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如昭靜靜地看著謝寄凡。
這就是她閉關後首次下山收回來的徒兒。
雖說是應了天道的命令,??可她想,她待他不薄。她是認真地要將他培養成自己的接班人。
在漫長的歲月中,再沒人如謝寄凡一般得到過她的偏愛。
“死鬥?”顏如昭輕笑一聲,??她的手指撫上凝霜劍的劍身,??寒光淩冽,隻不過一個動作,??便輕而易舉地將他身上的金剛罩震碎。
“你拿什和我鬥?”
她就這樣望著他,??眼神中不帶一絲感情,“謝寄凡,你知道自己在做什嗎?”
謝寄凡知道。
他在求死。
既然無法兩全,??那幹脆死在仙君的劍下好了。
能讓自己的鮮血在她的凝霜劍上留下痕跡,也不失為一樁幸事。
顏如昭緩緩向他走近。
她手中的凝霜劍感受到主人內心劇烈的憤怒,??不禁微微顫抖。
她在謝寄凡麵前一尺距離處站定,胸口正對著他的劍尖。
“來啊。”顏如昭挑釁地扯出一抹笑,“是要殺我對嗎?”
“我站在這,??你盡可以動手。”
“師尊……”謝寄凡聲音嘶啞,??帶著無盡的眷戀和悲傷。
他想到那日她教他學劍,也是這樣握著劍尖,??抵住她的胸口。那時他根本無法集中注意力,明明……從那時起,??他就已經……
即使如今他是想要求一個死在她劍下的機會,??可是,他終究還是與她站在了對立一麵。
謝寄凡又露出了那副好像要哭的表情,??顏如昭撇過頭不看他。
她不會再感到心疼。
她給過他機會。
顏如昭背過身來,卻就在這一刻,??她的身軀忽然倒下。
“師尊!”謝寄凡一瞬間頭腦空白,??立即丟了劍要上前扶她。
“滾。”顏如昭拂袖,??一陣厲風將謝寄凡擊飛出幾米遠。
她扶著身旁座椅邊緣慢慢坐起,嘴角滲出血跡。
顏如昭將頭靠在扶手上,閉眼緩了緩心神,“這不正是你想看見的嗎?何必如今還要來假惺惺。”
謝寄凡拚命搖頭,他剛剛被顏如昭擊飛,仙君的這一掌沒有收力,他甚至一時沒能爬起身來。
“不……師尊,我、我……”
怎會這樣?仙君怎會忽然受傷?!
他明明,明明想要的是……
顏如昭垂著頭,手指指尖發白,輕聲同他說:“別再叫我師尊。”
謝寄凡絕望地看著她,一顆心沉至穀底。
“出來吧。”
顏如昭聲線忽然拔高,隻是這話卻不是對著謝寄凡所說,“都這個時候了,還要躲著嗎?”
殿內足有三四人寬的柱子之後,一個人影走了出來。
謝寄凡認得這個人,他震驚地瞪大了眼睛——“鴻蒙……長老?”
鴻蒙體型矮小,他穿著一件長至腳踝的兜帽長袍,比起平時看起來更加神秘莫測。
“玉羅仙君,好久不見。”
他的聲音與平時差別很大,而謝寄凡卻在此刻辨認出來——這道聲音……不就是那個出現在他夢境中的神秘人嗎?!
“你、你……”謝寄凡強撐著支起身體,卻因顏如昭仍然存在的靈力威壓而動彈不得。
他並不傻,立即想到自己或許是被人當槍使了,他要和仙君解釋,不是這樣的……他從未想過要加害於她……
“謝謝你,小朋友。”鴻蒙踱步至他身邊,居高臨下地望著他,“我在你身上下了定位符咒,隻要你對著玉羅仙君發動靈力,那存著毒藥的符咒便會對她生效。當然,最重要的還是,多謝你讓金身不壞的玉羅仙君撤下了金剛罩,否則,我也不會有可乘之機。”
謝寄凡說不出話來,隻能死死地瞪著他。
他被利用了……是他,是他害了師尊……
鴻蒙從袖中取出一樣法器,轉瞬間,玉羅仙君的手腕和腳腕上便被束縛上了枷鎖。
“這是我煉製了多年的法器……”鴻蒙揚起一抹詭異的笑,喃喃自語道,“我終於等到了這一天。”
“顏如昭,我要你為巫頤償命!”
