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不渝從未經曆過這樣的雪地奔徙。凹凸不平的原野上,速度沒有真正降下來過。作為騎術的生手,在雪天膽戰心驚,怕一個晃神就會摔下馬,心神耗盡,感覺被驅趕的根本不是馬,是自己。寒冷的風吹著,身上卻出著冷汗。
“能不能停一停?”狂奔之下迎風說話的結果就是吃下一口冰冰涼。
不讓停。頭暈嘔吐的欲望愈發強烈。
逐漸亂石雜草的原野上開始出現一些奇形怪狀的物體,都被薄薄一層雪覆蓋,除了形狀看不出外表。
三甕與他們相距兩個馬身跟在後麵,突然喊了一聲。順著聲音望去,看見雪地有兩團灰黃的物事,看不出是什。易含瞄了一眼就轉回頭。
“那是什?野兔?”
狂風中聲音幾乎被埋沒其中,石不渝吃了一口冰冰涼的雪屑,緊閉上嘴。但易含卻像聽到了,或者是猜到了,“是狼。”
馬蹄的聲音驟然變化,低頭往下看,還沒有完全被鋪滿的地麵有一段格外平坦,他們經過一小片碎石磨平鋪成的地麵。抬起頭,視野經過一座雪下的井,忽然就明白過來,那些形狀各異的,都是倒塌的建築,和其他有人生活過的痕跡。
再往前跑,一些沒有完全倒塌的房屋三五成群,有了村落的規模,但冰冷空寂,不知被荒廢了多久。走兩步能看見插在牆上的箭羽,還有些生鏽的武器散落在地,壓在倒塌的屋簷下,則是一片看不清紋樣的破損旌旗。
驪馬忽然一甩頭,隨即後麵三甕的黃馬打了兩個響鼻,步伐淩亂嘈雜。易含微微俯身,緊貼上後背,石不渝感到速度比剛才還要加快了,他們可是在密集的建築中間!兩旁快速移動的景物使惡心感更嚴重。
在又一次急促轉彎後,易含一抬韁繩,驪馬一個顛簸,小走兩步了下來。三甕趕上來,兩人都沒說話,石不渝在喘息中捕捉到一點微弱的異樣。在他們四周,全是雪上快速跑動的梭梭聲。
“這些狼怎回事?還想捕獵我們不成,沒見我們人高馬大的嗎。”三甕說。
“它們不是野狼。”易含伸手提起掛著的刀,解開外麵的布。
三甕有樣學樣,雙手交叉,噌噌疊響,兩手各舉著一把長柄橫刀,“你有經驗,下馬,還是馬上?”
易含道:“看你對馬上作戰有沒有自信。”
三甕嘿嘿一笑,雙手一撐從馬上躍下,“那還是腳踏實地更像我!”
他們流暢地一來一回,石不渝不能理解,還在心反複喊著發生了什,還空白著,人就被拎著領子搡下了馬,一個激靈睜大眼看向馬上的人,手就被塞進一個火折子。
“躲到那麵去,有危險就點火。”
兩邊看看,覺得狀況太過不明而不知是否該聽從。
“快點!”
易含跳下馬,一手仍拿著長刀,拽住石不渝的胳膊往旁邊的廢屋一推,隨即撿起地上的半截木板往塌了半麵的牆上一擋,一個回轉飛身上馬。
透過上半邊的洞,隻能看到策馬而去的尾影,和更遠處朝前奔跑,作出揮刀姿態的三甕。
往後退兩步,雙手緊抓著背簍的兩條帶,其中一隻還握著火折。兩條影子竄過兩麵木牆的縫隙,不像人也不像馬的落地聲,卻有猛獸的喘息聲。
耳朵聽見麵朝的方向傳來更粗重的喘息和吼叫,可能是後麵襲擊的兩隻狼和他們交上手。可是……是兩隻嗎?他們兩個之前可是往前去的。如果不止兩隻,那是多少?三隻?五隻?眼前仿佛看見了撕咬的場麵。
從來沒有和野□□過手的人,無法想象這樣麵對麵,單純生物的對抗。隻聽說過在野外,狼是最危險的敵手,比熊更狡猾,抬起身體有時卻能和人一般高大。
石不渝無法控製地慌亂,自認清晰的行為準則也動蕩不安:站在這,隻讓他們麵對危險,真的好嗎?
