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議事堂爭議謝郎,徐鳳年天上采雷

類別:未分類 作者:烽火戲諸侯 本章:第十章 議事堂爭議謝郎,徐鳳年天上采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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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鳳年一離開議事堂,便感受到一股涼意,仰頭望去,竟是一場秋雨不期而至。廊下懸掛的一盞盞大紅燈籠,散發出一圈圈柔軟的暈黃。

    姑娘和朱袍徐嬰屁顛屁顛地跟在年輕藩王身後。跨下台階去往二堂的路上,徐鳳年突然停下腳步,等到兩人一左一右地走到自己身邊,他高高舉起手,放在她們頭頂,幫她們遮雨。

    一路行去,深夜時分,仍是顯得人流不息。一位手持油紙扇快步從後堂前往兵房議事的參讚郎,看到這罕見的溫馨一幕後,稍稍猶豫,還是打消了將傘送給年輕藩王的念頭。

    藩邸議事堂前甬道兩側東西各有兵、吏、戶和禮、刑、工六座科房,如今北涼道副節度使楊慎杏坐鎮兵房衙屋,經略使李功德在吏房當值,戶房暫時由涼州刺史白煜主持巨細事務。雖然這位白蓮先生在涼州城有一座從田培芳手上接過的刺史府邸,而且在清涼山也有保留衙屋,但是白煜以後顯然要把重心放在拒北城,至於是為了涼莽大戰也好,還是為了擺脫那位副經略使宋洞明的官場陰影也罷,白煜的執政功力毋庸置疑,別說小小一座戶房,恐怕連一座離陽戶部衙門都能嫻熟掌控。暫時離開書院的王祭酒領銜禮房,工房則交由墨家矩子宋長穗打理,繼續以拒北城督造副監的身份完善拒北城,刑房並無誰坐上第一把交椅,養鷹、拂水兩房各有一名履曆厚重的諜子頭目坐鎮此地。

    中軸線的正堂之後便是二堂,堂上懸掛一塊匾額“求暑堂”,十分古怪,世間君主藩王的別院行宮,無一不是避暑勝地。

    二堂主體建築是居中的簽押房,年輕藩王的書房也在隔壁,隻不過相比當年清涼山梧桐院的風雅無雙,可謂簡陋至極,所放書籍也是北涼邊軍檔案。

    除此之外,包括涼州左右騎軍、流州龍象軍、鐵浮屠、白羽輕騎在內諸多涼州關外精銳邊軍,在此也設置有兵科房,還有幽州步軍科和四州將軍科和十四校尉科,亦是各有一座衙屋,以便軍令傳遞通暢。三堂懸匾“思量堂”,取自李義山之語“千秋功業,最費思量”,那副門聯同樣來自這位聽潮閣謀士的生前名言,“與百姓有緣,才來此地。求問心無愧,雖死無悔”。二十多名軍機參讚郎常駐此處,其餘三十餘以白衣身份懸佩印綬的幕僚,在正堂六房當值,出入自由。這些青衫郎的官場進階途徑類似離陽科舉進士,隻是職責更像是位於樞密重地掌握機要的門下省官吏。軍機參讚郎的根腳來自流州刺史府邸,在進入幽州擔任騎軍將領之前的鬱鸞刀便曾是類似角色,位卑權重。此舉首創於曾是離陽儲相之一的宋洞明。在第一場涼莽大戰之中,北莽邊軍之中也有出現相關人等,不但安撫了一大批中等門庭的草原權貴,也極大提升了南朝邊軍戰力,正是出自北莽帝師太平令的手筆。

