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約之失

類別:網遊動漫 作者:王躍文. 本章:舊約之失

    馬明高立時笑著表示有意見了。那就是我真的俗了。

    不是這意思,不是這意思。曉晴笑道,我嘴笨,玩笑,玩笑。舒雲飛瞅了老婆一眼,說,兩位別在意。真正俗的人是我,知夫莫如妻嘛。

    哪敢講你俗?你是仙風道骨啊!曉晴似嗔非嗔地白了男人一眼。

    盡管現在領導表揚人很隨意,但舒雲飛連這種表揚也從來沒有得到過。前任廳長對他的看法就不怎樣,所以同他一塊兒進機關的老向已從科長、副處長當到處長了,他還是一般幹部。當他終於明白這一道理的時候,就開始注意處理同領導的關係,卻總是找不到感覺。廳長們同下麵幹部的接觸並不多,可他們似乎是一個個幽靈,總是彌漫在你的頭頂。他們的一個臉色、一個眼神,都會叫你費盡琢磨。你值不值得再在這幹下去,就看你理解廳長們表情的能力了。前年朱廳長新來時,他想徹底改變自己在領導心目中的看法,可是他的努力都沒有什效果。朱廳長隔一段就來處同大家握一回手,可每次還是得由向處長陪同著——介紹。朱廳長對別人好像都有印象,隻是同他舒雲飛總像是初次見麵。今天他的表現就不佳。朱廳長一來,你就是忙著天大的事,也得停下來,可他卻繼續打電話。當時他也想到不放電話不太好,但就是沒有放下來。其實他隻要說聲對不起,請你過會兒打來好嗎?問題就沒了。可他當時就是轉不過彎來。

    臨下班了,向處長也沒事,到各辦公室走一圈。舒雲飛見向處長在門口,就招呼一聲。可向處長不作聲,麵無表情地掃了麵一眼。小劉說,向處長還不回去?向處長說回去回去,就掉頭走了。

    晚飯後,舒雲飛一抹嘴巴,就靠在沙發上抽煙。他想向處長對他一直不太在乎,這多半是因為朱廳長對他不以為然。香煙檔次不高,散發著一股刺鼻的臭味兒。老婆曉晴一邊收拾碗筷,一邊嚷著煙鬼,不抽就要死人?他心正有氣,又聽曉晴在嚷,情緒越發壞了。你老嚷什?我這煙還是你引向邪路的呀!不抽你說不像男子漢,抽了你又天天嚷!曉晴也不管男人高興不高興,又說,光叼支煙就是男子漢了?有幾個像樣的男子漢抽這種煙?

    龍子雲仍是激憤,說,我說的難道不對?不過這也是自古如此啊!莊子早就說過,諸侯之門而仁義存焉。我們凡夫俗子哪配有高貴的東西?

    舒雲飛聽罷卻很有感慨。前些年,一些有學問的人動輒說層次,並自恃層次很高,儼然精神貴族。可是過不了幾年,什高層次低層次掉了個頭。發了大財的喝著洋酒感覺自己的層次很高,做了大官的瞟著平頭百姓,以為這些人層次很低。

    人啊,凡事都要想得通才是。舒雲飛像是在開導別人,其實也是在自寬自解。

    龍子雲搖搖頭說,也隻有這想了。孟子是怎為知識分子定義的?他說,士,有誌而無產者之謂也。他老夫子真是金口玉牙,這句話就像一個咒語,中國知識分子從此萬劫不複了。這也許是曆史宿命論吧。

    馬明高聽得不耐煩了,罵道,你怎這多的之乎者也?

    舒雲飛隻是笑,不講什。心卻在想,孟子這句話算個真理。但細細一想,現在這句話也隻有一半正確了。什誌?如今還奢談什大誌?有道是“問舍求田,原無大誌”。就說自己,也算是一個知識分子吧,心想的是什?房子和位子!生命的意義就這徹底被簡化了,直觀而明了。向處長做思想工作也講得明白,看一個幹部看什?就看你對待房子和位子的態度。這等於說,現在人們的大誌就是一個好位子,一套好房子。可是隻能心想,不可嘴上說。按這個邏輯,如今人們不僅沒有大誌,而且還要虛偽地活著。

    龍子雲見舒雲飛半天不說話,隻是抽煙,就說,現在是越有本事越倒黴。像你舒雲飛這水平,我量你們單位也少有,可你就是上不了。

    舒雲飛忙擺手。別說這個,別說這個。我水平不行。

    龍子雲接著說,不是嗎?天下烏鴉一般黑。不是我吹噓自己,我在一中也是呱呱叫的語文教師,可就因為發表了一些散文、詩歌,別人嫉妒,說我不務正業。當語文教師的寫文章是不務正業,那些務正業的連個人總結都寫不好。

    說到這事,馬明高也有同感了。我公司那財務科長,做錯了賬連自己都查不出,得勞駕我們,可他還天天教訓我們業務水平低,要我們加強學習。

    舒雲飛不便說自己的領導如何,畢竟是在**部門工作,還是忌忌口好。這兩位老同學的牢騷他也聽得很多了,反正聽了就聽了。其實他們湊到一起,除了相互調侃,就是發發牢騷,沒有什新鮮的話題。參加工作十四五年,大家也就這發著牢騷過來了。

    馬明高突然想到一個新話題,說,你們有沒有想過發財的事?

    發財?哪發財去?舒雲飛一副如夢方醒的樣子。他怎沒有想過發財的事?隻是感到很茫然。

    龍子雲說,明高你在公司幹的都沒有找到發財的門路,還來問我們?

    馬明高卻隻說,我看,你們都不要一腦子玄乎又玄的東西了,有門路就發發財吧。

    這時,曉晴忍不住打了哈欠。龍子雲抬腕看看表,說不早了不早了,我們該回去了。

    舒雲飛夫婦客氣一會兒,也不強留了。

    馬明高臨走又說道,是真的哩,我們可以一起想想辦法,有錢大家賺。那多馬大哈都發財了,我們三位的智商誰也不低啊!

