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的氣氛很沉默,但並不壓抑,靜謐的空氣飄散著木質發黴的味道,聞起來像是某種占據了玉米屍體的黑色孢子。
布徹·楊在和“陳宴”一起坐下來之後,沒有立刻說話,而是眼神呆滯的看著生了鏽的鐵桌板,像是陷進了鐵鏽之間開裂的陳舊縫隙。
他似乎在醞釀著什,又因為語言貧乏而怎也不知道該從哪開口。
“陳宴”靜靜地等待著。
直到透過轉角樓頂端縫隙的陽光穿街過巷,通過樣板房天花板上因年久失修而產生的裂隙灼到了他的眼睛,他才在沒有準備好的情況下開口了。
“他……他現在怎樣。”
布徹·楊很不習慣這樣的問詢,他似乎從未用這種語氣去對一個人進行問候。
“陳宴”說道:
“他死了。”
布徹·楊的瞳孔出現了顫抖。
這些顫抖很快向下流動,直到沿著刻薄的臉龐劃到嘴角,變成譏諷。
“啊,死了啊……死得好……”
布徹·楊的情緒有些煩躁,皺成了川字的眉頭像是被鎖死了,話語混亂不堪如同囈語:
“我早對他沒印象了……我隻記得母親曾經告訴我,那時候他還年輕,還是個學生,就已經和我母親在一起了很久……他負責供養她,她負責照顧他的生活。”
布徹·楊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為什要對一個陌生人說這些話,他隻覺得自己已經壓抑的不行了,他感覺自己需要把一些事情說出來,這些事情已經在他內心憋悶了很多年,直到麵對父親的“故人”,終於有了被宣泄出來的可能。
“我母親……她是個很蠢的女人,從小地方來,隻上過半年當地的鄉村教會學校,沒見過什世麵,也不知道什道理,別人說什她就做什,從來都沒有自己的主見……”
他或許不知道自己在說什。
他隻想傾訴。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在傾訴,他不懂“傾訴”這個單詞。
“直到她遇到了我的父親——我承認那個人是我的父親,因為這是我無法改變的事實——他帶給了她稍好一些的生活,那個年代能上得起大學的人,家都多多少少有些財產。”
“他和她生活在了一起,在高街給她租了間屋子,於是她過上了難以想象的【美好】生活……她始終和同鄉有聯絡,她知道和她一起前往亞楠的人過得是什樣的生活,和那些人對比起來,她過的簡直是【神仙日子】——在很多年後麵對我的時候,她也已經提到這個詞,【神仙日子】,哈……”
“陳宴”大概能知曉布徹·楊如今的心態,但他即便借助通感,也無法和布徹·楊此時此刻的心態產生共情。
“她把他照顧的很好,而且因為有了錢的原因,她不需要像她的其他姐妹那樣,需要接客才能維持自己的生活。”
【接客】這個詞明顯刺激到了他,“陳宴”看到了他微微抽動的眼瞼。
但他在訴說這個詞的時候又很平靜,很自然,像是對此早就習以為常,成了習慣。
“她甚至喝上了咖啡……她對這種新奇的玩意兒很感興趣,再加上當時時間又多,她有充足的時間來鼓搗這些東西。
在某一次她用自己製作的小工具為他煮出了一杯比外麵咖啡店還好喝的咖啡之後,他就驚喜的發現了她的天賦。”
“他給她買了一台小型研磨機,巴掌大小的那一小個,並且花大價錢給她買回來一台滲濾壺。”
布徹·楊的眼神抬起。
順著他的眼神,“陳宴”看到了牆角處雜物堆的某個已經生鏽的鋁製容器,如果忽視了其上的鏽、磕碰和塵土一般顏色的灰塵,那東西看起來還算精致。
“她給他煮出了好喝的咖啡,他稱讚她,說要給她開一家咖啡店,這樣她就有了在亞楠市立身的資本。”
“她告訴我這些事的時候,很開心,很幸福。
即便這隻是一段回憶,她也……很開心。”
他貧乏的詞匯讓他找不到足以對母親當時心態進行描述的形容詞。
“後來,他們有了我。
他很開心,帶著她去見家人。”
“後來她告訴我,那一次,如果不是因為她足夠凶狠,我可能就沒了。”
“事情從那時起變得越來越糟糕,他因為這件事被家斷了生活費,必須在學校勤工儉學,才能供養得起他們兩個人的花銷。”
“他沒能力給她開一家咖啡館了,但她並不在意,她知道他對她好,也知道他在努力——那時候臨近他大學畢業,他告訴她,他申請到了一個很厲害的畢業論文,一旦在研究上有所進展,他甚至能夠立刻得到一份工作。”
工作?
超凡側的工作……難道是北方聯邦異常生物管理局的工作嗎?