    徐鳳年一直走到位於藩邸最後方的四堂,這便是他與眷屬的起居處。思量堂與四堂之間有花牆影壁隔斷,左右兩路廂房大小十餘間,廊沿、門楣與棟梁粗看平平,材質也絕非檀楠這等皇家木料,不過細看便知獨具匠心,雕工精細,據說是經略使李功德借鑒了江南道庭院的樣式。薑泥、姑娘和徐嬰就住在這,若是徐北枳留在拒北城,也定然有一席之地,至於其他人,恐怕也就隻有袁左宗、褚祿山兩位老涼王義子有資格入住,這種事情,與官品高低軍功大小都沒有關係。徐北枳身為一道轉運使,當初拒北城懸掛匾額後很快就南下陵州,用他的話說就是等忙完了這陣子,我就可以忙下陣子了。當時心有愧疚的年輕藩王還想安慰來著,隻是剛說完那句“有句話不知當說不當說”,轉運使兼副節度使的徐北枳就很不客氣地撂下一句“那就別說”,這讓好心被當成驢肝肺的新涼王憋屈得一塌糊塗,隻不過習慣就好。

    到了四堂庭院,姑娘就去屋內拿了柄嶄新油紙扇,拉著一襲紅袍的徐嬰躍上屋頂,兩人擠在一柄小傘下,竊竊私語。

    夜深人靜秋雨長,徐鳳年看到薑泥的屋子一片漆黑,想來已經睡去,沒有睡意的他便搬了張椅子坐在屋簷下,身體前傾,伸手去接那從屋脊間淅瀝瀝落下的雨水。

    這場下滿北涼的入秋第一場雨始終沒有停歇,一副不淹死魚就不罷休的架勢。大概是覺得等不到月亮出來了,賈家嘉和徐嬰從屋頂飄落回庭院,緩緩回過神的徐鳳年對姑娘柔聲笑道:“西蜀境內有兩位上了歲數的拂水房諜子,近期要返回北涼養老,到時候我送你一件禮物。”

    賈家嘉麵無表情地了一聲,就當答複他知道了。

    隻有最熟悉這位天字號殺手的人,才會發現腳步似乎輕盈了幾分,啪啦啪啦,濺起庭院青石板上無數細碎水珠。

    遠遠凝望著青蔥少女的步伐,年輕藩王會心一笑,微微眯起那雙狹長眼眸,眉眼溫柔。

    等到少女和徐嬰各自掩上屋門,徐鳳年始終安靜地坐在那張椅子上。椅子是從西楚流傳入整個春秋的太師椅,其實坐著並不舒服,因為要求坐椅之人正襟危坐。

    突然一張歡喜臉龐從屋門探出,徐鳳年視線偏移,向她眨了眨眼。

    那一刻她笑意更多,這才徹底關上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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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鳳年雙手籠袖,向後靠著椅背,從頭到尾都仰頭望著雨幕,怔怔出神。

    突然傳來一陣吱吱呀呀的輕微聲響,徐鳳年聞聲望去,嘴角翹起。

    穿戴整齊的薑泥跨過門檻,身形一掠穿過雨幕,站在徐鳳年身邊,也不說話。

    徐鳳年站起身,把她按在椅子上坐下,然後自己蹲在她身邊。

    徐鳳年望著階下的積水,輕聲問道:“你小時候除了想殺我報仇,還想做什事情?”

    薑泥思索片刻,一本正經道:“很想有錢買紙筆,不用大冬天拿樹杈在雪地寫字,還想有張大些的床,墊上軟軟的被褥,想有很多很多厚實的衣服,想吃好吃的杏仁酥吃到撐,想睡懶覺……”

    徐鳳年忍俊不禁道:“你想得還真多。”

    薑泥轉頭瞪了他一眼,自己這用心回答他的無聊問題,他還好意思取笑自己。

    徐鳳年笑問道:“那你猜猜看我小時候的夢想是什?”

    小泥人腦袋一歪,不搭理他。

    當年的少年世子殿下,除了欺男霸女拈花惹草,還會想什?

