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家小嬈是個好姑娘，然正應了紅顏薄命，好人命短。梅家小嬈生於臨潼四年的暮春，死於臨潼二十一年的嚴冬，時年十七歲，年華正好。

    梅家小嬈死的不明不白。

    臨潼二十一年的寒冬，沈家公子沈蒼舟大婚之日，細雪飄飛，突然有人一頂白色軟轎停在沈家大門前，軟轎四角懸著銀色鈴鐺，白紗覆頂，寒冬臘月的天氣，轎頂竟然放著山茶花，一朵一朵，好像是從枝頭剛剛剪下的。

    轎外隻有一個袖手而站的黑衣青年，他站在細雪，身影筆直，表情淡淡，緩緩開口：“我要見沈蒼舟。”

    他在沒有說話前，看起來就隻是一個普通的年輕人。但是他開口說話的時候，聲音冷冽而清貴，忽然就在寒冬的細雪耀眼起來。

    沈蒼舟一身大紅喜袍從人群走出來，站在大門前，看著階下的年輕人，許久開口：“公子找我有何貴幹？”

    年輕人揚眉：“你就是沈蒼舟？”

    沈蒼舟微微蹙眉，頷首：“正是在下。”

    年輕人沒有說話，轉身掀開轎簾，從軟轎抱出一個女子。那姑娘穿著華麗的喜服，裙擺處繡了大朵大朵的山茶花，容色秀麗，眉目潔淨，但是看著卻毫無生機。

    年輕人走到沈蒼舟跟前，道：“這才是你今天要迎娶的姑娘，現在我親手將她交到你的手上。”

    沈蒼舟看著他懷的姑娘，是一張完全陌生的容顏，他伸手探了一下她的鼻尖，許久歎道：“她死了。”

    年輕人冷聲道：“我知道，但是你今天娶的人隻能是她。”

    沈蒼舟覺得好笑：“公子在說什胡話，我為什要娶個死人？”他眉目之間帶著清淺的笑意，“況且我並不認識這個姑娘，公子還是將這位姑娘好生下葬吧。”說完轉身就要走。

    年輕人並沒有打算攔他，隻是開口道：“江南池館厭春紅，零落空山煙雨中，卻是北山偏愛惜，數枝和雪上屏風。沈蒼舟，你當真不認識我懷的姑娘嗎？”

    沈蒼舟腳步頓了頓，緩緩回身，許久搖頭：“抱歉，我並不認識。”說完緩緩走進大門。

    年輕人好像有些挫敗，抱著豔紅衣服的姑娘，雪花落滿肩頭。

    沈家大門鑼鼓陣陣，喜樂聲聲，外麵鋪天蓋地的雪花，那頂白色軟轎，那個清貴的年輕人，那個死去的姑娘，那些潔白清麗的山茶花，都消失在了茫茫的大雪中，好似從未出現過。

    那個姑娘就是梅家小嬈。

    在沈蒼舟大婚後的第五日，梅家小嬈出喪。

    聽說，梅家小嬈十天前提劍打馬離開梅家大院，十天後一頂白色軟橋抬著小嬈的屍體停在了梅府外的梅花樹下。

    無人知梅嬈死於何時何地，是何人護送梅嬈回家。世人隻知，梅家幼女小嬈，生於臨潼四年的暮春，死於臨潼二十一年的嚴冬。

    一

    餘江的冬天從未這樣冷過，梅家幼女下葬時，大雪紛飛，長長的儀仗，一路山茶花引路。

    大冬天的哪來的山茶花，已無人去深究，現在世人唯一感興趣的是梅家小嬈的死因，一個十七歲的小姑娘，怎就突然死了呢？

    街旁的小茶樓屋簷下，一男一女安靜的站在那，看著梅家小嬈的下葬儀仗走遠。

    女子披著白色的狐裘，兜帽遮住大半張臉，她從地上撿起一朵山茶花，緩緩開口：“謝燕，你可知我生前為何獨喜山茶花？”她轉過頭來看身後的年輕男子，那張臉看著竟比漫天的大雪還要白上幾分。

    謝燕站在簷下，有些無奈的看她：“小嬈，我已經聽你講過無數遍了，你愛山茶花，是因為你愛沈蒼舟，可是小嬈，沈蒼舟根本就不愛你。”