    源源考初中的分數很快出來了。不料他考場失利,離一中錄取線差三分。今年畢業生考一中還真的漲了價,差一分一萬元。就算是交錢也還得走後門找人,舒雲飛夫婦急得不行。曉晴忍不住在家罵這社會風氣,什都講錢,分明是亂收費,還得連年漲價。舒雲飛安慰曉晴別生氣,生氣有什用?人家一中說,去年是九千,今年加到一萬,還趕不上物價漲幅。你氣壞了自己,錢還得交。要說,源源還算不錯了,向處長他女兒差五分,得交五萬。

    其實舒雲飛心怎沒有氣?他隻是要寬解曉晴的心。要湊齊三萬元錢也的確不容易。家掏空了老底也隻拿得出二萬一,還差九千。舒雲飛有些打退堂鼓了。我們源源何必非上一中不可呢?上個二三流中學算了。我們上學那會兒哪有什重點不重點?曉晴這幾天本來就滿肚子火,聽了男人這話很不高興。二三流中學你以為就不要交錢了?你沒有填他們的誌願,同樣要交錢,隻是交得少一些。你光說你那會兒,你爺爺那會兒還沒有書念哩!這是孩子一輩子的事,我就是砸鍋賣錢也得讓他上一中。別人有錢的二話沒說交了錢,有權的一張條子免了費。越是這樣我越要爭這口氣,不然的話,你有麵子我是沒有麵子。

    舒雲飛想這事其實也可以依靠組織做做工作,能少交一點就少交一點。但向處長自己要交五萬,找他顯然不合適又不能越級找朱廳長,這是向處長最忌諱的事,再說自己也難保有這個麵子。沒有辦法,舒雲飛找到龍子雲。龍子雲很為難,說我在一中算老幾?校長肯給我這個麵子?這樣吧,我借你九千塊錢算了。還有,今年上一中的特別擠,還要找校長說情,這個我可以包了。

    全仗龍子雲幫忙,好不容易才讓校長鬆了口,答應收了源源。

    舒雲飛總不見向處長在單位提起女兒上學的事,心想他一定為那五萬塊錢犯難,也就不便問他,免得討個沒趣。

    交過錢之後,手頭就特別緊了。舒雲飛兩口子晚上連覺都睡不好了。曉晴說,馬明高建議你們一起想辦法發財,是可以考慮的,不然這虧空怎填得上?舒雲飛反問,發財是容易事?小富由勤,大富由命!

    這天晚上,龍子雲同馬明高又來串門了。大家先為小孩上學的事感歎了一回,都說現在越來越不像話了。龍子雲說著就激動起來:長此以往,中國的教育不垮了才怪!

    馬明高笑話龍子雲,你動不動就深層次了。你憂國憂民,別人還不要你憂哩,說你不配!什匹夫有責?這都是匹夫們自己講的瘋話。如今太平盛世,要你們匹夫憂什?等到國難當頭才用得著你們匹夫!好吧,我們都現實一點,想辦法發財吧。

    曉晴插話道:我看你們三位老同學合得來,要是一起創個什業,一定能成功的。

    這也是真的,我們三人還有什說的?龍子雲說罷,大家都望著舒雲飛。

    舒雲飛沉吟一會兒說,要說我們一起幹個什事,我也是有信心的,隻是現在沒個頭緒,無從著手。

    馬明高見大家都動了心,更加來勁了。他欠了欠身子,說,生意嘛,一口吃不成胖子。我們公司門口有個賣田螺的攤子,很不起眼。可知情的人說,他們家幹了七八年,賺了百把萬了。俗話說,小小生意賺大錢。

    龍子雲笑道,那我們兄弟三人也擺唆螺攤去?

    馬明高說,誰要你這屈尊?大作家!真的搞了個什事兒,你們不便露麵的話,我來出頭,你們還在岸上,我反正在水了。

    問題是搞什項目好?舒雲飛說。

    馬明高扳著指頭說,一要好賺錢,二要我們熟悉,三要考慮投資。

    龍子雲笑道,要說我熟悉的,隻有吃飯了。

    曉晴馬上接了腔:你還別說吃飯,現在賺錢的生意,除了吃的就是玩的。大家都在拚命玩,拚命吃,好像過了今天就沒有明天了。

    馬明高卻在正經考慮這事,說:搞餐飲的確是賺錢的買賣,但搞這一行的人太多了。你從街上一路走過去,誰不朝你鞠躬請吃飯?

    舒雲飛說,這餐飲業同娛樂業一樣,弄不好就成藏汙納垢的地方,我看也不太妥。

    龍子雲不同意舒雲飛的看法,說,什藏汙納垢倒不值得擔心。稍稍上檔次的一些餐館都是些什客人光顧?最近陽光大道新開了一家餐館叫豪客飯莊。豪客是哪些人?大小官員,大小老板。我們這些人到那些地方去吃嗎?未必票子在口袋跳得慌?

    曉晴倒是認為餐館不好開。誰都長著一張嘴巴,是嘴就要吃飯,所以誰都可以找著碴兒來管你。最難對付的是公安,稍有不周,牌子就保不住。說到這,曉晴瞟了男人一眼,怕他怪自己講得過火了。

    舒雲飛這會兒隻是靜聽各位高見,不急於發言。

    龍子雲問馬明高,你是搞五金的,對五金最熟悉了,可不可以搞?

    馬明高搖頭回道,五金若是好搞,我們單位會虧成這樣?現在是全民辦五金,哪沒有五金店?

    龍子雲說,照你這看,隻有人頭沒有人經營了。

    誰說人頭沒有人經營?曉晴說,今天我還在報紙上看到一條新聞,有位個體老板被他的仇人花兩萬塊錢取走了人頭。舒雲飛看老婆一眼,說,大家在說正經事,你盡說些鬼話。

    馬明高問舒雲飛,你的高見呢?

    舒雲飛猛吸了一口煙,慢慢吐出之後才說,還真不知道搞什好。要說熟悉,我們都是讀書人,按說對書最熟悉了,開書店怎樣?