    哦,還會想欺負她。

    她想到這,有些生悶氣。

    徐鳳年把手從袖管抽出來,揉了揉臉頰,無奈道:“也許跟你提起過,我小時候很想做大俠,取個響當當的綽號,在江湖上行俠仗義。不過其實在更早一些,我娘還沒有去世之前,我是想當個讀書人的,身穿襦衫,滿腹韜略,出口成章……”

    聽著徐鳳年的絮絮叨叨,小泥人也沒覺得如何厭煩,其實一直沒有睡著的她甚至連出門時的濃重睡意都沒了。

    徐鳳年伸出手指向院中的雨幕:“像不像一條沒什聲勢的瀑布?”

    小泥人隻覺得莫名其妙,撇撇嘴搖頭道:“沒看出來。”

    徐鳳年問道:“你有沒有聽過一位當世大文豪的《觀瀑生氣歌》?”

    小泥人更加一頭霧水:“沒啊,誰的文章?”

    徐鳳年笑道:“反正我最佩服這個讀書人了,你竟然沒聽說這篇詩歌,真是遺憾。”

    知道這家夥對天下讀書人觀感一向不佳的小泥人,好奇心頓時被勾起來:“到底是誰?”

    徐鳳年沒有說是誰,隻是娓娓道:“蓮花之瀑煙蒼蒼,牯牛之瀑雷硠硠,唯有九華之瀑不奇在瀑奇脊梁,如天人側臥大崗一肱張。力能撐開九萬四千丈,好似敦煌飛仙裙疊嶂。放出青霄九道銀河白,恰如遲暮老將兩鬢霜。我來正值潑墨雨,兩崖緊束風大怒。雲濤乍起湧萬重,洪水衝奪遊人路……我曾觀潮更觀瀑,瀑下靜立一白鹿。霎時人鹿兩相望,南唐東越或西蜀?後有老僧牽鹿走,再有掉頭笑……語罷月落西山水茫茫,隻覺石梁之下煙蒼蒼,雷硠硠,挾以春秋淒風苦雨,浩浩蕩蕩如河江。”

    小泥人點頭道:“是挺好的。”

    徐鳳年笑道:“對吧?”

    然後小泥人說道:“反正挺上口的。”

    徐鳳年有些受傷,歎了口氣。

    小泥人猛然轉頭,一臉懷疑問道:“難不成是你寫的?”

    徐鳳年翻了個白眼。

    小泥人恍然道:“我就說嘛,肯定不是你寫的,你隻會跟人買詩詞文章……最可惡的是從來不知道討價還價!”

    年輕藩王當下有些憂鬱啊。

    小泥人低頭看著他的側臉,有些心虛,後知後覺道:“還真是你寫的?”

    徐鳳年輕輕點頭。

    臉色認真至極的她安慰道:“不錯了,這輩子算是好歹寫過一篇像樣的文章了……”

    徐鳳年齜牙咧嘴,這話說得,你還不如不安慰呢。

    長久沉默後,徐鳳年沒來由自言自語道:“夢想是什,就像是一個躲在遠方朝你做鬼臉的小孩,而那個天真頑皮的孩子永遠不會長大。”

    薑泥想了想:“要是我,就把那孩子抓起來打一頓。”

    徐鳳年平靜道:“可是我抓不住啊。”

    流州戰事捷報連連。

    先是寇江淮聯合龍象軍攻入黃宋濮部大營,不但成功入營殲滅輜重營,對完顏銀江部邊軍精騎也斬獲頗豐。隨後謝西陲好似天人附體,未卜先知,率領爛陀山僧兵分兵鳳翔、臨瑤兩鎮,不但成功阻止了南朝步跋卒的奇襲,與此同時,原本已經深入姑塞州腹地的曹嵬部騎軍殺了一個回馬槍,將剩餘六千步跋卒和被謝西陲部僧兵拖入步陣泥潭的南朝邊騎,全部剿殺在姑塞州邊境上。經此一役,已經有密雲山口戰役珠玉在前的北涼騎將曹嵬,贏得了“曹奔雷”的綽號。

    隨著吃過兩次虧的黃宋濮部西線主力放緩推進速度,謝西陲也率領僧兵增援青蒼城,流州形勢一片大好!

