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時洵懷著敬意,送走了那些百年來徘徊在義莊中的魂魄。
他想起之前在義莊中時,正是那些無頭屍讓守護著他們的狼群為他引路,他才能順利找到隱秘的地下陵墓。而如果沒有千年前那些百姓們的魂魄,不放心的依舊守在溶洞中,他也無法用最快的速度打開石門,進入埋骨地。
當最後一個魂魄被地府接引走之後,廢棄義莊也開始發生了變化。
巨大的悶響傳來,在狂風暴雨中依舊堅持了百年之久的廢棄義莊,在風雨過後的第一個清晨,轟然倒塌。
薄棺中的無頭屍化為齏粉隨風飄散,徘徊的魂魄終於放下了執念與仇恨,微笑著離開,屍骸也沒有再存在於世的必要。
被他們一同帶走的,還有百年前在這個村莊度過的所有美好回憶。
沒有殺戮,沒有凶惡的外人,隻有閉塞卻幸福的一村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笑著守護著祖祖輩輩傳下來的秘密,哄著孩子安然入睡。
明天太陽升起後,又是新的一天。
而無論長夜如何漫長看不到終點,太陽都終究會到來。
他們如此相信著。
當巨響終於停下來的時候,沐浴在晨光之中的,隻剩下了滿地的廢墟。
但在廢墟的磚瓦中,燕時洵還看到了間雜其中的枯骨。
他皺了皺眉,邁開長腿走了過去,彎下腰拂開碎石,看清了半埋在下麵的枯骨身上還穿著壽衣。
燕時洵先是錯愕了一瞬,然後他立刻反應過來,那應該是之前同樣被放置在廢棄義莊,卻是死在百餘年前那場“疾病”中的加害者村人屍體。
但從這個位置來看,不對啊……
雖然昨夜燕時洵隻是趁著夜色看了廢棄義莊一眼,但良好的記憶力讓他清晰的記得屍體放置的位置,無頭屍和另外那些加害者的屍體井水不犯河水,分據義莊兩邊。
可現在他看到的這具枯骨,看起來已經移動過位置,並不在他記憶中的方向。
燕時洵猛地想起,之前閻王說過的話。
月圓,宜起屍。
瞬間,燕時洵什都懂了,光是看著廢墟殘留下來的零星痕跡,他就已經在腦海中快速構建起了之前發生在義莊的事,猜測出在他進入溶洞之後,義莊迎來了屍變,棄置在此的屍體全都起屍。
而那些死屍的目的……隻有一個可能。
就是留在山另一邊的南天他們。
那些加害者的屍骸起屍後,想要繼續生前的惡意繼續為非作歹,但卻被另一邊的無頭屍攔了下來,不允許它們離開義莊傷害生人。
不,出力的不僅是無頭屍。
燕時洵還看到了被倒塌的磚塊壓在下麵的野狼屍體,但當他伸手去試探時,發現屍體早已經僵硬冰冷,不僅漂亮的皮毛被血汙打綹變硬,還有很多處被抓傷和撕咬出來的傷口。
他怔了怔,下意識抬頭向山林看去。
在從溶洞出來的時候,燕時洵就注意到了之前為他引路的那隻頭狼,並不在這。
他本以為頭狼完成了帶路任務後就已經離開,可當他看到這些義莊滿身傷口死去的野狼時,才猛地意識到,頭狼履行了諾言,一直守在溶洞外麵。
甚至狼群也都在頭狼的帶領下,代替他一直守在這。
在想明白了前因後果之後,燕時洵微微垂下眼睫,看向手掌下野狼僵硬的屍體時,抿了抿唇,心情沉重了下去。
廢墟中,還隱約能夠看到其他野狼的屍體,落了滿身的灰塵混合血汙,已經看不出第一次相見時的光澤,而是失去了一切生機後的灰撲撲。
這些山間的生靈,是為了守護善良的魂魄和無辜的生人而死。
燕時洵不想讓野狼的屍體就這樣曝屍荒野。
他輕輕撫摸著野狼,將野狼淩亂的皮毛梳理好,然後絲毫不顧及灰塵血汙肮髒,將狼屍直接打橫抱了起來。
當燕時洵緩緩站起身的時候,已經有酆都的將士靜靜等在一旁,向他伸出了手。
“夫人,交給我吧。”
將士神色鄭重,看向野狼的眼神並不是在看一個“牲畜”,而是在看一名英雄:“酆都會將它們的屍體好好安葬,魂魄引渡向地府,重新投胎。”
燕時洵張了張口,還不等說話,忽然覺得自己的小腿邊好像有什東西輕蹭了過去。
他下意識一低頭,最先映入眼簾的,就是兩隻立起來的毛耳朵。
然後便是漂亮光滑的皮毛,以及矯健結實的身軀。
竟然是野狼的魂魄!