    龍子雲馬上附和說,書店開好了也是賺錢的。記得北方有個青年人開了家書店,叫讀來讀去書屋,辦得很紅火,中央電視台還報道過哩!

    馬明高白了一下眼睛,說,這個主意好,但也不能太盲目。我這幾天測算一下,看到底行不行。我們要搞就當大事業來搞,隻圖賺幾個小錢也沒意思。當然起步可以小搞一些。我過幾天先拿個初步方案,大家再進一步議議如何?

    幾個人都說可以。

    本來已經扯到別的話題了,龍子雲又突然問起,我們書社起個什名號呢?讀來讀去真絕,我想起都嫉妒。

    曉晴忍不住笑了。是男是女都還不知道,卻急著起名兒了。

    龍子雲說,反正在閑扯嘛。

    馬明高想了想,說,叫龍馬書社如何?龍馬大吉大利,書同舒又諧音,等於把我們三人的姓都嵌進去了。

    龍子雲馬上搖頭。不行不行。用心良苦,卻嫌刁鑽。未必還要在牌匾上加一個注解不成?書者舒也,諧音雙關者也。

    馬明高不好意思了,說,這就靠你作家了。

    龍子雲原來早就想好了一個名兒,隻是不好馬上說出來。這會兒馬明高激他,他就說,我看用一個典故,叫二酉書屋如何?

    馬明高不明白其中雅意,疑惑道,明明是三友,怎叫二友?

    大家隨便慣了,言語不論粗細。龍子雲半真半假道,叫你多讀點書你不聽。哪是那個友?是酒字不要三點水的酉!這有一個典故。湖南沅陵有大酉小酉二山,合稱二酉,山中有一洞,叫二酉洞。相傳秦始皇焚書坑儒時,有學子藏書於二酉洞,使聖賢之書得以留傳後世。所以後人以二酉比喻藏書之豐。

    馬明高聽了似懂非懂,就望著舒雲飛。舒雲飛默一會兒神,點頭說,這個名兒好,有點儒雅味兒。我們文化人幹事,就得有些文化氣息才好。書社嘛,本來就是高雅的地方。

    曉晴聽著笑了起來。我說你們是為了賺錢還是為了賣弄肚子的墨水?開飯館怕藏汙納垢,開書社又隻顧在店名上搜腸刮肚,生怕別人說你們沒文化。

    龍子雲不等舒雲飛再開言,忙搶著說,曉晴你別小看這店名了,好的店名本身就是一筆無形資產。比方說,我們今後業務大了,要大做廣告,就可以打出這兩句話:古有二酉藏書,今有二酉書社!你看,多有氣派!

    曉晴笑道,我看你有點狂想症。

    馬明高倒是欣賞這股狂勁兒,說,曉晴你別笑話他,做生意同他搞創作一樣,要靈感,也要一點狂想。狂想出點子,做生意就是不斷要有新點子。

    龍子雲受到鼓舞,越發來勁了。我們可以想出許多促銷手段,比如說,我們可以把書社門麵搞得很有特色,門麵上方設計一塊可變廣告牌,每天給顧客一句贈言。如果今天下雪,這寫上,下雪的日子,正好擁爐讀書。今天要是陰天呢?就寫上,翻開你喜歡的書,那有一片晴朗。

    馬明高打斷龍子雲的話。表揚你幾句,你就酸不溜丟了,還要你做詩不成?

    舒雲飛卻說,我看子雲的建議不無道理,至少思路可取。別小看這些小聰明。南風商場冬裝換季,削價處理,可別人偏叫“夏日傾情大行動”。傾什情?再怎傾情也是商場賺錢顧客花錢是不是?但我們是喜歡削價處理幾個字,還是喜歡夏日傾情呢?剛才子雲說的時候,我就跟著他的思路走,也想到了一些點子。比方說,每日贈言當然好,但用名人名言落俗套,得用凡人凡語,而且要保證每天講的都是新鮮話才有意思。要做到這一點就不容易了。那我們就可以向顧客有獎征集,從中遴選優秀作品。這活動本身就是很有作用的廣告。還有,我們可以給每一個月定一個顧客幸運日,這一天第一個進入我們書社的顧客就是我們的幸運顧客。每位幸運顧客可以終身享有每年一本新書的饋贈。這些幸運顧客事實上終身都是我們書社自覺的廣告員。

    馬明高拍了下大腿,連連叫好。別看雲飛是在**部門蹲辦公室的,這生意上的事他還真能想出一些點子哩。

    龍子雲也說是的是的。

    眼看時間不早了,龍馬二人告辭。舒雲飛叫馬明高抓緊測算一下辦書社的事兒。

    今天一上班,向處長就召集全處同誌開會。議題很集中,推選****。廳隻有一個指標,當然是推選朱廳長了。難怪前幾天朱廳長又到各處看望同誌們。舒雲飛無意間發現了一條規律:朱廳長要是來各處看望同誌們,一定是他又有什好事了。記得有一回朱廳長與大家握手後的三天,廳選他為黨代表。還有一回他看了同誌們,第二天全廳就以絕對多數選票評他為優秀。

    向處長說開個短會吧。就慢條斯理地把這次推選****的有關事項說了一通。他說的好像隻是推選****的重大意義、代表的有關條件等等,都是人人明白的大道理,聽上去同廢話差不多。可就是這些廢話,始終在暗示你該選誰。舒雲飛見這幾天向處長同他見麵一直都很嚴肅,他在會上就有意活躍一點。但這樣的會議,隻需要大家舉舉手,沒有太多表現機會。他隻好始終微笑著。可他的微笑並不能改變向處長臉上的成色。似乎隻有這種臉色才能適合會議嚴肅的議題。選****可不是鬧著玩的事啊,這可是事關人民群眾當家做主的大事啊。結果大家一致推選了朱廳長。

    會很快就完了。回到辦公室,小劉問舒雲飛小孩上學的事怎樣了。能怎樣?還不是交錢?他隨便說道。

    小劉說,三萬塊錢你就這輕易交了,蠻有錢嘛!我說你其實可以活動一下,能免交或者少交一點也是好的。

    舒雲飛做出無奈的樣子,說,我這人無職無權,誰肯給我這個麵子?