    隻是在這期間,一封彈劾謝西陲的折子經由流州刺史府邸傳閱後,送往拒北城藩邸,讓籠罩在這場連綿秋雨之中的拒北城,悄然增添了一分淩厲肅殺之意。

    徐鳳年站在氣氛凝重的兵房,輕輕放下那封流州刺史楊光鬥、別駕陳亮錫和流州將軍寇江淮三人皆有批紅的折子。這座衙屋之內,除了年輕藩王,還有坐鎮此地的副節度使楊慎杏,聞訊趕來的經略使李功德和涼州刺史白煜,剛剛升任拒北城城牧的許煌,以及剛剛從左騎軍轉入右騎軍擔任第一副帥的李彥超等多位邊將。邸報初始內容,出自幽州步軍校尉升為鳳翔軍鎮主將的手筆,詳細描述了鳳翔鎮攻守戰的首尾。彈劾內容,隻有一點,就是謝西陲在守城戰役之中,過分珍惜爛陀山僧兵實力,兩天一夜的守城,僧兵參與城頭協防人次竟然隻有九百餘,造成了鳳翔守城士卒無謂的犧牲,幽州步軍老卒戰至僅剩九十二人!

    同為大楚雙璧的謝西陲和寇江淮,流州一正一副將軍,兩位年紀輕輕卻驚才絕豔的兵法大家,無論各自初衷如何,也許在整個北涼邊軍心目中的地位,從今天起將要出現一道分水嶺。因為在青蒼城以北的主戰場,寇江淮那場打得黃宋濮大軍毫無脾氣的輝煌戰役中,先死龍象軍後死流州騎軍的做法,既沒有失去龍象軍的尊敬,也贏得了整座流州流民青壯的感激。

    反觀謝西陲,空有密雲一役的大好先手,涼州關外當初都為其打抱不平,覺得謝西陲比寇江淮更適合擔任流州將軍。雖說事後謝西陲和曹嵬部騎軍依然拿下全殲一萬步跋卒和三千南朝邊騎的巨大戰果,但是毫無疑問,謝西陲失去了許多人心。從這座拒北城,再到遠在幽州的步軍帥帳,北涼都護府和左右騎軍駐地,也許都會對謝西陲產生質疑,因為北涼邊軍對於沙場上的見死不救,最是深惡痛絕。這緣於徐家軍在草創初期,在為離陽朝廷開拓疆土的過程中,吃過無數次類似苦頭,尤其是謝西陲此舉,還有保存實力撈取戰功的嫌疑。

    在年輕藩王的種種舉措之下,春秋老將楊慎杏作為逐漸被北涼邊軍接納的一道副節度使,對此事其實具有僅次於褚祿山所在都護府的話語權,但越是如此,楊慎杏就越不敢擅作主張,所以不得不第一時間派人通知年輕藩王。楊慎杏知道這件事的棘手麻煩,不在於如何安撫那名鳳翔軍鎮的守將,甚至不是如何處置已經有兩大戰功傍身的流州副將謝西陲,而是稍有不慎,就會造成北涼新老兩代將領的分裂。更頭疼的是,這種整個北涼邊軍都心知肚明的格局,始作俑者,正是站在書案後的那位年輕藩王。從最早的幽州騎軍主將鬱鸞刀,大放異彩的騎將曹嵬,到如今手握流州權柄的寇江淮、謝西陲,拒北城城牧許煌,或者是更早的幽州將軍皇甫枰,重騎軍副將洪驃,加上徐北枳和流州別駕陳亮錫,新涼王不但大力提拔年輕人,也不惜破格任用與北涼毫無淵源的外鄉人,所以說這封彈劾,捅破了連燕文鸞、何仲忽這些在北涼關外根深蒂固的邊軍老帥,都不敢或者準確說是不願捅破的那層窗紙。

