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枚由細而寬的菱羽,細處並攏,形成一個翎翅的形狀。即使常年生活於梧州的石不渝也聽過關於這個印記所屬,金翎軍的傳聞。並非是他們驍勇,也並非他們的戰績,過去應當是有的,但最後全盤翻局,令人印象深刻的,隻剩下晦暗的結局。兩年前,他們覆滅於力婁境內,而領將易守行叛敵落實,是徹底的身敗名裂,若非人也同時喪命於戰場,必然逃不脫刑罰處決。
他根本不是什馬客。
“今晚在這過夜,日升時出發,不管風雪有沒有停。”易含宣布完,看向石不渝,“石醫師,有什話想說嗎?不用一直看著這邊。”
“沒有……”上一次追問他來曆時的事還心有餘悸,如果再問,可能被直接扔在廢屋。
盤旋的疑問於是伴隨著入夢,菱形的翅膀化作一支飛羽,落在窗台,秋去冬來,拈起鳥羽,回到屋內,給已經在床上躺了一個季度的人看。明明是天天照顧的患者,石不渝卻恍覺他的音容笑貌,已經很久沒有出現在自己心中了。
“昨天……原醫師跟我說的事,我想好了,我想接受。”
手一抖,羽毛落到床鋪上,石不渝不可置信,“你知道自己在說什嗎?那根本說不上是什治療,師父……隻是想嚐試新的……猜想,沒有效果還算好的,你知道嗎?很大可能你會……”患者的神情沉鬱,垂著眼,石不渝說不下去。
“我知道,我知道的。”他吸了口氣,扯了扯嘴角,語氣重新變得自然,“我想好了,請你轉告原醫師吧。”
“你有跟家人說過嗎?”
“我的家人們……”他沉吟片刻,“多看一天他們的樣子,我便覺得自己的一部分被拿走。我不想讓他們再這樣。”
他目光不知望著何處,定定地,熾熱地,“我想活下去!不是以這幅樣子……”
睜開眼,沒有狂烈的風聲,微光隔著一條條木板像閃動的細線,易含在收拾狼皮,三甕隔著火堆,喝著起床酒。
一張狼皮扔到身上,石不渝坐起身捏住毛。
“準備好,一刻後出發。”
有了昨日的經驗,帶著抽空做出來的藥油清涼氣味,不適感大大減輕,還能有心情欣賞一下雪後,白茫茫中黃草飄蕩,遠山連綿的景色,目送一下成群結隊沿著河道走動的野羊或野馬群。
從熹微跑到隅中,日斜掛於空,除了中間讓馬休息,那片荒村早已不見,初始還壓在頭頂的陰雲也徹底被甩在了身後,回頭能見到雲層的邊沿。地勢則逐漸從原先還算平坦的原野變得愈發起伏不定,沙地混進荒野。
繞過一個小坡,遠處竟然有一群人,石不渝還是第一次在荒野上看到其他人。與他們的輕便不同,這一行四五個人,還拉著一輛堆滿東西的車,很是笨重。
對方一個騎在馬上的人伸長手朝他們來回揮舞。
三甕縱馬上前,“怎做?”
“繞過。”
三甕別無異議,衝那行人揮手再見,奉送一個對方根本看不見的慷慨笑容。
起伏的地形減緩了他們的速度,馬卻累得更快。連續多次,石不渝也有了經驗,能夠感到馬身上的熱氣,差不多就要停下休息。
他們很快拐向河道的方向,秋季的水流,隻一場雪還不足以凍住。
下到水邊,看到熟悉的貨車停在不遠處,圍著火堆的人們見到他們也十分驚訝,還是打了招呼。
石不渝自覺溜下馬,抬頭看見易含目光朝著那些人,手還握著韁繩。
她也轉頭看了看,“在意他們是誰嗎?去問問就知道了,我去?”