    說到這,舒雲飛見小劉笑了一下,他就不說了。小劉的笑有一種無可名狀的怪異,這笑常提醒他同這人講話不可太多。同小劉共事幾年,他真正懂得了言多必失的含義。憑感覺,他知道小劉常弄他的手腳。他的感覺很準,他暗自印證過多次。但他隻是在心憤慨,卻沒有任何流露,甚至還裝傻,全當什都不知道。自己的名聲要緊。如果自己也像小劉那樣去做小動作,他也成小人了。整了別人事小,壞了自己的名聲事大。他琢磨過小劉的心思。這處九個人,隻有他和小劉還是一般幹部,其他人都是正處副處了。他的年紀比小劉大些,資格比小劉老些,按慣例下次應先提拔他舒雲飛。小劉要是沉不住氣,想搶先一步,當然要有所行動了。這也是人之常情,讓他小劉一著吧。舒雲飛常這寬解自己。再說,擺到桌麵上,他也說不出小劉什一二三。比方說,有時同事們閑扯,大家都無拘無束。可舒雲飛說了句什,小劉就笑幾聲。這笑聲你也說不上有什毛病,可就是他這一笑,你剛才講的話好像就有毛病了。舒雲飛不能對自己說過的話作任何解釋,那樣等於此地無銀三百兩。誰也沒有說你什呀?每逢這種場合,同事們就似笑非笑,麵麵相覷。向處長也艱難地笑一下,然後馬上嚴肅起來,轉身回自己辦公室。其餘的人就像懷著什秘密似的陰一個陽一個散了。隻剩舒雲飛一個人呆在那,坐也不是,站也不是。這種說不出的啞巴虧,他吃過多次了,現在回想一下,連一個完整的例子都舉不出。他自己都說不清小劉是怎讓他難堪的。心想小劉整人這一套還真高明,不知他在哪學的?興許是狄青用兵,暗合兵法吧。

    這會兒,向處長叼著煙慢慢踱到舒劉二人的辦公室來了。二人招呼向處長好。向處長也不答,也不說有什事,隻站在他倆辦公桌邊頷首而笑。舒雲飛望著向處長,可向處長隻望著小劉,好像不在乎他舒雲飛的存在。舒雲飛知道向處長是個什都寫在臉上的人,沒有多大器量。器量不大的人不可能有多大出息,但他已是處長,再怎著也隻能是你難受而不是他向某人難受。他也隻好目不轉睛地望著向處長。

    向處長同小劉說著一些無關緊要的話。小劉早已恭恭敬敬站在那了,一臉燦爛地望著向處長。舒雲飛馬上意識到自己好像也應站起來,卻感到四肢不是味道。挨了一會兒,還是站了起來。但他剛站起來,向處長轉身走了,望都沒有望他一眼。

    舒雲飛覺得向某人這樣簡直是女人做派。

    既然站了起來,就不能讓小劉看他的笑話。舒雲飛很自然地去取了暖瓶,為自己添了茶。是否也要給小劉添一點呢?可終究怕小劉看破,就一邊蓋開水瓶,一邊問小劉也來一點嗎?小劉說我要就自己來。

    舒雲飛很優雅地喝茶。向處長這種風度他是經常領教的,想來又好氣又好笑。他喝了一會兒茶,就去上廁所。走過向處長辦公室門口時,不知怎的,他又想同人家打招呼了。向處長卻在辦公室踱步,樣子深沉得不得了,不知在考慮什國家大事,根本顧不上同人家講客氣。

    舒雲飛蹲在廁所咬牙切齒。他對這向某人太了解了。當年他向某人也是科級幹部時,也同大家有說有笑的。等到當了副處長,就成天皺著眉頭坐在那翻文件了。後來當了處長,又學會了緩緩踱步。舒雲飛想自己一眼就可以看穿他的大腦,那溝口平坦,形同戈壁,生長不出什思想。可這人踱步的樣子像個思想家。

    舒雲飛解手之後,步態從容地往自己辦公室走。但見各辦公室鴉雀無聲。大家都在看報、看文件、喝茶,很敬業很有修養的樣子。似乎這是一個風平浪靜的所在。他想如果有人將這的生活寫成,一定很枯燥、很乏味。大家隻是極斯文地坐在那,大動作小動作都看不出,沒有什精彩的細節,既不能絲絲入扣,又不會驚心動魄。

    下班回到家,曉晴一眼就看出了他的不快。他在外麵是什事都沒有似的,一回到家,臉上該是什節目就是什節目了。不過也不向家人發作,隻是一個人躺在沙發上演無聲電影。

    曉晴知道男人的脾氣,讓他一個人抽悶煙,自己去廚房忙做晚飯。

    這是個小人!舒雲飛心極不暢快。他想起了孔聖人為小人畫像的話。小人你很難同他共事,但很容易取悅他,哪怕你用不正當的手段去討好他,他也非常高興。小人用人的時候則是求全責備。參加工作十四五年,現在仔細想來,真正的君子他沒碰上過,小人倒是見識了不少。舒雲飛早就看出來了,自己要讓向某人有好感其實也並不難,給他送兩條紅塔山就行了。這種人就是這樣不值錢,幾百塊錢的東西就可以將他收買。

    晚飯後,曉晴讓源源回房看書,然後問男人,你好像不高興?

    舒雲飛也說不出什,隻道,同這種人共事,不短命才怪!

    曉晴安慰道,你還是讀書人,不明白“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道理?何必因為別人影響自己的情緒?

    可這人偏偏可以影響你,可以影響你一切,讓你功不成名不就,讓你一輩子平平庸庸碌碌無為,你怎辦?舒雲飛激動起來。

    曉晴默然一想,問,你是說姓向的?