    白煜向前幾步,伸手拿起那封折子,視力孱弱的白蓮先生幾乎將折子貼在了鼻子上,這幅滑稽場景,卻沒誰笑得出來。

    穩坐流州封疆大吏第一把交椅的流州刺史楊光鬥,在瀏覽折子內容後用一絲不苟的小楷批文足足三百餘字,對謝西陲此舉極為貶斥,簡直彈劾得比那名鳳翔軍鎮守城將領還要措辭嚴厲,尤其是那句“我幽州步軍老卒死得,你謝西陲麾下的僧兵就死不得”,大概一語道破了所有北涼邊軍的心聲。

    陳亮錫的批紅相對溫和,但是依然傾向於不讚同謝西陲的舉措:“流州副將謝西陲此舉,不違北涼軍律,隻是情不可原。”

    至於在西楚廣陵道就與謝西陲不太對付的流州將軍寇江淮,更是簡明扼要,就兩個字:“已閱”。

    白煜雖然看書傷了眼睛,但也隻是捧書高度異於常人而已,這位龍虎山小天師年幼時被公認能夠一目十行且過目不忘,所以瀏覽折子極快,轉身把折子遞給經略使李功德,率先打破沉默,微笑道:“寇江軍的字,不錯。”

    然後就徹底沒有下文了。

    楊慎杏頓時苦笑不已,老將本以為在北涼道地位超然的白煜,能夠幫自己更幫王爺打破僵局,哪想到是這般無賴。

    接過那封折子就像接過燙手山芋的經略使大人粗略看過之後,本想說陳別駕的字其實也不錯,隻是猶豫了一下,還是幹脆保持緘默好了,把折子再度遞給身後的李彥超。這位與寧峨眉、典雄畜和韋甫誠並稱北涼四牙的右騎軍新副帥,李彥超“叛出”何仲忽左騎軍投入錦鷓鴣周康麾下的行為,前不久在涼州邊軍一樣沸沸揚揚。李彥超大致看過之後,沒有像白煜、李功德兩位北涼文官領袖那般搗糨糊,抬頭對站在書案後的年輕藩王直截了當道:“末將倒是以為謝將軍此舉,不但不違軍律,而且情有可原!”

    李彥超在看到新涼王的點頭致意後,繼續朗聲道:“楊刺史質疑謝將軍有擁兵自重之嫌,不願折損爛陀山僧兵,但是密雲山口一役的慘烈程度,想必屋內諸位都一清二楚,曹嵬部一萬精騎死傷如何,謝西陲麾下騎軍死傷又是如何?!末將與謝西陲從不認識,連見麵都不曾有,但是自認對此人用兵略有心得,那就是在任何一處由他主持大局的戰場之上,謝西陲都會錙銖必較。這場鳳翔軍鎮的攻守,若是爛陀山僧兵早早參與守城,不曾故意露出破綻,任由北莽蠻子多次攻上城頭,那一萬步跋卒和三千騎又豈會在城外逗留兩天一夜?若非如此,曹嵬部騎軍又怎能及時截下北莽北撤的殘部兵馬?在末將看來,鳳翔守將自然是守城有功,為戰死袍澤彈劾謝西陲亦是情理之中,但是謝將軍更是有大功而無過!”

    李彥超把折子遞給身後一名校尉,然後向年輕藩王抱拳沉聲道:“若是謝將軍他日來這拒北城,末將李彥超,恨不得為他牽馬!”

    堂堂一位北涼邊軍副帥,願意為人牽馬,這幾乎是對那位下馬之人的最高讚譽了。

    人屠徐驍一生,也僅有兩次為他人牽馬而已。一次是為如今尚且在世的蓮字營老卒林鬥房,另外一次是為某位戰死之人,為馬背上的那具屍體牽馬回營。

    蓄有美髯的許煌皺眉問道:“王爺,謝將軍可有折子來到這拒北城,為自己解釋?此事我們不該隻聽一麵之詞。”

