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抵年少相信相知,後來都難逃君臣相疑相離。
李璫想過好聚好散,讓一切停留在尚算合宜的場麵,他遠赴羌州,從此做一個遊離朝野、鎮守邊疆的本分臣子;司馬烠仍是驚才絕豔、華章懷遠的太子。
他想試著成為這天下大勢中的浮萍,任意飄蕩,不問結果,不做掙紮。
這十年,就當還了司馬烠的知遇之恩。
春明山上如今隻有鬱鬱蔥蔥的欒樹和樟樹,梅花枯謝,雪水消融,隻有遠處的淮安城風貌依舊。
傾山攬月閣的二樓設了一方茶案,司馬烠照例撩著袖子烹飪烏梅茶,梅花並不鮮美,故而茶色沉鬱,浮著渣滓。
“太子殿下,您是來談判的,還是來烹茶的。”李璫無意與他共享這閑情雅致,舀起桶中清泉,一瓢淋在火爐之上,清水四溢,打濕了二人衣袍。
李璫長眉緊蹙,眸色深幽,青銅鉞被他隨意的橫在腳邊。他坐得並不端正,一腳放在案側,一腳不羈地翹起。
司馬烠神色鬱鬱,卻仍是溫和開口,言語間俱是掙紮:“李璫,你今日之舉,確是冒天下之大不韙,一生功業付之東流,百姓如何看你!後世子孫如何看你!”
“夠了——”李璫怒喝,額上、脖頸上青筋暴起,抄起案上狼狽的白瓷茶盞一把擲向牆麵,白色光點四濺,作清脆鈴響之聲,他這才緩了心神,壓製住心底狂躁之意。
他緊咬牙關,逼視著對麵清風朗月的儲君:“光熹,我給你機會。”
他伸出手掌,遞與那人,聲調低沉,似蠱惑更似威脅:“要不要,站在我這邊。”
司馬烠垂眸落在寬大的掌心,李璫素左手持鉞,故而掌心粗糙,有真切的厚繭,骨節處多有細痕,掌紋破碎,傷疤遍布。
他麵帶沉痛之色,緩緩合上眼,不敢直視對麵那雙狠厲的、明烈的眸子,幾乎是絕望的掙紮語氣,仍是勸解之言:“沒用的,李璫。”
“不會有什改變的。”
“四王仍在,士庶之別仍是天塹之隔。”
“陳善煒割據四州有謀反之心,其他州郡何嚐不是割據一方、伺時而動。”
“天下分裂,中原逐鹿,戰火不斷,還有匈奴入侵。”
“郡縣多酷吏,朝中多貪腐。”
一字一句,司馬烠是在誅自己的心,他努力了十八年,原來一成不變,未有進益。
所以,他理解李璫的寒心與積怒。
“李璫,你以為我坐上那個位子,一切就能變好嗎?”司馬烠嘲笑他的天真,更嘲弄自己的無能怯懦。
李璫似乎不為所動,將青銅鉞放在茶案上,冷聲開口:“我管不了那多!”
“我說了,我隻要一個公道。”
他比出手勢,沉聲威脅:“我隻給你兩個時辰,兩個時辰後,要,朝廷頒召準流民入籍南渡,要,我李璫帶著他們入淮安討個說法!”
“我知道你們想找江州的劉昭華,告訴你,我李璫不怕死!”
對麵的人隻顧盯著案上的武器,不敢接他的話。
李璫拂袖起身,腰間的緋袍染上水漬,身上銀甲的護心鏡也懸有水珠。
舊時相知,今日相憎。
“這把利器,是君昔年贈友之用,希望它能上場殺敵,護衛淮安。李璫今日之後,拿不起這青銅鉞。如此重器,宜得良機,歸還故人。”
他說得平淡,不算決絕;腳步平穩,並不匆忙。
直到銀色的身影即將錯開黃粱大門,身後傳來幽幽質問之聲:“李璫,你是恨我無能嗎?”
門口的兒郎沒有作答,正欲落下一步,踏上木梯。
“李璫——”司馬烠叫住他,聲音淒切,近乎祈求,不複儲君威儀,“我被人下毒,活不了多久了。”
“父皇重疾的消息已經泄露出去,如今光炎在陳善煒手,他不會按捺太久。”
上位者少有動情,遑論在外臣麵前落淚,可李璫聽出了背後之人的哽咽聲:“李璫,還有最後一段路,你願意,走一走嗎?”
李璫喉頭滑動,肩膀晃動了兩下,仍是沉聲開口,冷硬無比:“我說了,兩個時辰。”
終是抬步動身,疾疾跑下木梯。
負水在山腳下候著他,見他腳步慌亂,似落荒而逃,身後的青銅鉞也不見了蹤影,急忙迎上去:“將軍!司馬烠是不是派人扣押你了!你的銅鉞呢!”
李璫看見這抹鮮活身影才心神歸位,麵容恢複了冷靜,卻不複上山時的強硬氣質,眼底發紅,不似動怒或是煩躁時的血色如潮,眼尾有些濕意,故而神色流露出一絲悲情來。
負水連忙扶住他的手,心底已經有了計較。
她抬眸望著李璫麵色上那抹極力壓抑的哀慟之色,小聲試探:“他又對你使了苦情計了,是不是。”
李璫眸色閃動,沒有作答。
負水苦澀一笑,緩緩開口:“李璫!你已經劍指淮安了,你知不知道!”
她的怒音終是喚醒了他的神誌,李璫冷漠地推開摻著自己的溫熱手掌,神色冰冷:“你現在可以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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