    這是一個地道的小人!舒雲飛說。

    曉晴說,我早就勸過你,要你注意處理好同他的關係,你就是不聽。人家明擺著是處長呀!誰人簷下不低頭?你太不通達了。

    通達?怎個通達法?孔夫子有句話:君子上達,小人下達。什是上達下達?上達就是識大體,明大義,正道直行!下達就是認同庸俗的人生規則,甚至不惜蠅營狗苟!你講的通達,就是下達,是小人所為。無非是有事無事找借口到他家去拜訪拜訪,孝敬點兒東西,套個近乎。這個我做不到!現在都成什樣子了?人與人之間的信任本來靠推心置腹,現在卻是“功夫在詩外”!

    男人很正派,曉晴真的敬佩。但她不希望他迂腐。像今天這樣的勸解,她是不止一次了,可男人就是說不通。雲飛,曉晴說,我也不是要你低三下四做人,隻是要你稍微活泛一些。你就是提兩條煙,兩瓶酒,到人家家去坐坐,也不怎折你的麵子呀?隻要我知道你是君子,你自己明白自己是君子,這就行了,莫在乎細枝末節了。出家人還講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哩。隻要心中有佛,就不要怕人俗了。

    舒雲飛倒是笑了起來,說,你也這能說了。不過你這是詭辯。按你這個邏輯,真的是盜亦有道了。再說,兩條紅塔山,兩瓶茅台,要多少錢?我一個月工資又是多少錢?我就是一個月不吃不喝,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也不會為他一個人服務呀!我寧願救助失學兒童!

    曉晴說,我正要同你講這個道理。花幾個錢是小事,再說又能花多少錢呢?現在有人還把花錢買官當做一種投資哩。讓你走動走動,隻是做個人情而已。我猜想,他向某人再怎貪小便宜,也不在乎幾條煙幾瓶酒。他計較的是你的姿態。你想想,別人還唯恐攀附不上,就你一個人不理不睬,他會怎想?至少以為你不尊重他,不把他放在眼。特別是你,說資曆跟他差不多,論本事也不比他差,他越發以為你看不起他了。他甚至可以寬容所有部下,就整你一個人。整倒你一個,其他的人都服帖了。你還成天讀什《論語》,還說半部《論語》治天下。現在哪是《論語》治天下?是厚黑治天下!

    曉晴講的這些道理,他不是沒有意識到。正因為如此,他心更加厭惡。大凡做上司的都唯恐下屬不敬,偏要有意裝腔作勢擺出一副威風來。你想讓上司看著順眼,就不要怕人講你是馬屁精,你想保持一種正常的工作關係,往往要吃虧。

    為什上下級之間偏要成為一種人身依附關係呢?舒雲飛無可奈何的樣子。

    曉晴說,你還是一個理想主義者。別幻想了,世風如此,你還是活泛一點吧,連我們醫院純業務單位都是如此,何況你們?

    舒雲飛剛才本來已經心平氣和了,聽了曉晴的勸說,情緒又暴烈起來,拍著桌子吼道,既然如此,我誓不低頭!

    曉晴本想說他這是褲襠屙屎同狗鬥氣,怕又激怒了他,就笑著熄火。算了算了我們別爭了,別爭了,看看電視吧。說著就開了電視機。可惜她喜歡的那個電視劇好幾天都沒放了。聽說那個電視劇有一二百集,還沒有拍完。現炒現賣,拍了幾十集就先播了。

    舒雲飛蜷在沙發獨自抽悶煙。自己這樣強下去,固然是錚錚鐵骨,卻有可能終身栽在一個小人手,死也死不了,活也活不好。這一想,他怎也不心甘。

    曉晴拿起遙控器換了台,打斷了他的胡思亂想。他心想自己怎稀糊塗想到了這些不著邊的東西?在這工作,大而言之是為人民服務,小而言之是為自己謀生。想那多幹什?可是轉念一想,為人民服務,卻要看別人的臉色,真是荒唐邏輯!哎,不管怎樣,還得在這挨下去。這幾天常想起同龍馬二人合夥開書社的事,但想來想去,這隻能當個副業,私下幹。前些年上麵鼓勵機關幹部下海,可真的下了海,個別發了財的倒是搖頭擺尾快活去了,多數人嗆水上岸了。上了岸的誰不灰溜溜的?畢竟同前些年不同了,單位頭兒嘴上不說,心卻給你打了折扣,難怪有人說,上麵的文件,你倒過來執行就對了。譬如每年年底都要發一個禁止濫發獎金和突擊花錢的文件。你如果照著文件辦就是大傻蛋了。那單位有錢就趕快發,支出預算還有結餘就馬上用了。因為誰都在大發獎金,大肆花錢。不然上麵要發一個文件來禁止幹什?吃飽了撐的?

    舒雲飛腦子就這一團糟,直到上床睡覺都還想不清楚。好像講得那崇高的事業,僅僅隻是為了混飯吃。既然大家都在混飯,也就沒有什好歹了。

    舒雲飛夫婦正在看正大綜藝,龍馬二人來了。曉晴忙起身倒茶。舒雲飛問馬明高怎樣了?龍子雲卻指指電視,說莫急莫急,先看看正大綜藝吧。

    但見到場的特邀嘉賓忸怩作態,答非所問。一位官員用蹩腳的幽默掩飾自己的無知。一位教授的題板密密麻麻寫滿了卻不知所雲。最好玩的是那位女明星,故作天真,搔首弄姿,在題板上畫了一幅兒童畫,旁邊寫的字誰也念不通。主持人倒是機智,一見自己念不下去,馬上請女明星自己念。這位小姐就聳肩呀攤手呀,弄得大家起雞皮疙瘩了,也不知她講了些什。

    龍子雲早已忍無可忍,連叫俗不可耐。舒雲飛也搖頭晃腦覺得好笑。他拿遙控器調低了音量,說,讓他們傻笑去吧,我們扯我們的。

    馬明高說,我做了一些調查,初步測算了一下。先搞一個小門麵,估計一年盈利二十萬是可以做到的。便把詳情細細說了一遍。

    曉晴聽了很高興。真是?那我說你們可以放手幹哩。

    馬明高說,這還隻是一張畫餅。還有許多事要辦,找門麵、工商注冊、稅務登記,最要緊的是貸款。哪一道環節辦不成都成不了事,沒有一道環節是好辦的,要關係,要門路,要打點。

