一驚。你怎知道是我?你未必有特異功能?

    我是神仙啊!白一把白秋讓進屋來,才說,你敲門的聲音我聽得出來。

    兩人就找一些話來說。白秋盡量顯得愉快些。白一卻說,白秋哥,你好像精神不太好?

    哪?我很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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