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德·羅德迪繼續說道:
“您還記得嗎?就是那些有著迫切學習意願,又因金錢問題出現了嚴重困境的學生。
他們迫於家庭或是社會的壓力急需做出選擇,所以我給了他們一部分資助,將他們暫時安頓下來,然後給他們租了新的教室,那是距離我們夜校不遠的一處商品房,那距離街道警務處很近,比其他地方都要安全。
我的同學負責他們的教學工作——當然用的是您給的教材。
我複印了一些,因為用手機看教材實在是太過痛苦了。”
陳宴本來想問,你又是租房子,又是安頓學生,又是發教材,錢從哪來呢?
這句話沒問出口,因為陳宴很快反應過來,尼德·羅德迪本身就是一個窮光蛋,窮困潦倒到要睡大街的地步,他能夠付出的錢當然來自陳宴支付給他的工資!
陳宴明確知道這一點,並做出了回應:
“您或許需要一筆教育資金,羅德迪先生。”
尼德·羅德迪早知道巴爾多先生會對夜校持續投入,所以對這樣的回應並不驚訝。
從另一個方麵來看,巴爾多先生僅僅關心的是“學校沒錢花了”的問題,而不是未經過審查的學生身份,這更加說明了他的動機——這位隱形的富豪,不願意透露自己身份的慈善家,僅僅是想搞教育而已。
兩人的動機契合起來了。
尼德·羅德迪按照自己的思路繼續說道:
“好消息是,在這批學生入學之後,更多的人知道了我們的夜校,那些人的成分更加複雜,目的也不都純粹,但我認為可以從中挑選……”
陳宴聽出了他的遲疑。
“羅德迪先生,您有所顧慮?”
尼德·羅德迪坦誠道:
“論壇的文章中提到了一個有趣的觀點,名為【有教無類】,我認為這正是我們這種私校成立的基石,作為無償傳播知識的夜校,我們的目的僅僅是將知識傳播到大眾當中,我們要做的是把知識傳播給所有人,甚至是那些危險的人——【危險】,請允許我用這個形容詞來描述他們。”
陳宴安靜的聆聽著,窗外街道上來往行人和店鋪內食客們發出的嘈雜聲音似乎變得不那刺耳了,斯沃姆因美食而興奮的咂嘴聲也變得不那令人討厭,他的眼睛看著阿偉在店忙碌的身影,但心思早已完全飄到了亞楠市,落在破爛辦公室中尼德·羅德迪正在發出的聲音。
“我曾經多次想過,應該受教育的人是哪些人?”
“是那些迫切需要知識來改變自己生活的人嗎?
是的,他們是最容易被知識改變的人,是先鋒隊,擁有最強主觀能動性的他們在受到了教育之後多半會改變自己的人生——
在亞楠市這樣遍地都是勞動力,又急缺少技術工人的大環境,他們很容易找到一份相對高薪的工作,能夠養活自己的家人。
我們的教育將會在他們身上展現最直觀、最高效的價值,這是我從來沒有質疑過的事。
在受到了教育之後,作為技術工人——一個擁有人生理想的技術工人,他將會用自己的實際行動去改造這個世界,雖然他能做的很少,但如果有很多這樣的技術工人,就一定能對社會做出較大改變。
尤其是在當下這個檔口——亞楠市議院重啟全體公民選舉,每個人都有可能成為議員,提出真正影響社會的議案的情況下,教育能夠起到的作用被無限放大了。”
尼德·羅德迪在這停頓了一下,加了一句:
“可聖光教會直到現在還沒有意識到這件事,他們保守到直到現在都還想要用教會學校來鉗製底層人對生活的美好追求,這是何其愚蠢。”
尼德·羅德迪是個正兒八經的異端,要不是亞楠市這段時間實在亂的很,亞楠市的聖歌團忙著跟空降到議院的帝國官員關於航空港的權力鬥爭展開了新一輪的勾心鬥角,不然早把他辦了。
在陳宴開小差的時間,尼德·羅德迪繼續說道:
“舊的生產關係必將會被更先進的生產關係取代,教會學校那一整套適應舊生產關係的體係對社會的影響將會越來越小,這是必然發生的事實——我相信就在不遠的將來,教會學校將會徹底失去它超然的地位。”
陳宴讚成到:
“我也這想。”
尼德·羅德迪繼續說道:
“話說回來——我們反過來想,那些完全討厭知識,不知道知識是什,也不知道自己為什要學習知識,甚至厭惡知識的人,他們就不是急需受到教育的那一批人嗎?
不是的,我們更應該把知識傳播給這樣的人——我明白其中的困難——我們所付出的心血可能會在這樣的人身上付諸東流,因為他們是這個社會的渣滓,和自閉症沒有區別,我有一個叔叔就是這樣的人。
請相信我,巴爾多先生,我知道他們有多難改變,但他們才是最需要教育的人,如果能讓這樣的人來到夜校,如果能讓這些人接觸教育,我們一定能對其中的一些做到改變!”
他再次重複道:
“巴爾多先生,請相信我,我知道改變這樣的人會有多難。”
當他說完這一席話的時候,陳宴的意識回到了腦海。
陳宴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而是說道:
“羅德迪老師,你聽說過義務教育嗎?”
尼德·羅德迪用了三秒鍾時間仔細咀嚼了一下這個詞,才謹慎開口道:
“沒有聽過……所謂義務,是議院需要付出為民眾提供教育的義務嗎?”
陳宴說道:
“民眾給議院繳稅,議院就必須為民眾提供教育,這是他們毋庸置疑的義務。
而作為民眾自身,接受教育也是義務——接受教育,脫離蒙昧,為社會做出貢獻——為每一個人做出貢獻,是他們作為一個社會公民的義務。
義務教育會從適齡學童開始,持續九年甚至更長時間,這些孩子將會在合適的年齡接收到合適年齡的知識,這些知識將會成為未來他們對社會做出貢獻的依仗。”
尼德·羅德迪一時之間接受不了這激進的說法:
“恕我直言,巴爾多先生,這是強迫……”
陳宴打斷了他的話:
“對,義務教育就是強迫教育,人必須接受教育——這是毋庸置疑的事。”
尼德·羅德迪在巴爾多先生堅定的聲音中大受震撼,他隱隱覺得這樣太激進了,但又好像有道理的樣子……
他使勁搖了搖腦袋,把雜念甩出腦海:
“可義務教育隻針對孩子,那些急需受到教育的成年人呢?”
陳宴說道:
“羅德迪老師,那些所謂‘急需受到教育"的成年人,本身真的希望受到教育嗎?”
尼德·羅德迪明確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所以他沒有回答。
陳宴也知道他知道,所以陳宴僅僅抒發了自己最真誠而直接的觀點:
“那些人沒救了。”
尼德·羅德迪頓時拉高了血壓,原來巴爾多先生持有這樣的觀點,那剛才自己掏心貼肺的一席話完全是自作多情!
他想要反駁陳宴,想要拿“人是沒有區別的”、“每個人都值得被拯救”之類的崇高理想去教導陳宴。
可那些話到了嘴邊之後說不出口了,因為陳宴現在跟他談的是現實,不是理想。
現實是,那些年紀即便是稍微大了一丁點的人——那些二十歲以上甚至更年輕的成年人,其思想發生了不可逆轉的固化,他們大多數已經無法接受新知識,其根深蒂固的獨特道德觀念更不可能發生改變。(注:請代入蒸汽時代的英帝國工人,而非其他時代的任何年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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