    大家聽了,一時都不說話。過了一會兒,龍子雲說,雲飛在**部門工作,各方麵熟悉些,有些環節隻怕要你多費心了。

    哪哪,大家想辦法吧。舒雲飛擺手道。別人以為他是謙虛,他卻是真的沒有辦法。這正是他的難堪之處。如今要說勢利,怕是官場最勢利了。你手中無權,別人就狗眼看人低,你要人家辦事就辦不好。幾個人都在想辦法,他卻走神了,想起了單位買暖瓶的事。舊暖瓶用了多年,瓶底早鏽壞了。今天廳行政辦買了新的來,卻分了檔次。廳長們一個檔次,處長們一個檔次,一般幹部一個檔次。舒雲飛和小劉辦公室就領到一個最低檔次的鐵殼開水瓶。舒雲飛忍不住玩笑道,真有意思,這開水瓶也有必要分個級別?他想小劉應表示共鳴的,可小劉卻說,老舒你呀,農民意識!舒雲飛馬上後悔自己不該同他說這種話。小劉在他麵前好像越來越放肆了,這多半是看了向處長的臉色。向處長一直不在乎他,當然是看了朱廳長的態度。而他從來不有意去接觸朱廳長,朱廳長對他的了解隻能來自向處長的匯報。就這樣,他在單位的處境一天比一天尷尬。

    龍馬二人知道他太正派了,在單位不怎吃得開,但不知他竟然如此窩囊。他也不想讓兩位老同學看出他這不中用,所以平時總是龍馬二人發一些懷才不遇的牢騷,他倒不怎講到自己的境遇。

    馬明高好像看出了他的心思,有意無意地為他解圍,說,現在辦事看三條:一是權,二是錢,三是朋友。適當打點是免不了的,關鍵是大家都要想辦法找熟人。人托人,總找得著關係的。

    舒雲飛這會兒想起工商局好像有個熟人,就說,工商局那邊我可以先聯係一下。

    馬明高說,稅務方麵我可以聯係一下。我同他們業務上有交道。

    龍子雲說,門麵我倒有幾條信息。大家也留意一下。

    曉晴插嘴說,最難辦的隻怕還是貸款。

    馬明高不以為然,說,講難也不難,貸款反正靠塞紅包。

    就這說好了,幾個人都先活動活動再說。

    舒雲飛次日一到辦公室,就打開水,拖地板,抹桌子。剛準備去衛生間搓抹布,小劉來了,忙說對不起,來遲了。說著就伸手問他要抹布。他說,桌子我抹過了,我去搓搓。小劉說,我去我去,反正我要抹一下皮鞋。他便把抹布給了小劉。小劉一走,他又覺得手髒,應去洗洗。又不想緊跟了小劉去衛生間,隻得扯了衛生紙揩了揩。

    小劉洗了抹布回來,象征性地彈了彈櫃子門,這才晾了抹布,安坐下來。

    舒雲飛看了表,已是八點半。他想等到九點鍾給工商局的熟人打電話。

    沒有等到九點,小劉抓起了電話。像是找一位當老板的同鄉,先玩笑一會兒,再問人家這兩天休息怎安排。原來小劉約了幾位朋友明天去郊外釣魚,請這位老鄉一起湊湊趣。一定是他那位同鄉問他是大釣還是小釣,小劉說,大小那就看你的興趣了。那邊又問幾個人,小劉報了過去。那邊停了一會兒,回過話來。小劉滿意地笑道,好好,那就大釣吧。

    舒雲飛明白了,定是他那位老鄉充當冤大頭無疑了。如今這釣魚,也不是隨便什人都有資本去釣的。大釣小釣是行話。小釣是自備釣竿、餌料及一切應有器具,請客者負責付魚錢,請吃一頓飯,客氣的還會備一些水果糕點。大釣那就講究了,每人釣具一副、休閑裝一套、太陽傘一頂、太陽鏡一架、水果糕點若幹,完了請吃一頓飯,付魚錢當然不在話下。夠派的還另備禮品或紅包相送。這一來,花銷就說不好了。單說釣竿,便宜的二三百、四五百可以拿到手,貴的上萬的也是有的。送什樣的釣竿,自然看客人的來頭了。

    這高的規格,不知小劉請的是什貴客?

    小劉掛完這個電話,並不罷手,又馬上打別的電話。照樣先是調侃,再是請人家明天釣魚。邀約好了之後,又漫天漫地扯淡。等小劉打完三個電話,已是十點多了。

    這時,向處長踱了進來,拿起小劉桌上的一本書隨便翻翻,放下,說,沒有變吧。舒雲飛正懵頭懵腦不知何事,小劉答道,沒變沒變。向處長這就抬起頭來朝天花板上溜了幾眼。舒雲飛和小劉也跟著他抬頭望天花板。天花板上除了電扇懶懶地轉著,什也沒有。等他倆收下目光,向處長早已轉身走了。舒雲飛心想這姓向的真他媽的神經病!

    舒雲飛坐下來查工商局的電話號碼,小劉卻哼起了小曲兒。這人今天怎這樣高興?簡直還有些洋洋得意。舒雲飛猛然想起剛才小劉同向處長的神秘對話。原來如此!他明天是請向處長釣魚。

    明天還是大釣哩!什大釣小釣!講行話大凡有兩種情況,一是怕別人聽不懂,便約定俗成了一些行話,比如某些專門行業;一是生怕別人聽懂,就造出一些準黑話當行話,比方黑道、商場和官場。

    不知怎的,舒雲飛眼睛有些發花了,翻來覆去查不到電話號碼,隻得合上電話號碼簿,拿出一疊文件來做樣子。自己今天的心理素質怎這樣差?見了這種事情不知是憤還是妒?