陳宴聽到這,回想起來,威爾克·楊出事的時候,正是賽博格·奎因在亞楠市擴張北局的時間。
如果威爾克·楊在探索地下的事情上得到了進展,還真有可能直接在北局得到一份工作。
“後來,忽然之間,他就消失了。”
“沒有預兆,無聲無息。”
“她去過學校找他,可學校隻說他失蹤了,不知道他去了哪。
她去他家尋找,可即便是他的家人,都給不出一個確切的說法,依然隻說他是忽然消失,沒有留下音訊。”
“她找了他很長一段時間……大概有三五年的光景,她一直沒有放棄對他的尋找。”
那個時候……
那個時候,占據了球形通古斯身體的威爾克·楊,正在四處逃命。
陳宴不知道威爾克·楊為什不來尋找拉娜·楊,也許是因為自己特殊的形態,也許是因為出於對她的愧疚和對現實的絕望……他已經死了,一切都問題都斷了線索,無可追尋。
“直到把他留給她的東西全都賣光,直到把她積攢下來的錢全都用完,她被迫中斷了對他的尋找。”
“她帶著我來到下城區,和她的同鄉住在一起,一開始借錢生活,後來斷斷續續開始去工廠工作……說是工廠,其實就是按件計費的小作坊,工資很低很低,勉強能照顧她一個人的飯食。”
“她帶著還是嬰兒的我一起去工作,每天都很辛苦,因為這樣的辛苦,她沒有足夠的奶水來喂養我。”
“好在她的同鄉還算有良心……有那一個做晚餐生意的男人,對我們很好,一有空就來照顧還是嬰兒的我。”
“她知道男人對她有意思,那時候她還想著威爾克·楊,所以始終回避著男人的情義……但她又不完全拒絕,就吊著他,因為一旦他不照顧我們了,我們會過不下去。”
“她有時候也會心過意不去……她後來跟我講,有那幾次,她差點就答應了男人留下來的請求。
是因為心還想著威爾克·楊,又想著無人照顧的我,才沒有和他更進一步。”
“這樣糾結的生活持續了兩年的時間。
兩年後,我已經記事的時候,男人死了,死於某個晚上來給我們送晚餐的時候,是被街邊搶劫的小混混殺掉的,死的不如一條野狗。”
“我們沒錢了,於是她不得不開始做那種生意。”
“陳宴”不知道威爾克·楊說這番話的時候是什心情,因為他無法對他身上產生的通感進行共情。
“陳宴”在這一刻發生了心態上的變化,他感覺自己沒有心。
“她的身體本來就不太好,生了我之後,因為常年的勞作,比之前更加虛弱,再加上對威爾克·楊的思念而導致精神衰弱……但她依然撐住了,她撐著看著我成年,看著我在這小片區打出了名堂。”
陳宴從未聽說過“小片區”這種單位的區域劃分,或許是下城區市場街獨有的說法,聽起來地方應該不會大。
“在之前的一次暴亂……大概一個月前,工業區發生零零星星罷工的時候,我成了這個小片區的老大,但凡在這個小片區做生意的,都要給我交保護費——我做的事情也對得起他們,我在這次那段不穩定的日子保護了小片區的所有人。”
他撩起上衣,陳宴便看到了一條被包紮過的傷痕,傷痕從左肩蔓延到右側腰部,在紗布的遮掩下看不到傷有多重。
“警務的黑狗腿子砍的,我給樓下賣魚的擋了一刀。”
他將衣服放下。
“我崩了黑狗腿子的腦袋,下城區很少人敢做這種事,警務的黑狗腿子什都敢做,而且不用擔心任何後果,誰也不敢惹他們。”
陳宴從他的話中大概推測出,所謂的“黑狗腿子”,就是專門替警務幹髒活的人。
“從那之後,小片區所有人都服我。”
“也是那時候,我得到了第一筆保護費——大家心甘情願交給我的,也是我應得的。”
“我高興極了,買了牛奶和加了果醬的烤麵包,帶回家給她吃,我當時想,我一定要告訴她,她以後都不需要再做那種工作了,我能賺錢了!”
這是布徹·楊在這場對話中唯一有情緒波動的一句話。
他的情緒很快平靜下來。
“我回到家的時候,她已經死了。”
“她太累了,她撐不下去了。”
“我沒有為她哭泣,因為我知道她得到了解脫,她勞累又絕望的一生終於走到了終結,她終於可以休息了。”
“你說,她這樣活著,累嗎?”
“陳宴”回答道:
“很累。”
他雖然嘴上說著“很累”兩字,但僅僅也隻是知道“這樣很累”罷了,並不能由此延伸出其他任何情緒。
布徹·楊接著說道:
“她這樣累的活了將近二十年,我陪著她渡過了這長時間的艱苦歲月之後,她還是挺不住了。
但她直到死都不怪他。
因為她知道,即便沒有他,她也過不了很好的生活,她隻是個普通人罷了,他們的相遇也是純粹的偶然。
因為直到死的時候,她依然愛著他。
哈,愚昧的人竟然擁有如此牢固的愛情。”
布徹·楊自嘲的症了半晌,才抬起頭,看著“陳宴”的眼睛:
“關於她的事情,我已經全都說清楚了。”
“陳宴”說道:
>>章節報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