    徐鳳年搖頭道:“折子有一封,卻不是為鳳翔守城一事,不過隻是解釋了為何他沒有讓入駐軍鎮的一萬僧兵死守軍鎮,為何沒有纏住那支無功而返的七千步跋卒。”

    關於臨瑤軍鎮爛陀山僧兵不曾主動出城,這的確是一件怪事,拒北城這邊都感到有些訝異,既然事實證明謝西陲確實料敵機先,那以謝西陲在沙場上表現出來的果決,本該讓那尊爛陀山女子菩薩率軍出城作戰,以曹嵬部騎軍已然震驚涼莽的推進速度,絕對可以在姑塞州東南邊境上攔截下步跋卒,但是謝西陲還是與這份唾手可得的軍功失之交臂。其實這位流州副將隻要能夠全殲兩萬步跋卒和六千餘騎南朝邊軍,為青蒼以外的大半座西域戰場完美收官,那就算有這封彈劾折子,也絕對不至於這讓拒北城舉棋不定。北涼既然以武立藩,歸根結底,還是戰功說了算數。

    楊慎杏好奇問道:“敢問王爺那謝將軍在折子是如何解釋?”

    徐鳳年平靜道:“謝西陲說流州西部戰場已經塵埃落定,北莽南朝步跋卒留下幾千人馬,無關大局。但是我流州青蒼城以北地帶,作為需要麵對黃宋濮部大軍的主戰場,他手上是有一萬五千爛陀山兵馬,還是隻剩下一萬僧兵增援青蒼,五千之差,便是天壤之別。”

    深諳沙場兵事的許煌沉默片刻,感慨道:“我也願為謝將軍牽馬!”

    徐鳳年突然笑了笑:“謝西陲打了兩場匪夷所思的大勝仗,寇江淮在第二場阻截戰,更是打得黃宋濮部十數萬騎軍好像淪為了步軍,流州戰局已經趨於明朗,接下來就看我們涼州關外了!”

    然後徐鳳年坐在那張本該屬於楊慎杏的椅子上,鋪開宣紙,落筆之前,抬頭對眾人說道:“我來跟那位鳳翔軍鎮守將寫信解釋,諸位,拒北城以及拒北城以北,就麻煩你們了。”

    屋內所有人都如釋重負。

    李功德轉身跨過門檻後,對身邊同行的城牧大人笑眯眯道:“咱們王爺的字,那是真的好,風骨錚錚,意氣張揚……”

    許煌同樣笑眯眯道:“隔著這遠,李大人就不怕王爺聽不見這番話?”

    李功德壓低嗓音:“王爺是武評大宗師呢。”

    許煌伸出大拇指:“佩服!”

    屋內正在醞釀書信措辭的徐鳳年哭笑不得。

    就在此時,刑房那位拂水房大諜子領著一名女子快步走到門檻外,女子頭頂帷帽,然後兩人停步不前,哪怕這棟位於藩邸的小屋內,是當之無愧的北涼頭等樞密重地,那位拂水房諜子仍是覺得不適合公然介紹女子身份。

    徐鳳年停下筆,抬頭望去。

    拂水房諜子並未出聲,隻是謹慎至極地微動嘴唇。

    東嶽。

    徐鳳年悚然起身。

    徐鳳年起身後放下筆,那封寄往鳳翔軍鎮的書信才寫到一半,便跟楊慎杏打了聲招呼,先把書案空著,公門修行境界深厚不輸李功德的副節度使,自然淡然應諾。

    徐鳳年讓拂水房諜子頭目先回刑房,獨自領著那名帷帽女子前往二堂簽押房隔壁的書房。他輕輕關上門,女子摘下帷帽,露出一張足可稱為傾城的臉蛋,能夠讓一間簡陋書房蓬蓽增輝的她,姿色確實會給人驚為天人的感覺,這座拒北城內應該就隻有容顏傾國的薑泥,才能夠徹底壓她一頭。徐鳳年當時看到拂水房諜子的唇語後,腦海中蹦出的,不是更為天經地義的“東越”二字,而是相對生僻的“東嶽”,這才是真正讓徐鳳年如此謹慎的原因,甚至可以說,這是一場不為人知的漫長等待。徐鳳年從尚未世襲罔替之前,就開始等著水落石出的一天。當年他以世子殿下身份孤身趕赴北莽,不過像是處在先手階段尾聲的落子,哪怕第一場蕩氣回腸的北莽大戰已經落幕,第二場大戰也已是如火如荼,仍然隻能算是這盤春秋大棋的中盤,隻有等到這名女子,才算開始真正收官。