顏如昭原本仍是靠在座椅旁閉目養神,甚至對於身上突然多出來的枷鎖沒有任何反應。
但在聽見這個名字的那一刻,她猛然睜開了眼睛。
“……原來如此。”她咳嗽幾聲,衣袍上落下了斑斑點點的血跡,她仰頭看向鴻蒙,“你恨我讓你殺了他?”
提到這個人,原本情緒還極為平靜的鴻蒙頓時露出了猙獰的神色。
“我承認……我承認他犯了錯!他和魔界勾結……可,可他罪不至此!”
“是我親手殺死了他,我以為這樣的處決能讓你滿意,至少讓他的神魂送去轉世……”
“可你、可你竟然連這樣的機會都不給他!”
說到激動處,鴻蒙目眥欲裂,他雙拳緊握,一想到當年的那個場景,便心痛欲死。
“他隻是犯了一個錯誤……你與他私交甚好,你明明知道他是什樣的人……”
巫頤性情純良,待人和善,玉羅門上上下下,和他有過交集的人都受過他的恩惠。鴻蒙更是由他一手提拔,他如今的占卜之術,便是師承於巫頤。
到最後,他卻要親自送走自己的恩師,還要看著顏如昭將他的金丹困住,將他的靈骨剖出,製成骨鈴警示後人。
鴻蒙抬眼,望向大殿正中央懸掛著的骨鈴,眼底一片荒涼。
那樣活生生的一個人,最後竟隻剩孤零零的一串影子。
“顏如昭……你逃不掉了……我要用你的神魂和血肉,為巫頤引魂!我要讓你為他償命!”鴻蒙咬牙切齒,他朝著她身上的枷鎖施加靈力,瞬間,枷鎖開啟,顏如昭再次吐出一口血,枷鎖束縛住了她的修為,大殿中她的靈力威壓徹底消失。
謝寄凡終於能動,他看著仙君在不遠處倒下,就那樣輕飄飄地伏在地上,簡直心如刀割。
他不管不顧地往前奔去,將顏如昭擁進懷,她臉色蒼白,神情脆弱至極,顯然在承受著極大的痛苦。
隻是即使這樣,她還是抵著謝寄凡的手臂,不讓他觸碰自己。
他被師尊厭棄了。
謝寄凡眼眶一熱,可現在不是哭的時候,他撿起劍指向鴻蒙,朝他吼道:“放了我的師尊!”
說著,他不管不顧地要衝上去——“我殺了你!”
少年此時血紅著眼睛,幾乎用盡了全身的力量發出一擊。
鴻蒙雖然修為比他高深,但畢竟不擅劍道,他沒有正麵迎上謝寄凡的攻擊,隻是依靠靈活的身法閃避,最後找準機會,將他的劍奪了過來。
“閉嘴,你這個小雜碎。”鴻蒙將他踹倒在地,謝寄凡背上傳來沉重的一擊,讓他噴出一口血來。
他很疼,可是師尊一定比他更疼,他不可以倒下,他要保護師尊……
可是鴻蒙在此時開口,輕蔑地道:“小東西,你這又是在做什?”
“這不正是你想要的結果嗎?”
“你和她之間有血海深仇,你下不了手,我來做這個惡人,豈不是很好?”
“你別忘了,你最初來到玉羅門,便是來複仇的。”鴻蒙狀似無辜地說著,“我以為,你與我目的相似,這才為你這低微的凡人引路。”
“如今,你還想恩將仇報?”
謝寄凡被他氣得胸口冒火,他捏緊了拳頭,無力地怒視著鴻蒙。
可是,他又悲哀地認識到,鴻蒙的話的確一點沒錯。
他確實是為了複仇而來到玉羅門的。
即使是剛剛,他還用劍指著仙君。
可是,可是……
謝寄凡望向顏如昭的方向,她並沒有看他一眼,隻是仍閉著眼睛,仿佛在沉思著什,又仿佛在恢複體力。
“師尊,我從未想過害您……您相信我好不好?”謝寄凡終於忍不住落下淚,“我不要什複仇了……我、我會救您出去!”