它一直沒有離開,而是遵從頭狼的命令守在溶洞前,不允許任何屍骸闖進去。
哪怕已經身死,它的魂魄依舊牢牢記得自己的使命,守在這不肯離開。
頭狼沒有回來,但是它等來了與頭狼做下約定,並且引渡走了它一直以來守護著的那些善良的魂魄,讓他們得以安息。
野狼默默隱藏在陰影中,警惕的看著燕時洵的動作。
直到燕時洵將它自己的屍體抱起,野狼才放下戒備,慢悠悠的蹭了過來。
感受到燕時洵低頭看過來的視線後,野狼也抬起頭,回望過去。
那雙眼睛沒有了昨夜麵對屍骸惡鬼時的狠戾,隻剩下了一片幹淨悠長的純粹,魂魄回到了最初。
但不等燕時洵被野狼的眼神打動,一把毛蓬蓬的大尾巴就出現在了他的視野,慢悠悠的晃了晃去,還順勢纏上了燕時洵結實的小腿,像是不讓他走。
“唔……”
燕時洵挑了挑眉,在驚訝之餘,覺得自己的心髒迎來一擊重擊。
他對毛茸茸的生物並沒有過多的喜好,但是頭狼昨夜矯健有力的身姿還殘留在他心中,再加上野狼群為了保護魂魄和生人而戰死的舉動,令他對野狼的初始好感不斷上升。
在這種情況下,他再看野狼,就怎看都覺得很可愛。
強大又可愛的生物,誰會不喜歡呢?
雖然他對毛茸茸不感興趣,可這是主動撒嬌的野狼誒。
要不是燕時洵手還抱著野狼的屍體,他簡直想要彎下腰,揉一把野狼不斷抖動像是誘.惑著他的毛耳朵。
鄴澧:“…………”
他家的大型貓科動物竟然覺得別的毛茸茸可愛?看來時洵對自己的可愛程度一無所知……不對!該死的,現在是連狼都要和他搶時洵了嗎?
鄴澧磨了磨牙,大跨步走過去,從燕時洵懷一把抱過野狼的屍體,然後迅速塞進將士的懷:“幹活利落一點,沒看到太陽都升起來了嗎?還不快去將魂魄引渡離開,等著讓它們受到傷害嗎?”
將士:…………
主將,您講講道理,夫人抱著又不鬆手,這是我的錯嗎?