    老婆說得對,別人耍盡巴結,自己卻木頭人一般。他開始懷疑自己到底是不是真的清高了。他平時總愛講這一句話:投靠是背叛的開始,並戲說這是他的凡人名言。一個人今天投靠你,一定是為著某種利益,那,明天利益需要他背叛你,他眼睛都不會眨一下就倒戈了。現在他想,自己為什老同人講這句話?難道不是想讓向處長明白他的心跡嗎?若是這樣,自己也太天真了,太可憐了。怎說呢?自古忠貞之士都是這般,就像癡情的女子,對心愛的男人似乎都是單相思,而男人卻醉心於一群****。就說屈原,對楚懷王簡直懷有同性戀情結,作《離騷》、賦《九歌》,滿腹愛戀和怨尤,可楚懷王照樣寵信子蘭等巧言令色之徒,屈原卻被放逐,落得懷沙自盡。天同此道,地同此理,亙古不變。這忠與奸,正與邪的蒼涼故事隻怕要永遠這演義下去了。

    舒雲飛滿心複雜的想法,什事兒也做不成,隻見手中的文件模模糊糊的一片。

    這幾天,向處長帶著小劉出差去了。舒雲飛無端地感到心情輕鬆了許多。怎會有這種反應,他覺得很奇怪。他早不在乎這個人的臉色怎樣了,可那張胖乎乎的臉又的確無時無刻不在左右他的喜怒哀樂。同事們出差在外,環境一變,相互間容易交流些,這是他長期以來感受到的一種經驗。不知他們二人在外會交流些什?這不是庸人自擾,他知道他們隻要論及單位的是是非非,對他都是不利的。

    一個人在辦公室,他總考慮著自己的境遇和前程,隻覺去路茫茫。他想過幹脆調到一個清閑的文化單位去算了,讀讀書,寫寫文章,圖個自在。或者幹脆做生意去,賺錢也罷虧本也罷,聽憑自己的本事和命運闖去,省得在這看別人的臉色過活。可想來想去,就是不甘心,好像在跟誰較勁似的。細想不是跟朱廳長,不是跟向處長,也不是跟小劉,似乎在跟一個自己也說不清楚的東西較勁。一個假想敵?想來想去也沒法跳出這。好吧,還是在這挨下去吧,今後也別事事都放在心上。自己成天的不快也真沒意思,幾乎都是一些庸人自擾的事。不要管那多,一切聽憑自然吧。其實這種猶猶豫豫的心思也是常年在他的腦子打轉轉的。

    這天一早去上班,他遠遠地就見朱廳長站在辦公樓前同人說話。他想管他什豬廳長馬廳長,我就是不同你搭話,又怎樣?他便挺著身子,目不斜視朝前走去。可越是走近朱廳長越是不自然,臉上肌肉有些發緊。就在同朱廳長交臂之際,他忍不住又叫了一聲朱廳長好。可朱廳長隻顧同人說話,臉都不偏一下。

    舒雲飛額上頓時大汗淋漓。一進辦公室,就關了門。反正向處長不在家,他也就不顧那多了。好一會兒,感到越來越熱,才想起空調沒打開。

    室內漸漸涼了下來,他才把門開了一條縫兒。手頭沒事,又沒人管,就索性坐在那發呆。等心情稍微平靜些了,就給工商局打了電話,那位熟人說,現在正搞文化市場整頓,書店一律停止注冊,也不知什時候解凍。不管怎樣今後會卡緊一些的,現在小書店太多太亂了。舒雲飛同這人僅僅隻是熟悉,並沒有交情,人家客氣幾句就開始打官腔了。見這般光景,他隻好說,那到時候再請你幫忙吧。

    他不準備馬上把這消息告訴龍馬二人。別人心正熱乎乎的,這快就去潑涼水,過意不去。再說他也希望聽聽他們二位的聯係的情況,說不定到時候又有辦法了呢?

    過了幾天,龍子雲有消息說,門麵倒是打聽了幾家,隻是租金要價都高。但有兩家門麵是公家的,找他們頭兒做做手腳,可以談下來。馬明高說,稅務登記本來就不成問題,關鍵是定稅,到時候再活動。

    隻是貸款還找不到可靠的人,不然人家誰敢收你的紅包?舒雲飛見龍馬二人果然勁頭十足,隻好告訴他們,工商局那邊熟人出差去了,估計個把星期回來。他說了這些,感覺心歉歉的,好像愚弄了別人。

    一連好幾天,他都在猶豫,是否該把工商局的情況告訴他們二位?

    這天,馬明高又打電話來,問事怎樣了。舒雲飛想也應該同人家講了,就講,我剛準備打電話給你的,那個熟人回來了,我剛才聯係過。於是把情況說了一遍。馬明高問怎辦?他說,隻有等一段了,相信也不會等太久吧。馬明高又說,貸款的事初步聯係過了,人家鬆了口,但血是要放一點的。通完電話,舒雲飛不太好受。

    舒雲飛那天同朱廳長打招呼討了個沒趣,隻要想起來就不舒服。他想今後誰要是主動同他打招呼就是和尚的崽!他甚至想再次碰上朱廳長,理都不理他就同他擦肩而過。可是朱廳長是個忙人,他要是不下樓來看望大家,你說不定幾個月都見不到他的影子。聽說他這會兒又去美國考察去了。舒雲飛想,天知道他去美國能考察些什。

    舒雲飛的心情不好,卻又不便同曉晴講。這事說起來是擺不到桌麵上的。就隻有一個人悶在心煩躁。問了幾天,心情也慢慢平和下來。再回頭想想這事,就覺得有些好笑了。可是現在生活就是如此平庸,除了些雞毛蒜皮的事,還有什大事呢?那些領導們,也不是成天同你臉紅脖子粗,他們隻是把一顰一笑都做得極其含蓄,又深不可測,總叫你提心吊膽地去捉摸。