像是終於找回自己的使命一般,他再次吃力地爬了起來,撿起劍,對準了鴻蒙。
謝寄凡甚至不能完全站穩,但他這次卻無比堅韌,一次又一次,被擊倒又再次爬起……直到第二次被鴻蒙奪去了劍。
“小兔崽子,滾一邊去!”鴻蒙將他擊倒在牆邊,厭煩地踹了他幾腳。
謝寄凡恍然以為自己又回到了十幾歲的時候,被人堵在黑暗的小巷子中羞辱。
他還是不夠強。
鴻蒙不想讓謝寄凡壞了他的事。這小子看起來平平無奇,卻不知怎回事最近修為大漲,甚至連他對付起來都很是費勁。
再這拖下去,恐怕還真會被他找到漏洞打敗。
鴻蒙失去耐心,想要讓這小子徹底閉嘴。他提起劍,就要往謝寄凡的身上刺去——
牆邊的少年嚐試再次起身,卻完全失去了力氣,他想,可惜,他不是死在凝霜劍下……
那劍沒有刺下來。
顏如昭冷淡地開口,聲音如融化的冰雪:“鴻蒙。”
鴻蒙的劍尖離謝寄凡隻有幾寸距離,他惡劣地轉頭笑道:“怎,仙君還舍不得你這弟子?他可是要殺你啊。”
顏如昭卻看也沒有看謝寄凡一眼,仿若這個人並不存在,她臉色仍然蒼白,卻平靜地和鴻蒙說:“你說,你想要用我的神魂和血肉,為巫頤引魂?”
提起巫頤,鴻蒙便被完全吸引了注意力,“沒錯!隻有你這強大的神魂,才能送他去轉世……”
“所以……”顏如昭淡淡地打斷他,“你為了讓他轉世,不惜犯下同樣的錯誤,與你當初最為痛恨的魔物為伍?”
“……”鴻蒙沉默幾秒,再次驅動靈力加重顏如昭身上鐐銬的束縛,他臉部肌肉扭曲,像是在回答顏如昭,又像是在自言自語,“不,不是的!我隻是想要讓他解脫……我、即使我用了這樣的方式,我也隻是為了他……這不一樣!我沒有被魔物蠱惑!”
顏如昭麵上看不出喜怒,她盯著他看,半晌吐出來一句:“蠢貨。”
“你說什!”鴻蒙震怒,“你這個心狠手辣的女人,你有什資格說我!”
“我與那人說好了……隻要你死了……”
“他是不是和你說,他與你想要的相同,都是我的性命。”顏如昭不緊不慢地補充,“等你用我的身體完成引魂儀式,他就會將玉羅門中幫忙的魔物撤去,你們隻是各取所需,相安無事。”
“你……”鴻蒙後退一步,眼中滿是驚惶。
“想問我是怎知道的?”顏如昭笑了,她緩緩站起身來,那用來束縛她的鐐銬仿佛不存在一般,她平靜而慈悲地望著鴻蒙,就像在看一個死物。
“你……又突破了?”鴻蒙不敢相信,那鐐銬是他費盡心機才煉製出的寶物,能在玉羅仙君脫離金剛罩後束縛她的靈力,然而……她竟然強大如斯,即使靈力被壓製,甚至剛剛才吐了血,卻還能若無其事!
顏如昭冷笑:“我說你蠢貨,你卻蠢而不自知,自以為聰明,殊不知引狼入室。”
不遠處伏在地上的謝寄凡蜷縮著手指,他想,也許仙君這話是說給兩個人聽的。
鴻蒙現在已經完全沒了剛才的氣勢,他渾身顫抖,仿佛在通過傳音和什人說話,隻是那邊的人卻遲遲沒有回應。
顏如昭抬起手,凝霜劍聽話地飛去,為她斬下了手腕腳腕上的枷鎖。鴻蒙耗費了無數心血打造的法器,在她麵前不過彈指間便可化解。
顏如昭如今已經和芙蓉仙山融合,這點小伎倆對她而言壓根不算什,她讓自己受傷,不過是為了讓這場戲看起來更加真實罷了。
不然,外麵的那位魔物,又怎會沒有後顧之憂地現身呢?
