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6 396 一聲錘聲

類別:未分類 作者:Ventisca 本章:396 396 一聲錘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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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倚著露台欄杆吐出煙霧的很久以前,赫爾塔·蓋斯林格也曾經是一個少女。

    她出生在柏林,五歲時跟著父母來到了法蘭西,遺憾的是他們沒能陪伴她太久。十六歲時,她嫁給了一個男人,周圍的人都認為他們很合適,赫爾塔不知道他們根據什做出這樣的判斷,但既然所有人都這說,那也許這想才是對的。

    穿著白裙走進教堂時,她對自己一無所知,對站在身邊的男人知道得不會更多,可她依舊天真地相信,她做出了一個正確的選擇。

    後來的很多年,赫爾塔坐在那間記憶中的教堂的最後一排,注視著祭台前金發的年輕姑娘,淡淡地想,她為什能夠那無知地相信呢。

    十七歲時,她生下了一個孩子,繈褓用的是最潔白的軟布,她的丈夫走了很久才買了這樣好的布料,村的所有人都說,她有一個好丈夫。

    很長很長的一段時間,她都沒有告訴過任何人,她唯一的願望,就是她能夠不是任何人的妻子,隻是她自己,隻屬於她自己。

    “但在那時候……這是不可能的。”赫爾塔說。

    拒絕她的不是道德,而是法律。

    自從國王被推上斷頭台後,各個政權如同走馬燈般在這個國家的舞台上輪換,於是各種法令也在宣布和廢止中循環。離婚法是其中之一,在赫爾塔出生前,它已經被廢止了很多年,當赫爾塔走進教堂時,她就注定了隻能和她的丈夫共度餘生,直到死亡將他們分離。

    她屬於她的丈夫,是他的一件會說話會動的財產,如果她還是他們孩子的母親,那也隻是因為他願意給予她這樣的身份,於是她有幸享有他給予她的其他價值,而不是她生而擁有這樣的權利。

    “我記得……”許久,托亞低聲說,“幾年後的新法案允許了夫妻離婚,你那時候……知道這個法案嗎?”

    赫爾塔若有若無地笑了聲。

    “啊,那個法案,我知道的。”她說出了出人意料的話。

    理所當然,她不是一開始知道的。她生活的村莊在兩國的交界處,離巴黎並不算近,而離婚法不會是一個被很多人關注的法案,隻有非常非常關心這件事、足夠聰明又會異想天開的人,才會猜到新政權或許會修改一些過去的法案,從而開始漫長而焦灼的等待。

    ——而她居然等到了。

    那天,她站在水泵邊大腦空白,手腳不知道放在哪,不敢相信她真的等到了願望可能實現的一天,或許在經曆許多困難和非議後,她真的可能重新拿回自身的自由。

    當她意識漸漸恢複時,她發現自己已經在路上奔跑了。她衝進郵局,拿到了自己訂閱的報紙,打開報紙時,她渾身都在發抖,比結婚的前夜還要緊張,心髒砰砰亂跳,仿佛承受不住一波波激烈的情緒,她甚至懷疑自己會在看清字的瞬間昏倒。

    然後,她看清了報紙上的文字。

    她訂了書,又等了很久,訂購的書終於抵達了郵局,她在一個個夜晚,反複地、不甘心地、憤怒又憎恨地、逐字逐句地咀嚼著每一個詞,試圖在法令和律條設計出的迷宮,找出一條留給她走出去的路。

    “然後我終於發現,根本沒有那條路。”赫爾塔很輕地嗤笑了一聲,聲音已經聽不出任何一點怨恨和不平,“它的確提供了一個選擇,隻是這個選擇不是給我的。”

    新法案禁止夫妻雙方協議離婚,隻規定了有限的離婚事由:有且僅有通奸、一方重刑、傷害、妨礙權利可以是離婚事由;隻有丈夫所在地的第一審法院對離婚案件具有管轄權;隻有因夫妻一方不履行婚姻義務而受到傷害的配偶享有離婚請求權。