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啊誒。
將士麵無表情的應下,但速度卻較比之前快樂無數倍,迅速向酆都之主一躬身就轉頭離開。
不遠處其他將士見狀,也立刻像開了加速鍵一樣,火速從廢墟和山林中找尋到狼群的屍體,一把抱起轉身就走,堅決不靠近鄴澧和燕時洵的位置。
眨眼之間,兩人周圍空出了一大片真空地帶。
就連狼群的屍體都沒有遺落下一具。
像是清了個場一樣,沒人敢靠近吃醋的酆都之主。
燕時洵眨了眨眼眸,看向自己還維持著姿勢卻已經空了的懷抱,又緩緩抬起頭看向鄴澧,眼眸帶著疑問,似乎是問他這是幹什。
原本撒嬌一樣蹭著燕時洵小腿的野狼,也仰起頭疑惑的看著鄴澧,覺得這人來者不善。
鄴澧卻神情自若,絲毫沒有自己剛做了什的自覺,甚至還笑著伸出手,握住了燕時洵本來抱著野狼屍體的手掌,掏出手帕細心的幫他擦拭手上的血和灰。
“新天地重啟,在太陽出來之後陽氣急速上升,對留在這的魂魄會有所傷害。”
鄴澧看向燕時洵的眸光溫柔,笑著道:“群狼重義,它們的魂魄會由酆都的將士們一路護送,前往地府,到那,它們可以自行選擇。”
說著,鄴澧瞥了眼野狼,頓了頓才繼續道:“是否要投胎為人。”
毛茸茸就別靠近他家時洵了!
野狼:……誰告訴你我要當人的?我雖然不是人,但看你才是最不是人的那個。
野狼晃了晃大尾巴,眼神透出幾分不屑。
對上這視線的鄴澧:“……”
燕時洵注意到了一神一狼的視線交鋒,頓時什都明白了。
他似笑非笑的瞥了一眼鄴澧,然後半蹲下身,抬手揉了揉野狼的毛耳朵,輕聲向它問道:“你知道頭狼在哪嗎?就是昨夜為我帶路的那位。”
野狼搖晃著的大尾巴猛地僵住不動了,它的眼神變得悲傷,轉過頭,注視向山林的方向。
燕時洵抬眼看去時,剛好看到將士們懷抱著狼群的屍體從山林中離開的模樣。
他一愣,卻什都懂了。
頭狼不會放棄它的子民。
當一切都已經結束,頭狼還沒有回來,而其他野狼都已經戰死……或許,頭狼也已經身死。
燕時洵想起昨夜頭狼帶路時,那高傲又漫不經心看過來的眼神,想到那樣強大又有情有義的頭狼會因此而死亡,他不由得在怔愣之餘有些悲傷。
他長歎了一口氣,拍了拍野狼毛茸茸的頭,道:“帶我去找到頭狼吧。”
是他囑托頭狼,幫他看顧溶洞之外的安全,那也應該是他,去送頭狼最後一程。
野狼極通人性,聽懂了燕時洵話,還看明白了燕時洵和鄴澧之間是誰在做主。
它的魂魄抖了抖重新變得漂亮蓬鬆的皮毛,矯健的身軀越向山林的方向,示意燕時洵跟上來,它來帶路。
——隻是,就在野狼轉身的時候,它還順便向鄴澧翻了個不屑的白眼。
呸!誰要當人啊,吃不好也睡不好,還不自由,下輩子它還要做狼,回到古鄴地,繼續守著這塊土地和山林。
看懂了野狼眼神的鄴澧,生生氣笑了。
這狼怎回事,它知不知道誰是鄴地的主人?
但鄴澧再有話想說,也隻能硬生生咽回去。
因為燕時洵皺著眉,看了他一眼:“你和一匹狼計較什,它又不懂。”
野狼聽了,還得意的看了眼鄴澧,大尾巴甩來甩去,看起來心情很是不錯。
鄴澧當時就黑了臉:“…………”
他懂了,這狼說的鄴地,怕不是戰將統率的鄴地吧!好不容易送走了一個和他搶時洵的綠茶,又來了一個!
還是綠茶狼!
但偏偏野狼在山林間跳躍,時不時還停下來折返到燕時洵身邊,非要用毛腦袋蹭蹭燕時洵,才肯繼續前進。
引得燕時洵時不時的輕笑出聲,看著野狼的眼神都溫和了下來。
……看來這綠茶狼,很得時洵的歡心啊。
鄴澧眼神幽怨,從未這急迫的想要送魂魄去投胎,別管是做人還是做狼了,趕快離開時洵身邊!