    這天上班,舒雲飛正在衛生間,聽見外麵有人在高聲應酬。他知道是向處長他們回來了。他本來已完事了,可一想想外麵的場景,就索性又蹲一會兒。同事們出差回來,通常要與在家的同誌握手客氣一回,似乎一日不見隔三秋。向處長回來,更是要——握手。舒雲飛不喜歡那雙胖乎乎的手。不是他心胸狹隘,他是討厭這人握手的講究。向處長同上司握手總是身體前傾,伸出雙手握住人家的手激動地搖晃五六下。同平級幹部握手,他就挺直身子,伸出右手,不緊不鬆抓住對方的手,搖二三下。要是下級伸過手來,他就看似平和,實則心不在焉,半伸出手,直著手掌同別人軟綿綿地一帶而過。你就感覺摸著了一隻泡得發脹的死老鼠。可你還不便表示不快,還得陪笑。這不光因為他是領導,還因為他的表情倒是過得去的。隻是你覺得讓他笑容可掬地藐視了一回。

    舒雲飛蹲在廁所好一會兒,聽到外麵的熱鬧勁兒過去了,方才起來,腳都有些發木了。洗了手,本想扯了衛生紙揩幹的,卻隻抖了抖。走過向處長辦公室門口,見大家站在那說話。舒雲飛便招呼道,向處長回來了?向處長應了聲就伸過手來。舒雲飛忙攤攤手說,對不起,手上盡是水,盡是水。就這搪塞過去了。他不好馬上走開,也隻得站在那。這才知道大家正在欣賞向處長新穿的金利來襯衫。都說不錯不錯,向處長層次高。向處長卻隻滿口謙虛,哪哪。舒雲飛發現平時在這種場合最活躍的小劉隻是微笑,並不開口,他心就明白了大半。他看不慣這種氣氛,就猛然抬腕看看表,裝著有急事的樣子,小跑回到自己辦公室。

    這幾年男人都有些女人味了,喜歡議論誰的衣如何,誰的鞋如何。最好玩的是處這些人,把品評上司的衣著也當做拍馬屁的必修課了。去年冬天,舒雲飛新買了一雙老人頭皮鞋。碰巧向處長也穿了一雙新鞋,同舒雲飛的一模一樣。有天閑聊,大家說向處長的皮鞋夠層次,處長就是處長。一片嘖嘖聲。他們馬上發現舒雲飛穿的也是一雙新老人頭,有人就開玩笑說,隻怕是假的吧。舒雲飛覺得好笑,故意說,我不識貨,分不了真假。小劉就蹲下來很內行地摸一摸,捏捏,然後拍拍手,斷定是假的。舒雲飛有意愚弄一下他們,就說,管他真貨假貨,反正就百把塊錢。在場的這下樂了。百把塊錢也想買老人頭?肯定是假的。並要舒雲飛同向處長比肩站在一起看看。你看你看,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這真假老人頭,一比就出來了,區別好明顯。是的是的,好明顯。買名牌,還是要像向處長一樣,到專賣店去,這是經驗。舒雲飛感到幽默極了。他怎也看不出這兩雙老人頭有什區別。他們斷言舒雲飛這雙鞋不到半年就會脫綻的。後來卻發現並不如他們所料。再提起此事,他倒不便點破他也是在專賣店買的了。這樣會讓同事們臉上不好過,盡管他們是自取其辱。他隻好信口編了一套理論,說冒牌貨不一定就是劣質貨。有些製冒牌貨的廠家,設備技術都不錯,就是缺少馳名品牌,他們的東西,質量也是過硬的。大家聽了,也覺得有理。

    那邊大概熱乎夠了,小劉回到辦公桌前來了。見小劉容光煥發的樣子,他說,小劉出差幾天,倒顯得更加年輕了。小劉說,哪哪。不過在外麵自在些,不像在家這悶得慌。舒雲飛笑笑,就不多說了。他相信向處長的金利來襯衣一定是這次在外出差小劉孝敬的。去年向處長的老人頭,後來就有人說是小劉老婆出差從外地帶回來的。

    小劉抬頭望著舒雲飛說,你聽說過嗎?最近要從處長中間提一個副廳長。看小劉的眼神,舒雲飛猜他一定是知道內幕了。這事其實早就露出風來了,而且早已暗浪千重,隻是大家都隱諱。現在小劉開始議論這事了,說明盤子隻怕定下來了。他便說,我的消息不靈,還真沒聽說什,也不知上麵用人是憑資曆還是憑能力。憑資曆就不好說了,要是憑能力,我個人看法,應首推我們向處長。他說罷便望著小劉的反應。小劉不說什,隻是意味深長地笑。

    他覺得小劉的笑真的有些神秘。這小子一定掌握內幕了。說不定就是向某人要發達了。這一想,他立即感到心跳加速,肛門發脹,又想大便了。

    蹲在廁所,想自己好笑。眼看別人又要上了,你就屎尿都急出來了?說把心放開些,真遇事了又放不開了。

    一轉眼,源源開學了。除了原來一手交清的三萬塊,學費還得另外交。讀書是好事,圖個吉利,曉晴忍著不發牢騷。過了幾天,曉晴問男人,你就從沒聽見你們向處長提過小孩上學的事?男人說沒有。曉晴就覺得奇怪。五萬塊錢,他那鬆鬆快快就交了?我想他就是再有錢,也不會出這個冤枉錢的,一定是找到門路免了。不過這也是人家自己的本事,我們不去管他。曉晴歎道。她本想這寬解男人的,不料卻刺激了他。什本事?鳳凰無毛不如雞!他不當這個處長,看他哪來的本事!曉晴想人家當到了處長就是本事,難道硬要人家寫本書不成?便說,也是的,越是有地位的人,越是四體不勤,五穀不分,要是沒有傭人,他們連飯都進不了口哩,哪有什本事?曉晴說完好一會兒,舒雲飛才想到女人這明地是在鄙夷別人,實際上是在奚落他。他也不怎往心去了。事實就是這樣,能辦成事,能在社會上出人頭地,就是本事,不然你滿腹經綸也是白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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