    小嬈偏偏頭，定睛看著站在城門口目送梅家小嬈儀仗的年輕公子，他穿一身藏青色的長袍，撐著一把二十四骨的紫竹傘。

    大冬天的，溫柔鄉的沈家公子竟然來看梅家幼女出喪，這其中有沒有愛，誰又能說的明白呢？

    謝燕也看見了沈蒼舟,他低頭對著手掌了口氣，攏著袖口，道：“我非得剖開他的心，看看有沒有你梅家小嬈！”

    他才剛剛說完，人就已經到了沈蒼舟身邊，五指如劍就要挖向沈蒼舟的心髒。

    小嬈一驚，上前抓住謝燕的手，狠狠看著他。

    謝燕也氣鼓鼓的看著她。

    而沈蒼舟依舊撐著傘站在雪地，神色淡淡，眉眼清貴，他看不見身邊的兩個人，當然也並不知道自己剛剛差點被剖胸取心！

    謝燕吐了口氣，道：“好了，不跟你鬧了，回去吧。”反手握著女子的手，慢慢往沈蒼舟身後的小巷子深處走。

    女子沒有說話，她腳步輕盈，安靜的跟在謝燕身後，一路走到盡頭，雪地上竟然並沒有兩個人的腳印，白色的衣服好像隱進蒼茫的天地，就像，就像天地之間遊蕩的孤魂。

    梅家小嬈死了，現在的她不過是人世間的一縷孤魂，而謝燕則是鬼界之主。

    小嬈之死，無人知其原因，因為小嬈是心甘情願死去，將自己交付給了謝燕，而這一切不過是為了心中的執念罷了，這個執念就是沈蒼舟。

    “沈蒼舟根本就不喜歡我。”小嬈坐在幽暗的房間緩緩說道，“所以他大婚之日，即便我是活生生的人，他也並不會娶我。”她忽然低眉輕笑，“更何況那個時候的我已經是個死人。”

    謝燕硬生生的吐了口中的一口酒，他活了那多年，仿佛從來都看不懂人世間的愛恨情仇，看不懂一些人的執念。

    小嬈掏出袖中的絲帕輕輕擦謝燕嘴角的酒漬，笑得溫柔而美好，一點也不像個女鬼。

    她說：“大人，你不用這驚訝。”

    謝燕道：“他不喜歡你，你還願意為他去死？小嬈，你在開什玩笑？”

    小嬈答得認真：“我沒有開玩笑。”

    謝燕道：“那你為什願意為了他將命交付給我？”

    小嬈眼神溫柔而哀傷：“大人就沒有想過，小嬈其實是想陪在你的身旁，而非是為了沈蒼舟。”她低眼看著自己腰上掛著的鈴鐺，道，“大人陪小嬈十七載，小嬈就用數不盡的光陰來回報你，這樣不好嗎？”

    謝燕偏頭看她，許久笑道：“小嬈，我真是看不懂你。”

    小嬈笑了一笑，沒有說話，慢慢走出幽暗的房間，聲音遠遠傳來：“謝燕，你看不懂的不隻是我，而是世間的芸芸眾生。”

    謝燕看著她的一身白衣慢慢隱進鬼界永無止盡的陰暗中。

    這原來是一個陽光明媚的姑娘，活在人世可以有好夫婿，好兒女，能活到八十八，是他一手將她在最好的年華拖進了無盡黑暗，帶進地獄。

    謝燕貴為鬼界之主，從來就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所以他愛上小嬈的時候，就非得小嬈放棄人世的性命來鬼界陪他。

