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非子·初見秦篇》發微

類別:其他類型 作者:郭沫若.. 本章:《韓非子·初見秦篇》發微

    一

    現在《韓非子》的第一篇《初見秦》,在《戰國策·秦策》麵是收為張儀見秦惠文王時的說辭,足見這篇文章的作者在漢時已經就有兩種說法。

    宋人王應麟《漢書藝文誌考證》引沙隨程氏說:“非書有《存韓篇》,故李斯言非終為韓不為秦也。後人誤以範雎書廁於其書之間,乃有舉韓之論。《通鑒》謂非欲覆宗國,則非也。”舉韓之論見《初見秦》,程氏認為範雎書,雖然所引列的根據並不怎堅實,但總不失為一種新說。

    從前的人讀書大抵是篤信古書的,凡是黑字印在白紙上的東西似乎都可信,而且要愈古的也就愈見可信。準此,《初見秦篇》的作者在以前的看法大抵是分為兩派,不是認為韓非所作,便是認為張儀所作,沙隨程氏說是不大為人所注意的。

    “五四”以來,讀書的方法更加科學化了,對於一種書或一篇作品,假使有可疑的地方,我們曉得用種種方法去考察,在書外求證,在書內求證,總要把它弄得一個水落石出。有時考證所得的結果確是很精確的,讀書的方法確是比前人進步了。

    關於《初見秦》作者的這個問題,近年來比較有貢獻的是容肇祖先生。他有一篇《韓非的著作考》(初載中山大學語言曆史學研究所《周刊》一集四期,後收入《古史辨》第四冊)認為《初見秦》是“縱橫或遊說家言混入於《韓非子》書中者”。在這時他是傾向於張儀說的,以為“勸秦滅六國,當是張儀之言”,他也引到沙隨程氏說而表示懷疑:“以張儀說為範雎書,不知何據?”但他是堅決地反對韓非說的。

    其後容氏又寫了一篇《“韓非子初見秦篇”考》(初載同上《周刊》五集五十九、六十期合刊,後亦收入《古史辨》第四冊),對於這問題,作了更深一層的研討。他詳細地考察了“文章的內容”,約略把這文的時代考出了。因為文中多載秦昭王時事,足以證明絕對不是張儀所作。又據引文中下列一段史實而加以推論,也推翻了韓非作的說法。

    趙氏,中央之國也,雜民之所居也。其民輕而難用也。……悉其士民軍於長平之下,以爭韓上黨。大王以詔(《國策》作“詐”)破之,拔武安。當是時也,趙氏上下不相親也,貴賤不相信也,然則邯鄲不守。拔邯鄲筦山東河間,引軍而去,西攻修武,逾華、絳、上黨,代四(《國策》作“三”)十六縣,上黨七十(《國策》作“十七”)縣,不用一領甲,不苦一士民,此皆秦有也。代、上黨不戰而畢為秦矣。……然則是趙舉。趙舉則韓亡,韓亡則荊、魏不能獨立,荊、魏不能獨立,則是一舉而壞韓,蠹魏,拔荊,東以弱齊、燕,決白馬之口以沃魏氏,是一舉而三晉亡,從者敗也。大王垂拱以須之,……霸王之名可成。而謀臣不為,引軍而退,複與趙氏為和。夫以大王之明,秦兵之強,棄霸王之業,地曾不可得,乃取欺於亡國,是謀臣之拙也。

    這毫無疑問是指秦昭王四十七年白起破趙於長平,四十八年昭王聽範雎之謀,“割韓垣雍,趙六城以和”時候的事,故爾容氏說:

    從上引的《初見秦篇》一段看,明是秦昭王時事。中間屢稱大王,所謂“大王以詔(‘詐’)破之”,“大王垂拱以須之”,可證確為秦昭王時人所說的。……稱秦昭王作大王的,就是與昭王同時的人,斷不會為始皇十三年入秦的韓非所說。

    這樣又把韓非說從根本推翻了,確實是很犀利的一個揭發,比較起一向的人所說的韓非忠於韓,不應人秦即勸其“舉韓”,或與《存韓篇》相矛盾的那樣心理上的證據,自然是更加可靠的了。

    《初見秦》的時代既已約略考定,其中的話“確為秦昭王時人所說的”,那是不是就如沙隨程氏所說便是“範雎書”呢?沙隨程氏提出了範雎來作為本篇的作者,他的根據為王應麟所引列的,可惜過於簡略,但我相信,他大約也是見到了上引長平之役的一段,知道了是昭王範雎時事,故爾他才推定為範雎的吧。不然他這樣的結論是無法得出的。但可惜程氏的注意還欠周密,他已經觸到了時代的邊緣,而對於作者卻是規定錯了。容氏說:“《初見秦篇》所謂‘謀臣不為,引軍而退,複與趙為和,是謀臣之拙也’的話,都是暗指範雎的,不應是範雎書”,這真真是一語破的,“沙隨程氏的話”也的確是“不攻自破”了。

    作者既非範雎,但總得與範雎約略同時,是不是有什線索可以斷定為誰的呢?容氏關於這一層是很謹慎的。他說:

    《初見秦》一篇的作者,既不是張儀,又不是韓非,又不是範雎,而是在昭王時,範雎稍後的一人。究竟何人,尚沒有確實的證據。或者急卒一點的會說是蔡澤。但是蔡澤是由範雎進用的,似乎初見秦時不當即數範雎之短。總之這篇說辭,或是一位不大著名的人所作。日久失名,或附之張儀說,或附之韓非書,與“舜、禹,天下之美皆歸焉,桀、紂,天下之惡皆歸焉”的事情相類。

    這兒提出蔡澤說出來,雖然采取的是否認的態度,但卻不失為一個新的啟示。不過同在《古史辨》第四冊麵,又收輯有一篇劉汝霖先生的《“韓非子初見秦篇”作者考》,和容氏第二篇文章的見解大抵相同,而寫得更為扼要。容、劉二氏在文字中彼此都沒有提到,不知道是什原故。劉文沒有標出寫作年月(就《古史辨》而言),也不知道是誰先誰後,或者是各不相謀地所謂“英雄所見大抵相同”的吧。但是劉氏是較傾向於蔡澤說的,在這一點上與容氏稍微不同。劉氏說:

    我看本篇曆舉秦人的失策,最後說到長平之戰,一連五次稱大王。可見上書時的秦王就是圍大梁和長平之戰時的秦王。我們知道這幾次戰爭都發生在秦昭王時,可以知道這篇著作的時代必在秦昭王時。麵又說到前二五七年圍邯鄲的事,知道這篇必作於前二五七年以後。自這年到秦昭王之死,不過七年的工夫。這七年之中,東方說客到秦國而見於史書的,我們僅見到蔡澤一人,所以假定這篇是蔡澤或蔡澤之徒所作,有最高的可能性。

    這雖然也並不是肯定了就是蔡澤,但是是從正麵提出了蔡澤說的,與容氏從反麵來提出的態度不同。照情理上推測,或許是劉文在前而曾為容氏所見到的吧?假使是這樣,那打破了張儀說韓非說與範雎說,而提出了蔡澤說出來的功績,便應該是寫在劉氏項下的。

    二

    憑著容、劉二氏的開拓,我曾經對於這篇文章也過細地玩味過,覺得蔡澤說也依然不正確,而有另外一個更適當的人。

    先請說出我所得到的線索吧。

    《初見秦》這篇文章,驟看時好象泛泛地在反對一般的合縱,這是有點迂闊的。因為秦自惠王以來即采取連衡政策以破當時的合縱,而且在時間的經過中合縱的局勢已經在漸就崩潰了。何勞你這位說客再來泛泛地反對合縱呢。照道理上講來,他應該是專為某一次緊急的事態而進說。因此我們便應該注意他在開首一說到本題時便吐露出的這一句話:

    臣聞天下陰燕陽魏,連荊固齊,收韓(《戰國策》作“收餘韓”)而成從,將西麵以與秦強(《戰國策》無“強”字)為難。

    這是點破了當時的時勢。這一句話應該是很重要的主眼。這兒對於關東六國,在字麵上獨沒有舉出趙國,統言“天下”,也太含糊,到底是誰在“連荊”,誰在“固齊”,誰在“收韓”,差不多成了一個無頭公案。因此,以前的人把這一句話便很忽略地看過了。我說是很忽略,有什證據呢?有的,你從對於“陰燕陽魏”的陰陽二字的解釋上也就可以看出。對這兩字的解釋有兩種:《國策》高誘注以為“陰小陽大”,而《韓非子》舊注則謂“燕北故曰陰,魏南故曰陽”。象這樣如以大小南北為說,那,楚在六國中為最大,而且最南,何以不說“天下陰燕陽荊,連魏固齊”呢?這不是應該特別注意的地方而大家都沒有十分注意的證據嗎!我的看法是——在這兒所隱去的趙國其實就是“連荊固齊收韓”的主謀,它的地望正是“陰燕陽魏”的。再請看後文要收尾處的那幾句話吧:

    臣昧死願望見大王,言所以破天下之從,舉趙,亡韓,臣荊、魏,親齊、燕,以成霸王之名,朝四鄰諸侯之道。

    這兒便把趙國點出了。而且反過來又說:

    大王誠聽其說,一舉而天下之從不破,趙不舉,韓不亡,荊、魏不臣,齊、燕不親,霸王之名不成,四鄰諸侯不朝,大王斬臣以徇國。

    無論反說正說,都是把“舉趙”列在第一位的。這正足以證明在說者進說時這一次的合縱是以趙為盟首。趙國正在打算聯合關東諸侯以與秦國為難。但關東諸侯也並不是全麵參加,而是局部合縱的形勢。何以見得呢?你看說者在言“舉趙”之外,對韓則言“亡”,對荊、魏則言“臣”,而對燕、齊則言“親”,便明白地透露出了這個消息。這便是說者在進說的當時,正有著這一次的合縱運動,除以趙為主動之外,韓、魏、楚是響應趙國的。而燕、齊則采取的是中立態度,不用說是對於趙的好意中立。這是一個重要的線索。象這樣以趙為主動,以韓、魏、楚為同謀,而燕、齊中立的攻秦舉動,在長平之役乃至邯鄲解圍以後,秦昭王逝世之前,在史冊上是不是有可考見的呢?有的。這樣的一件事情就發生在秦昭王五十一年的五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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