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家的宴席散得很早，看似賓主盡歡，但在那一張張笑臉下，都各藏著心思。不等圓月升空，京中各大官宦的家宅，關於鄭遂相府的這場壽宴已有七八種不同的說法。

    “沒發生什大事，就是相府的一處舊樓起了火。秋日本就天幹物燥，索性火勢不大，眨眼的工夫就平息了。”

    “若真無大事，京兆尹韋良禮怎會帶著官差出現在相府？是有人故意縱火，還燒死了不少人呢！”

    “當真？這縱火凶犯的膽量著實厲害，唉，有這膽量做什不好，去南邊剿海寇，去北邊打岐人，難道不比在天子腳下丞相府縱火強？”

    “我聽說，這凶犯還真是岐人派來的細作，特意挑這一日動手，就是為了給鄭相爺添堵！”

    “這倒不可能，咱們鄭相和岐人好得跟穿一條褲子的親兄弟似的。岐人就算是想在天子腳下殺人放火，也該去裴家……你們年輕不知道，裴太尉和岐人之間可謂是血海深仇……”

    “我知道！二十多年前，裴太尉的長子死在了岐人手上，之後裴太尉帶兵屠了岐人三座城！”

    “唉，若現在還是裴太尉掌兵，咱們也不會被岐人壓得抬不起頭了……所以啊，就算相府的確有人放火，肯定不會是岐人指使的，也許是位義士呢。”

    “你們都想複雜了，其實這事很簡單，就是後宅的那點破事。鄭相雖然多年未續娶，但是府有位管家娘子，是先頭夫人的妹妹。這位娘子對鄭相一往情深，但無名無分至今，便趁著這日鬧出了大動靜。這動靜越大越好，最好能被聖人知道，以聖人的脾性，定會讓這位娘子如願，說不定直接下一道賜婚聖旨，成全了他們。”

    “有道理，都說清官難斷家務事，倘若真鬧出了人命官司，韋良禮即便是青天轉世也不好管。難怪我見他帶人離開相府的時候，臉黑沉得厲害，竟是這個緣故啊。”

    ……

    旁人口中“青天轉世”的韋良禮正踏碎滿地的月色，腳下生風地跨入國子監裴濯的小院。

    倚靠在羅漢床上看書的裴濯，隔著老遠就聽見了石錘砸地似的腳步聲，抬眼朝門外一看，果然就看見韋良禮三步並作兩步地跳上門前的台階。

    “大人來了。”裴濯笑著放下手的書，吩咐侍立一旁的常生，“常生，烹茶。”

    “是。”常生恭敬應下離開，心卻忍不住暗想，今日真是熱鬧，這些大人們一茬接一茬地來，都不在家過節的嗎？

    “人證有恙無法過堂，我身為京兆尹，自然得上門問一問。”韋良禮也不拘禮，直接在裴濯的對麵坐下，等常生的腳步聲遠去，才聲音略微壓低了些，道：“今日程白急衝衝地來找我，說你被鄭遂扣下來了，十萬火急。若非我驗了飛雲樓的那具死屍，我當真以為放火燒樓的是你了。”

    裴濯拱手道：“今日之事，多謝大人了。”

    韋良禮擺了擺手，“你我不必計較這個。我來是想跟你說，飛雲樓那具死屍的事。”說完，韋良禮停頓了一下，似乎是在琢磨接下來該怎開口：“那具死屍的身份，你知道嗎？”

    裴濯搖頭：“我在樓上時，並未見到此人……他應當是潛入樓中後，誤觸碰到樓中的機關，才招致火起喪命的。”

    韋良禮沉吟了片刻，才繼續說：“他不是被火燒死的。他的鼻子和腹中都沒有發現吸入煙塵的痕跡，這表明在飛雲樓燒起來之前，他就已經死了。”

    裴濯沉默地看著韋良禮，等著他接下來的話。

    “你上樓之前，上去的就隻有鄭遂兒子鄭修、你那個學生張越，以及還沒成為死屍的無名氏。當鄭修被繩子吊在樓外時，樓就隻有張越和無名氏兩個。所以我推測，殺人者很可能是……”

    裴濯打斷了韋良禮的話：“我登上飛雲樓頂層時，這人還活著。”

    韋良禮皺眉咳了一聲：“咳，你方才說在樓上時未見到此人……明之，我知道你上飛雲樓是為了你學生。護徒心切，我能理解，但這畢竟是樁人命案子，你……”

    裴濯直視著韋良禮，緩緩道：“韋大人，你懷疑我徇私包庇。”

    韋良禮又咳了一聲：“咳咳，你我同窗多年，我是知道你品性的。但這事發生在鄭遂家中，牽涉其中的不隻你，還有你的學生。雖然鄭遂的兒子鄭修我沒見到，但鄭家的下人說，是那個張越要求鄭修帶他上樓的。之後，鄭修墜樓，樓起火，還出現了具無名屍，偏偏張越無事，我不得不懷疑他。”

    裴濯垂目回想了片刻後，問：“那具無名屍的致命傷是什？”

    “這兒，”韋良禮指了指自己的喉嚨，又比劃了一下長度，“應該是被一支約莫這長的利箭穿喉……”

    “不是張越，我上樓的時候，她手邊並沒有這樣的東西，而且她的身上，”裴濯的話難以察覺地斷了一下，“也沒有。韋大人，我依然認為，這具無名屍是觸碰到飛雲樓的機關才喪命的。”

    韋良禮半信半疑：“機關？既能放箭，又能放火的機關？且不說那樓除了高一無是處，若樓當真藏了這樣會要人性命的機關，以鄭遂的謹慎，是不可能讓他兒子上去的。”

    “因為這處要命的機關他們也不知道。他們或許隻知道這高樓危險，但並不知道真正的危險在什地方……”裴濯邊說邊思考著，“韋大人，飛雲樓燒毀後留下的那堆廢墟，也許能找到些線索。”

    韋良禮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你說得對，鄭家的那些下人說，鄭遂一直有吩咐，飛雲樓不許人接近，更不許人上去……鄭家上下的態度也古怪得很，發生了火災命案，他們不關心起火原因，更不關心死者是何人，隻是一味地搪塞遮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