    “想要在丈夫不願意離婚的情況下離婚,我得非常努力才行。我必須要能夠毆打和虐待他,要頻繁到讓他無法忍受,讓他畏懼我,想要逃避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隻求我能夠和他離婚……啊,如果不是我當時比他矮了一個頭還要多,體重也隻有他的一半,他一隻手就能把我拎起來的話……如果不是這樣,我可能會花上十幾年時間把自己吃胖點……”赫爾塔說到這忍不住笑了起來,搖著頭,“天啊,要是我真的能辦到就好了。”

    那時候,她還不是天命之人,沒有開啟道路,隻是個瘦弱的年輕女子,別說她根本辦不到虐待她的丈夫——她為什要那做?要去傷害他人?要讓憤怒和不甘把自己扭曲成她會後悔的醜陋模樣?要留給未來的自己更多苦澀無味的愧疚?

    那個和所有夜晚毫無區別的夜晚,她躺在床上,默默背誦著法案的詞句,她的丈夫在她的身邊沉睡,她的孩子的呼吸聲從隔壁飄來,窗外有一隻貓頭鷹在低低鳴叫。

    第二天,她裹著頭巾,拎著小小的包裹,獨自從家逃了出去。她上氣不接下氣,緊張得渾身發抖,心仿佛要從嗓子眼跳出來,可直到她坐上去巴黎的馬車,她一次都沒有回頭。

    在那輛運雞鴨的馬車,她每天浸泡在衝鼻的糞便味,不想吃也不想喝,吐了一次又一次,既虛弱又頭昏腦漲,很多個瞬間,她都覺得自己會死在這輛馬車上,雞鴨會在她的屍體上隨意排泄,她應該現在就跳下車跑回去,或許還能想到一個好點的借口來解釋她為什逃跑。

    不知道過了多久,馬車夫衝她喊了一聲,她慌慌張張從馬車上坐起來,看到了眼前巨大的、灰蒙蒙的、她從未見過的城市。

    她來到了巴黎。

    她沒有情人,不是被甜言蜜語衝昏頭腦,於是拋棄了她的丈夫和孩子。她也沒有和任何人說過她的決定,因為哪怕是還年輕的她也很清楚,沒有人會覺得她這做是無可指責的。

    為什她要那做?

    無數個輾轉反側的夜晚,赫爾塔來到窗邊,點燃一支煙,用尼古丁麻痹自己的大腦,讓思緒的潮水在腦海起伏漫漲。

    她站在冰冷的潮汐,詢問過去的每一個自己,她問她們中的每一個:為什她要做出那個不會被任何人讚同的選擇?

    “因為在那之前,我已經想過太多次了。”赫爾塔平靜地說。

    “沒有人能夠知道答案,我在尋求的是我生命的問題的解答。為什我會覺得我陷在一個困境,為什我會覺得我一定要逃走,為什我無法忍受所有人都在忍受的……在很多人看來,那種痛苦還不夠,遠遠不夠,不夠把一個人逼到發瘋的地步。所以那還不應該被稱為痛苦,他們會大驚小怪地看著你,問你……‘這算什"。”

    赫爾塔咬著煙嘴,居然還笑了下,輕聲說:

    “我隻知道,如果那時候我不從那個泥淖爬出去,要我會發瘋,要我會死。”

    如果讓其他人來評價她,他們會說什呢?她既不是受害者,也不夠完美無瑕,她是個拋夫棄子的女人,大眾會鄙夷地喊她“冷酷無情的婊子”,更別提她還毫不掩飾她內心的叛逆——神啊,這個女人竟敢穿褲子,像個男人一樣行走呢!