易含向下一瞥,“不必。”一跨腿,領著馬走向水邊。
一個上了年紀的老漢踩著雪朝他們走來,穿著厚厚棉服紮著褲腿,一雙氈靴早早穿起,顯然比他們要懂得本地的氣候。他一麵走兩手交叉,寒暄起來。
原來他們是旅商,一路從北邊的武威城而來,經過小方城,想要去端明關看看有沒有商機。
輪到他們回應,石不渝和三甕一道看向易含。
易含示意西邊:“這可能有些困難,我們將要去拜訪住在百外山的幾位族人,上次經過端明關的時候,那已經沒有什人了,這附近戰後亂得很,行商要小心劫匪。”
也不知道他是早早想好應對的說法,還是當場胡扯的。
老漢遺憾地歎了口氣,說著“哪處不是呢。”,目光一動,問:“郎君那長一根是什物品?”
“啊,杆子,族人住得太偏僻,缺點掃帚杆都沒地方搜羅。”他說。
石不渝暗暗忍笑。
“這狼皮不錯啊!這大,莫非是一整塊?”老漢注意到披在石不渝身上的毛皮,好奇地問。
“怎會,是拚接的。”易含麵無表情地接道。
老漢察覺出他的冷淡,笑笑不再追問,叉手告辭。
易含從行囊中取了些木柴扔在地上,“休息下吧。”
這邊啃著幹餅,那邊忙碌喧鬧起來,在火堆上搭起架子,大鍋煮水,車上搬下一隻黑羊,當場處理,肉塊丟進沸水中。
直麵屠宰,石不渝先是感到惡心,接著濃鬱的肉香飄來,心情左右為難。
兩位青年端著三個碗走到他們身邊,“這大冷的天,沒啥好東西,就當暖暖身子吧!”
石不渝的心已經被暖了,接過慷慨的肉湯,麵誠實的兩大塊肉讓人不由仰起頭,忍住不爭氣的水分。
想起道謝,兩人卻已往回走。
嗒的一聲,轉過視線見三甕把碗放在地上,拔開酒囊喝了一口。
搖了搖頭,抬起碗,嘩啦一聲,地上一隻摔裂的碗,湯汁四濺。石不渝半張著嘴望著易含目光盯著對麵,身體弓起往側邊一躍,轉眼手已經放在長刀上。
一連串的動作讓唯一一句話像見縫插針:“不渝上馬!”
石不渝嘴還沒合上,瞪著緊隨其後的三甕,維持著端碗的姿勢,隻聽到陌生的風聲,眼前原本他坐著的地方,箭入三分,尾羽還在高頻顫動。
尖銳的哨聲刺激了驪馬,狂放的馬蹄踩過火堆,連帶著黃馬也跟著亂跑。
石不渝看不懂,但手下意識抓起放在身側背簍旁的木板,擋在麵前,倏倏兩聲,第二,第三支箭紮到他們周圍的地麵上。
隔著木板,箭飛來的方向,一雙氈靴岔開,穩穩開弓。雖然隔著五六丈,石不渝就是有感覺是指著自己。
石不渝雙腿一蹬,放空頭腦抬起木板一彈,箭矢沒能嵌入目標,落到地上,目光一瞥,見箭頭中空,卡著深色的不明汙漬。
易含反手握刀闖入視野前方,兩個青年齊齊掏出懷中短刀相互配合,而陌刀揮出,刀柄回旋打落一支飛箭,刀刃的去勢到達極致時,斬斷第二個人的左肩,兩個人頭飛起,地上濺下一弧深紅,裹著刀刃還未完全落下。
馬蹄發出沉重的響聲。對麵兩個人騎上馬,其中一個大吼一聲。
易含站在兩具倒下的身體中間,隻有一把刀。
寬闊的厚砍刀閃著銀光,高高在上。他們身後有箭矢沿著間隙穿過,打在陌刀上。
老漢大喊一聲,兩個騎手朝易含直衝而去,一把熟悉的橫刀朝他們破風而去,但騎手格刀相擊,橫刀被打落在地,插入雪中。
易含再度反手握刀,他們靠近隻有一丈,背影眼見蓄勢待發。
兩匹馬突兀變道,錯開中間的人,繞開他們所有人,絲毫不停地奔向遠處!