    世人皆知在南疆比燕剌王趙炳更像藩王的納蘭右慈,碩果僅存的春秋謀士,身邊經常跟隨五名容貌傾國的貼身丫鬟,昵稱古怪,分別是酆都、東嶽、西蜀、三屍和乘履,總計五人十字。

    她正是納蘭右慈婢女之一的東嶽,麵對這位離陽王朝兵權最重的年輕異姓王,竟是泰然自若,微笑道:“既然王爺這緊張,想必是已經知曉早年我家先生與那幾位已故故人的謀劃了,如此更好,省得奴婢多費口舌。”

    徐鳳年沒有落座,隻是站在那張普通黃楊木書案附近,也沒有給她搬來一張椅子,兩人就這相對而立。他開門見山道:“我師父選定的棋子,包括舊北院大王徐淮南在內,如今都已死絕,你先生那邊還剩下誰?”

    婢女東嶽笑道:“王爺不妨猜猜看?”

    徐鳳年眯起那雙丹鳳眸,臉色陰沉。

    她對此視而不見,嘖嘖道:“如今中原盛傳十年修得宋玉樹,百年修得徐鳳年,千年修得呂洞玄,王爺你當下表現,可是有些名不副實。”

    春秋九國一局棋,洪嘉北奔作為春秋戰事的帷幕,既是收官,也是先手。本是屬於不同陣營的四名中原讀書人,心有靈犀地聯手布局,這四人正是春秋三甲黃龍士、聽潮閣李義山、南疆納蘭右慈、離陽帝師元本溪。自大秦立國之後,北方草原騎軍無數次南下叩關,禍亂中原,中原士庶避難遷徙,皆是由北往南一退再退,被後世習慣性譽為衣冠南渡,比如永禧末年的“劉室幸蜀”和大奉王朝覆滅後的“甘露南渡”。春秋九國中國力最為鼎盛的大楚薑氏,當時之所以能夠被視為繼承了大奉衣缽的中原正統,就在於那場甘露南渡中的大小三百餘世族門閥,十之七八都遷往了廣陵江地域。但是分為兩次大遷徙和兩條路線的洪嘉北奔,則截然相反,是由南向北。第一撥北奔遺民還算情理之中,以東越、後宋和後隋三國遺民居多,或主動或被動地遷入離陽京畿地帶,然而在大概半年之後,一場規模更大的逃難爆發了。骨氣最硬的西楚,過慣了糜爛遮奢生活的南唐,故土情結最重的西蜀,加上少數北漢和大魏遺民,十數股洪流,紛紛向北湧去,最終大致匯聚在如今的北涼道幽州涼州和兩淮道的河州,幾乎是趕在人屠徐驍封王就藩北涼的前一刻,成功逃入北莽南朝的姑塞州龍腰州。

    在這中間,出現了多次隱藏極深的關鍵手。一次是當時被離陽老皇帝趙禮敕封為異姓王的徐驍,突然揚言要殺盡西楚讀書種子,要讓西楚讀書人的屍體堵住廣陵江的入海口。由於西壘壁戰役打得實在太過慘烈,無論是落敗方的大楚薑室,還是戰勝方的徐驍,都怨氣滔天,所以當如日中天的徐驍公然在太安城廟堂上放出這句話後,不但朝野震動,更讓山河破碎的西楚遺民越發絕望,那徐瘸子擺明了是連做太平犬的機會都不給他們啊,除了逃,還能如何?