當燕時洵踏進山林間時,第一時間就聞到了從四周飄散過來的血腥氣味,這讓他的神情立刻嚴肅了起來。
隨著行走,燕時洵很快就看到了飛濺到樹上的血跡,掛在灌木叢上的枯骨和撕裂開來的壽衣布料。
地麵上,還殘留著大片大片的血跡,一路延伸到山的另一邊。
雖然將士們已經將群狼的屍體帶走,但血泊還殘留著簇簇灰色的毛發,令燕時洵一眼就看出了這是怎回事。
野狼在靠近同伴們的身死之地時,剛剛麵對鄴澧的得意也消失得一幹二淨。
它在血跡的邊緣緩緩站定腳步,皺起的五官間滿是悲傷。
野狼低垂下頭,輕嗅著地麵上血跡的味道,分辨自己同伴們的氣息,發出嗚咽如泣的聲音。
在麵對敵人時如此凶殘的野獸,卻在麵對同伴之死時,悲傷抽泣得像個脆弱的幼崽。
這聲音讓燕時洵聽了也不好受,但天地之間,他可以做到很多事,卻唯獨不能改變過去。
生死已定,大道也不可以打破陰陽間的平衡。
燕時洵歎了口氣,走上前去,拍了拍野狼,安慰它道:“放心,它們的屍體會被酆都好好安葬,魂魄也會前往投胎。狼群生前沒有做過錯事,反而積攢了功德,它們會有好的來生。”
野狼嗚咽,但還是蹭了蹭燕時洵的手心,重新邁開了腳步,一步三回頭,不舍的離開了還殘留有同伴們氣味的地方。
還沒有走到嘉賓們臨時留宿的地方,燕時洵的心就沉甸甸的墜了下去。
沿途上隨處可見的壽衣碎布,以及散落的枯骨骨節,都在昭示著這昨夜發生了什。
雖然燕時洵在從溶洞離開之後,已經第一時間從天地確認了嘉賓們的安全,但是如此慘烈的現場,還是讓他清晰的看到昨夜苦戰的艱辛,狼群以自己的性命來守護生人和魂魄不受傷害。
而頭狼……
燕時洵在村外那間房屋的外麵站定,伸出去的手久久沒能落在門把上。
但從門後傳來的哭聲,已經告訴了他答案。
“汪汪你再堅持一下啊,燕哥很快就會回來,他肯定有辦法救你,你別死嗚嗚嗚。”
“不行啊,血流的太快了,布條根本止不住!”
“怎辦,怎辦啊。”
嘉賓們慌亂的聲音夾雜著哭聲,濃鬱的血腥味在房屋周圍彌漫。
燕時洵看到了腳下塗抹於地的腦漿汙血,也看到了散落在風中的銀灰色絨毛。
他定了定神,推開大門。
“吱嘎——!”
老舊門軸摩擦的聲音,引起了所有人警惕的注視。
但是當他們看清走進來的是燕時洵時,又立刻鬆了口氣,頓時喜出望外的喊道:“是燕哥,燕哥回來了!”
“得救了嗚嗚嗚嗚……”
本來蹲在地上的南天更是像找到了主心骨一樣,踉蹌著向燕時洵跑過來,焦急的抓住他的手臂,指著自己身後道:“燕哥,你救救狼,它快要死了,我沒辦法,我救不了……”
說著說著,南天的聲音更咽了,眼神黯淡:“星星出事的時候,我就隻能眼睜睜的看著他受傷,現在又是如此。我不想,不想看到任何死亡了,燕哥。”
嘉賓們也都眼帶期冀懇求的向燕時洵看來。
他們蹲在地上,圍著的正是躺倒在血泊中的頭狼。
它漂亮的皮毛早已經被血液汙染,撕裂的傷口縱橫遍布在它身上,皮肉翻卷,血流不止,還能看到碎裂的骨茬,更有咬傷和撞傷,讓它看起來傷勢極為可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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