原處那老漢也一刻不慢,轉身上馬往相反方向跑去。
易含就這原本扭身的姿勢再次吹起尖銳的口哨,追著兩個騎手的方向,對相向而去的三甕喝道:“抓住他!”
驪馬帶著黃馬跑向易含,他一個跑跳上馬,就向還未消失的身影追去。
三甕驅馬轉頭,彎身撿起刀,毫不猶豫緊跟著老漢而去。
石不渝站了起來,在熄滅的火堆旁,左右看著。
不知道該往哪邊去,甚至,幹什要追過去?是能幫著殺戮,還是能勸住任何一個人?
石不渝走了兩步,翻檢兩具屍體的手,粗糙,但沒有握刀或使□□的趼子,就如外表那樣,是普通的青年。
撿起箭矢,折斷隻留箭頭,拿布包起放進背簍。馬蹄聲由遠及近,心跳一下加快,左手抬起木板,但很快,入眼一匹黑嘴黃馬,騎手反手握著兩把橫刀。
三甕回手把刀入鞘,還沒到眼前就衝她說:“那老頭沒影了!快!去易兄那邊!”
抓住三甕的手,練得麻利的動作瞬間上馬,他沒有完全停下就加上速。
沿著他們去的方向追了一小段,地麵上零落的血跡領路,越過一個小山坡,一片凹下的平地,兩匹馬的殘體倒在兩處,驪馬在原地踱步,一個人無知無覺地倒在地上,握著長刀的人雙手向下,倒在地上的人兩手一顫,無力落地。
三甕一拉韁繩,石不渝從馬上躍下,想也不想就衝過去。
倒在地上的青年麵孔陌生,一條腿被砍去半截,拖著長長一條血跡。
失去平衡向前撲去時,隻來得及舉起綁在手上的木板,一把小刀擦著邊緣飛了出去。爬起上半身的青年,陰婺的視線越過石不渝,投向遠處,聽見聲響扭頭過來的人。
石不渝隻好眼睜睜地看著刀向易含飛去。
他明顯沒有看見那把小刀,手卻精準地轉刀,把瞄準他要害的利器給打開,下一刻,他上身往前一傾,石不渝看到他側轉身體,肩背上插著一支箭。
石不渝踹開腿上的手,青年用盡了力氣,這回真正失去意識。
爬起來,看到易含毫不猶豫追著射箭者而去,他們都朝著對麵斜坡上扭身欲跑的人,側邊三甕從馬上一躍而下,老漢來不及反應就被他撲倒在地,搶走弓箭,刀柄卡住他的脖頸,使他完全無法動彈。
等跑到近前,聽見易含逼問:“還有多少人!”
雙手雙腳被綁住的老漢被他拎在半空,弱氣回答:“有一個……”
易含扔下他,走了兩步,忽然身體一歪,重重倒下。
石不渝被驚嚇,腿一曲,接住他的頭。
三甕對著酒囊喝幹了最後一滴,一團塞進老漢的嘴,“易兄這是怎了?”
“箭上有毒。”
他罵了聲,“有救嗎,小醫師?”
石不渝抬起眼。
從三甕的微微錯愕的眼神,看到自己的憤怒,不解,迷茫混合在一起的矛盾,身體被情緒撕扯著,理智失去了基石,行為迷失了道路,她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
不能待在原地,三甕催促他們轉移。
血的顏色還是古怪,但是已經放掉盡可能多的毒,而他們不能再在原地耗費時間。匆匆像對待一般刀傷那樣將傷口包紮,做這些時盡量不去思考。虛弱青白的一張臉,此時在石不渝看來,卻恍如惡鬼。
將人架上馬,三甕將綁起的老漢拖到石不渝麵前,拉出酒囊,“問問,有沒有解藥。”
老漢嘴角發僵,麵對石不渝搖了下頭,“給了我們,是隻讓用毒,沒有解藥。”
石不渝胸口起伏,垂下頭,餘光卻見三甕歎了口長氣後,將刀對向老漢的脖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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