但恐懼黏住兩隻腳,黏連兩條腿,把她丟在預期與現實的夾縫中,失重墜落,混沌迷失。
有一條灰影朝這邊來了!
拔出火折,舉著火苗焦急四下尋找可燃燒的物件,這間廢屋沒有任何家具,隻有碎片和一些工具散落在地,一把斧子就這樣撞進眼。
咚嚓巨響,像是爪子抓撓著屋頂的木板,爬上這間屋子,石不渝猛地抬頭,隨著屋頂的灰影轉動,一手抓住斧子,一手捏著火折,膽戰心驚地等著頭頂的木板斷裂。
它踩著屋簷跳向另一個方向,石不渝依舊站在底下,心跳到了極致,反而能夠逐漸平息。
激烈的馬蹄刷地從一側往相同方向去,隱約可以看到握刀之人的身影。
石不渝攢起勇氣走到半截木板邊,瞪大眼四下搜尋。人,馬,狼的嘶鳴,吼聲比一開始更近了,風雪使得視野模糊,隻能隱約看見路麵上一段血跡,但是哪都看不見人或狼的蹤跡。
不知在哪發出一聲怒吼。無所適從的雙眼轉了一圈,感到背後的汗毛全部起立,才遲遲往後一轉,但已經太遲。
脆弱的木板牆在衝擊下碎成渣,撲出雙爪,呲著兩排尖牙的巨狼借著慣性直接越過整間屋子,從背後撞向石不渝。
遮擋的木板被身體的反應衝飛,石不渝下意識向外一滾,錯開了狼衝進屋子的路徑,側倒在地。而順力躍出屋外的狼察覺這突然出現的人,前爪抓地,喉中發出聲音,炯炯凝視。
對上狼的注視,耳邊恍然陷入沉寂,卻聽得見自己的心跳和呼吸聲,顫抖地握緊手邊的斧子,站了起來。
狼再度躍起,目光追隨它展開至半空的身體,真的巨大,完全可以將一個五尺成年人按倒撲殺。
提手,呼吸,抬手。
耳邊聽到咯咯撕拉的聲響較為沉悶,然後鼻子聞到的氣味極強烈,臉上流下溫熱的液體。隨著咚一聲,這回是在左邊,聽清了,往左斜去眼,一具灰黃的身體一動不動側躺在地,毛發隨風雪飄動,頭下一道紅線貫穿整麵身體,深紅地溢出在雪地上。
心境一瞬間無比平靜。
然後看到,握著斧子蓋滿了血的半邊身體。斧子落到地上,伸手去碰臉頰,感覺到粘膩。
馬蹄聲由遠而近,落在麵前,馬和人都在喘氣,馬上的人下來,走近來,抬起手卻也不知何處下手,“有沒有受傷?”他也是一臉飛濺的血點,緊握的刀上滿是汙跡。
他的樣子,就是自己現在的樣子。
石不渝雙手壓著兩鬢,目光狂亂,“……我是不是哪出錯了?!”
易含沉靜地注目片刻,用沉穩和緩的語氣道:“沒有。你隻是出色地活下來了。”
吸進一口氣,感知由混沌回歸清晰,身體顯得無比沉重。往前踏一步,頭一磕抵在易含胸口,眼眶微微發熱。
呼出一口氣,石不渝吸了兩下鼻子,剛要起來,感覺到異樣,抬起頭換手一扶,果不其然在打顫,而手底下一片濕漉,此時這隻幹淨的手上也一掌的紅。
易含後撤一步,整個人卻猛地一擺,險些向後倒下。忙扶著他坐下,牽著馬找過來的三甕見狀跑來,見到兩人的外形嘶了一聲。
他們找了間還算嚴實的廢屋暫避風雪,修整療傷。
易含胸口被狼爪抓了一層皮,所幸不深,麻煩的是打鬥中重新崩裂的傷口,隻能全部拆開再護理一遍。腹部的木板碎成了兩塊,先前倒在地上的半截木板被撿回來,砍成兩截,一截備用。
石不渝包紮著三甕手上的傷,深覺浪費,“你怎做到隻受擦傷的?”
三甕一臉正直,“我喝酒了啊!”
石不渝閉嘴收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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