    謝燕，太自私，太霸道。

    二

    如果要講謝燕同小嬈的故事，就要從小嬈出生的那一年說起。

    那是臨潼四年的暮春，小嬈出生那日，餘江落了暮春以來的第一場雨。

    謝燕恰巧外出路過餘江，尊貴的鬼界大人受夠了鬼界陰陰暗暗的天氣，就再也受不得人世淒淒瀝瀝的小雨，就找了個看起來不錯的院子躲雨。

    在長長的廊下剛剛站定，他就透過雕花的窗欞看見了剛剛出生，渾身還帶著血的梅家幼女。

    那小孩哇哇大哭，謝燕覺得新奇，他見過無數人死時的樣子，卻從未見過一個生命的降生，所以他就穿過窗欞，走到梅家幼女身旁，定定的看。

    剛出生的嬰兒看得見世間遊蕩的鬼魂，就連尊貴的萬千鬼眾的主人也不例外。

    於是她對著謝燕笑了，嚇得滿屋子的人不知所措。

    謝燕也跟著笑，像個沒見過世麵的孩子。

    梅家幼女與他有緣，謝燕執著的認為。

    所以從一開始，謝燕就已經有了執念，並且在之後的很多年講其教給了小嬈。

    起初謝燕對小嬈不過是好奇，小嬈一天一天的長大，說話已經順暢的時候，見到隱在暗處的謝燕，她說的第一句話是：“你是誰？為什總是一個人？”

    謝燕一身黑袍站在暗處看這個粉雕玉琢的小姑娘，突然覺得自己很寂寞，這多年悠悠歲月，謝燕從未感到自己如此寂寞。

    小嬈走過去握著他的衣擺，脆生生道：“我叫小嬈，大哥哥你叫什？”

    小嬈在十四歲之前一直叫謝燕大哥哥，十四歲之後，她遇見沈蒼舟之後，忽然再也不叫謝燕大哥哥，而是謝燕。

    謝燕在小嬈生下來就一直陪在她的身邊，十幾年的光陰，在小嬈看來，那已是謝燕十幾年最好的光陰。而對於謝燕而言，這十幾年時間，無非就是彈指一瞬而已。

    這彈指一瞬的光陰，讓他見證了小嬈出生直至死亡，他忽然覺得世人生命如螻蟻一般。

    十四歲小嬈遇見沈蒼舟的那一天，謝燕並沒有看到那是怎樣的一副迤邐場景，隻是從小嬈發亮的眸子，他忽然心生妒意。

    謝燕隻是隱隱知道，那一天兩人的相遇，應有萬山茶花作陪。

    塵世有萬白山茶，鬼界卻隻有豔紅彼岸花，塵世有沈蒼舟那樣的溫潤公子，鬼界卻隻有渾身透著森氣的謝燕。

    小嬈知道謝燕是鬼界之主的那日，陰雨連綿，那日沈蒼舟在清水街渾身是血，那日小嬈在清水街死去。

    梅家小嬈看著地上渾身是血的沈蒼舟。

    穿著黑袍的年輕人無聲無息踏雨而來，衣袖帶風，陰雨半點不得近身。

    小嬈發現他的時候，眉眼驚異。

    謝燕站在雨中，負手道：“梅家幼女，吾乃鬼界之主，你可願放棄塵世的性命，永生伴我左右？”他聲音清高而孤傲，渾身透著難以言說的懾人魄力。

    小嬈愣在那，許久伸出手去握謝燕的衣袖，卻發現觸手而去，空空如也。

    小嬈嚇壞了，帶著哭音道：“謝燕，你不要嚇我？”

    謝燕不為所動，眉眼冷硬。

    此時此刻，他以鬼界之主而來，來拿沈蒼舟的命，不肖一炷香的時間，就會有鬼差來取沈蒼舟的魂魄。

    在此之前，謝燕，他，隻是想來看看小嬈失去沈蒼舟時候的樣子。

    沈蒼舟這一世在人世的壽命隻有二十五載，下一世便是人間至尊，君臨天下。

    而這一切因為梅家幼女而改變，小嬈同謝燕做了一個交易，用自己的命來換沈蒼舟的命。

    從一開始到現在，謝燕從來不覺得自己對小嬈是愛，他告訴自己，不過就是一個小姑娘，不過就是一個命如草芥的凡人。

    他讓她陪在身邊，就已經是莫大的恩賜。

    可是那日，小嬈在雨中哭出聲來，那一刻他才清晰的認知道，梅家幼女與旁人終究是不一樣的。

    小嬈跪在沈蒼舟跟前，渾身濕透，許久她哭著說：“謝燕，我願意放棄在塵世的性命，你願不願意放沈蒼舟一條活路？”她偏頭看他，這十幾年光陰，梅家幼女好似從未這樣哀慟過，謝燕站在雨中，一身黑袍泛著戾氣。