    她的聽眾很久都沒有說話,直到他忽然意識到,今晚的空氣沉悶得簡直要逼人發瘋。

    “你們沒有離婚。”他說。

    “他為什要離婚?”赫爾塔笑著反問,“隻要他還是我的丈夫,他就能支配妻子的財產,更何況我每年還會寄錢回去。”

    她的目光又一次飄向了夜色:

    “我希望他至少有把那筆錢的一部分用在那個孩子身上……不過既然我沒有辦到,那我也不能太過強求別人能夠辦到,說到底,我這做隻是為了我自己的感受。”

    “你現在……”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說什,“你已經可以辦到了。”

    她現在已經不是二十三歲的年輕女子了,赫爾塔·蓋斯林格是一名刃道路的天命之人,萬軍之主為她展現了征服與蠻力的道路,她在攀升的過程中獲得了強大的力量,再也找不到比她更出色的神槍手,她完全能辦到許多年前她無法辦到的事。

    “當然,我現在完全可以辦到。”赫爾塔做出思考的模樣,煞有介事地點頭,“你說得對,我真的應該去做,為什我從來沒有考慮過這點?也許我真的被奧秘弄瘋了腦子——”

    她忽然平靜了下來,嘴角保持著僵硬的弧度,眼睛卻像是一潭死水,隻有深不見底的空洞。

    “我不能那做,托亞。”赫爾塔說。

    “我不能在周末趕上幾百的路,去我那個不想再看一眼的家,當著我六歲後再沒見過的孩子的麵,用槍柄用力毆打我的丈夫,直到他屈服於我的殘暴和恐怖,然後我們再去見看著他長大的法官,請求他允許我們分開,讓那個孩子親眼看到,我再一次拋棄了他們。”

    她不能這做,她也不會這做。他和赫爾塔做了快二十年的朋友,他知道她不會這樣對待任何無辜的人,無論那個人有多令她討厭。

    她甚至辦不到回到那個地方一步。

    “我辦不到回到那一步。”赫爾塔閉上了眼睛。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哼的那支小調是什嗎?那是我自己編的安眠曲。隻有聽著這支小調,那個孩子才能夠睡得著。”

    剛來巴黎時,最讓她難以忍受的是對孩子的想念。

    在她選擇逃跑之前,她不是一個不稱職的母親,沒人能夠說她做得不好。她看著她的孩子一點點長大,從在繈褓咿咿呀呀到能夠在田埂上瘋跑,她還記得那頭金發摸起來有多細滑,也記得那張紅撲撲的臉蛋上綻放開的笑,她在夢伸出手,摸到的卻隻有冰冷的空氣,她睜開眼,縈繞在她周圍的隻有黑暗,和黑暗無邊的惘然。

    最開始,她每天都想要回去,去摸摸那柔軟的小手;她無數次後悔她為什沒有留一張照片,完全忘記了這就是她沒有帶照片的原因;睡覺前,她必須把行李藏到天花板上,這樣當她半夜驚醒,發瘋一樣想要回去時,才不會立刻就能夠離開。

    但隨著時間推移,她留在巴黎一年又一年,這個想法也漸漸沉入了心底,消失在黑暗的海水中,再也不會被想起哪怕一秒。

    “因為我害怕了。”赫爾塔的臉上一片木然。

    第一年,她還可以找到理由,第二年也不是不行,然後是第三年,第四年,每年她都在心更換理由,好教她如果哪天回去,麵對那雙孩子的眼睛時,不至於張口結舌,說不出一句話。

    第十年後,赫爾塔再也沒有想過理由。

    她不敢去見那個孩子,不敢去想象對方會怎看待一個消失了太多年的母親,那個孩子生下來並沒有背負罪孽,在教徒的眼,她才是那個應該被鞭笞和丟石頭的罪人,因為她直到現在依舊拒絕為自己的罪行贖罪。

    “但在我放棄為自己想一個完美的借口時,那個完美的借口自己出現了。”

    在赫爾塔說出下一句話之前,索爾就知道了那個答案。

    “你是天命之人……”他的嗓音前所未有地幹澀。

    “而天命之人無法控製吞食血親的欲望。”赫爾塔溫柔地說,“就算我多渴望看到我的孩子,在我們相見的那一刻,這種渴望都會轉變成食欲,我會一點點撕下那具身體上的血肉,讓它們回歸它們的來處,我的力量隻會成為我滿足渴望的助力,凡人諒必無法抵擋。”

    她輕輕感歎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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