    還有一次是照理本該憑借戰功入主西楚版圖的趙禮之子趙炳,也就是後來的南疆燕剌王,非但沒能去往富甲天下的廣陵道,連雄踞中原腹地的靖安道青州都沒去成,趙禮當初僅是有意讓這位“最似寡人”的兒子前往淮南道,大概是想在徐驍封王就藩北涼道已成定局的情況下,讓能征善戰的趙炳與離陽唯一的異姓藩王徐驍做個鄰居。但是到最後,曾經想過去兩遼關外的趙炳,去了最出人意料的南疆,一個徒有廣袤疆土卻是蠻瘴橫生的地方。野史流傳嗜殺成性的趙炳在出京之前,持刀砍掉皇子府邸的一株千年古柏,誓言殺絕一切高過車輪的南唐青壯,以此泄憤。恰好在趙炳南下途中,在春秋後期抵抗絕對不算頑強的南唐,竟然起兵造反,殺死顧劍棠部數千留守士卒,趙炳原本還想在廣陵道故意跟新任廣陵王趙毅掰掰手腕尋個樂子,聞訊後不得不驟然加快馬蹄火速南下。

    第三次便是徐驍的封王最早,就藩最晚。

    前兩次世人不曾深思的關鍵手,離陽帝師半寸舌元本溪冷眼旁觀,因為他樂見其成。他效忠的趙室想要真正讓一家太平報天下太平,就務必要讓那些“百年國,家千年”的高門豪閥“樹挪而死”。想要讓他們在兩大藩王極有可能一語成讖的威脅恫嚇下,乖乖轉入天子眼皮底下的離陽京畿,與科舉士子一樣“天下英傑,盡入我趙家甕”。同時以絕後患,既能防止失去根基的各國餘孽起兵反複,又能保證離陽一鼓作氣北征草原的時候,徹底沒有南邊的後顧之憂。隻可惜在這個時候,變故橫生,徐驍大軍西行尤為緩慢,一路賞景,在薊州甚至停步逗留了足足一個月。當元本溪和離陽朝廷意識到情況不對勁的時候,便讓擔任兵部尚書的大將軍顧劍棠麾下頭號猛將,駐軍於江南道的蔡楠率軍一路奔赴,試圖截下那支突然向西北方向聚攏的遺民洪流,逼迫其掉頭東遷進入太安城。蔡楠部大軍因為騎軍規模不大,加上對西北地形極為陌生,最終還是沒能攔下那股浩浩蕩蕩的春秋遺民。

    當時世世代代戍守邊關抵禦草原馬蹄的薊州韓家,正因為那次按兵不動,才導致之後的滅門慘禍。那位身為張巨鹿的授業恩師以及老丈人的離陽老首輔,雖說與薊州韓家確實有私人恩怨,可要說是因為老首輔一人導致一個世代忠良的龐大家族就此覆滅,既高估了那位名義上位極人臣讀書人的朝堂分量,也低估了老首輔的讀書人風骨,實則真相是離陽朝廷不敢明麵上,遷怒已是天高皇帝遠的北涼邊軍,就隻能拿臥榻之側的薊州韓家開刀。除此之外,便是順勢讓同為春秋功臣的楊慎杏帶兵入駐薊州,加上蔡楠屯兵北涼道邊境,竭力壓縮北涼鐵騎的退路餘地。

    這局棋,四名謀士分坐中原四方,擔任國手,聯袂挽袖落子。

    最終,需要從棋盤上拈起棋子之人,便是那位莫名其妙前往北莽的北涼世子殿下。

    書房內,唯有書香清淡,一男一女陷入長久的沉默。

    徐鳳年壓抑下內心的浮躁,盡量心平氣和道:“東越駙馬王遂,是不是納蘭右慈的棋子?”

    女子瞪大眼眸,臉上的錯愕神色並非作偽,好奇問道:“難道李先生沒有對王爺提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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