下一秒,內殿的門被轟隆打開,岑溪冷硬著一張臉出現在鴻蒙麵前,他同顏如昭說:“仙君,你猜得不錯,靈脈處的魔物已經現身,魔界與仙界的通道再次打開,我已派了眾仙長埋伏,還請仙君前去支援。”
顏如昭頷首,她朝外麵走去。
謝寄凡受了重傷,他拖著軀體,在她經過時,試圖觸碰她的袍角,然而卻被顏如昭不動聲色地躲開。
她隻是瞥了他一眼,很快收回視線。
“岑溪,你把鴻蒙帶去鎖仙牢,嚴加看管,我還有話和他說。”
至於謝寄凡,她並沒有任何吩咐。
少年的頭無力地磕在地麵上,他不停咳血,望著仙君的背影緩緩離開,最終消失在視線中。
“師尊……”
他沒能等到她的一次回眸。
……
在靈脈處,顏如昭又一次見到了上次藏身於噬靈魔中的“人”。
這一次,不知道他在魔界進行了怎樣的法術,他竟恢複了原本的軀體,指揮著魔界的千軍萬馬,從靈脈的漏洞中飛速竄出。
岑溪已經在靈脈處設下結界,盡最大可能抵擋住這些魔物,不讓它們再擴大戰鬥範圍。
顏如昭沒有任何廢話,她一現身便發動了萬劍陣,這種需要耗費巨大靈力的陣法如今對她而言無比輕鬆。
她仿佛能聽見胸膛間芙蓉仙山沉穩的安撫,源源不斷的靈力被傳輸到在她的身軀中,運轉流通,她所到之處,邪魔俱灰飛煙滅。
在靈脈的山峰之上,她看見了那個“人”。
骨瘦如柴,道袍孱孱,嘴邊兩撇小胡子。
——那個間接害死了她母親的道士。
四千年前,她殺了他一回,然而如今,他再次出現在她麵前,還帶著魔界的千軍萬馬。
見到顏如昭的那一刻,道士有一瞬間的畏縮,但很快,他獰笑著指揮魔物上前圍攻——
“顏如昭,你以為我還會怕你嗎?!”
“如今,我可是不死之身!我要將你給我的屈辱,百倍奉還!”
顏如昭揮袖擊殺了襲來的魔物,她也笑了,笑得雲淡風輕,卻又透著濃重的嘲諷之色,“不死之身?”
“你不過是一個三流道士,坑蒙拐騙,不知道禍害了多少人家。”
“你這樣的人,即使我不殺你,死後也要墮入畜生道。你如今的不死之身,不過是和魔界做了交易,成了他們的爐鼎傀儡罷了。”
“被吸幹魂魄和靈力的滋味好嗎?為了來找我複仇,連這樣的屈辱都忍下了。”
“怎,”顏如昭閃身到了山峰之上,與那道士麵對麵,玩味地看著他,“被我一個小女子殺了,便是屈辱,你和魔物做了肮髒的交易,便是忍辱負重不成?”
“……你!”道士被她激怒,他瘋狂地揮手,召喚更多的魔物加入戰局,然而這隻是徒勞,那些亂七八糟的穢物甚至沒能碰到顏如昭的衣角,便已經被她周身強大的劍光所擊退。
“你不過是個女妖怪和凡人誕下的怪物!”道士像是終於找到了攻擊她的方向,他齜牙咧嘴地嘲笑她,“你克死了你的母親,殺害了你的父親!”
“即使你如今是仙界第一人又如何?那些高高在上的仙長們,知道他們跪拜景仰的,隻是一個肮髒的孽障!他們若是知曉你曾經大逆不道,父背祖,他們還會像如今這般尊崇你!”
道士揮手,試圖給顏如昭設下幻境,讓她被凡人時期的回憶困住,好給他可乘之機。然而幻境還未成型,便被顏如昭一劍劈開。
那些出現在她麵前的悲苦畫麵瞬間消散,她輕點足尖,飛身在空中,此時天色落幕,夕陽最後的一點餘暉覆在她的身軀上,如同披掛了一件金光織成的衣袍。
顏如昭手持凝霜劍,劍指著道士的胸口。
劍光凜若冰霜,劍身映照著她絲毫不為所動的麵容,她開口道:“我是什樣的人,我自己清楚,無需他人置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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