    他緩緩伸手，手指蒼白，拉過梅家幼女的手，緩緩道：“我願意。”

    我願意放沈蒼舟一條活路，隻要你願意永世伴我左右，小嬈，我太寂寞，我太，愛你。

    鬼界之主從不言愛，冷血冷心冷情，可是在痛哭的梅家小嬈麵前，他卻知道，自己動了心，生了情。

    三

    梅家幼女死於冬月初七的清水街，冬月初七的鬼界，謝燕身邊多了一個白衣的姑娘，眉眼清麗，容色蒼白。

    她叫鬼界大人謝燕，萬千鬼眾也得敬而遠之。

    小嬈一直陪在謝燕身邊，這成為鬼界的一段佳話。

    隻是，小嬈與沈蒼舟之間，成為謝燕心的結，他迫切想要知道，人世間到底是怎樣深沉的愛意才會讓小嬈舍棄自己的生命？舍棄在塵世的親人？

    如果有一天換成是他，梅家的這個幼女會怎樣做？會不會為他舍生求死？

    小嬈說出她和沈蒼舟故事的那一天，是人世的鬼節。

    偌大的餘江，空蕩蕩的街道，小嬈坐在自己家門房間的房簷上，看著家中雙親替自己燒了紙錢。

    謝燕無聲無息而來，坐在小嬈身邊，靜默。

    小嬈看著地上的紙錢，緩緩起身，踏空而下，走到院中的那棵大梧桐樹下，那顆梧桐樹真的很大，碩大的枝葉都伸到了梅家的高牆外。

    小嬈許久輕聲開口：“我十四歲那年，就是坐在這棵梧桐樹上，看見了他。”

    謝燕站在房簷上，背後是孤高夜空，是空蕩冷風，黑袍烈烈作響。

    他知道，梅家小嬈想跟他談一樁往事，想同他講講她生前唯一愛過的男子，那不是謝燕，而是沈蒼舟。

    小嬈十四歲那年，已經是個漂亮的小姑娘。

    那天有風，她坐在梧桐樹上，等謝燕，可是那天謝燕沒有來，她等來了沈蒼舟。

    沈蒼舟從梅府外的街道走過，青衣飄蕩，眉眼俊逸，有那一瞬間小嬈恍若看見了謝燕，她開口道：“謝燕！”

    沈蒼舟抬起頭來，看著小嬈，緩緩笑道：“小姑娘，青天白日，你可是認錯了人？”

    所以說到底，沈蒼舟的確是見過梅家小嬈的，隻是他從來沒有記得過小嬈的樣子，他不知道曾經有過姑娘，將他放在記憶很久很久。

    小嬈當時隻是覺得這個人和謝燕完全是兩種不一樣的人，她一生除了父親和兄長，所接觸的男子中，隻有謝燕，孤高而冷漠，沈蒼舟像春風一樣吹進了小嬈的心。

    小嬈一身白衣在黑暗顯得慘淡而寂寞，她轉身看著謝燕，微微笑道：“謝燕，那天你去了哪？那天是我十四歲的生辰，漫山遍野的山茶花都開了，可是帶我去看山茶花的人卻不是你。”

    謝燕沒有說話，甚至沒有動，隻是靜靜的站在淒淒的夜色。

    那天小嬈望著沈蒼舟，輕聲道：“今天是我的生辰，我等的人沒有來，他答應我帶我去看山茶花，公子能不能替他帶我去？”

    沈蒼舟看著她，眼水波流轉，他覺得驚奇，許久終是頷首。

    小嬈跳到牆外，低著頭往前走道：“公子真是好人，好人會有好報的。”

    那年的山茶花開的格外好，那年小嬈認識了沈蒼舟，仿佛命中注定一般。

    “江南池館厭春紅，零落空山煙雨中，卻是北山偏愛惜，數枝和雪上屏風。”小嬈慢慢道，“他給我念了這首詩，萬山茶花開，公子人如玉，謝燕，當時我以為這就是喜歡。”

    春風蕩漾，水波粼粼，當時的小嬈真的以為這就是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