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個字都是裴彥麟,但沒有一句不是對她錐心泣血的反詰,褚顯真甚至比她這個做妻子的更為痛心。
“當時你在哪?在為你已經娶妻生子的心上人和整個裴家為敵。”
“捫心自問,害死你丈夫兒女的難道不是你的自私自利和愚不可及的執念嗎?”
“蘇星回,看看你這副仿佛世人都欠你的嘴臉,有何顏麵來質問我的不是。”
她出口犀利,擲地有聲地直刺心頭,蘇星回雙膝跟著一撞,跌在堅冷的榻沿。
腿骨磕出鈍痛,讓她生生疼出冷汗,白著臉癱坐在地上。
她丈夫的細枝末節要從昔日的閨友如今的陌路的口中得知,還有比這更殘忍荒唐的事嗎?
寒刀冰剪狠狠絞碎了她引以為傲的尊嚴,那種渾噩恐懼充斥著百骸,讓她無處著力,在地磚上一次次跌坐下去,任張媼怎扶也扶不起來。
飛絮落在主仆倆的發髻,冷風酸眼,老人把她護在懷,用身體擋去寒邪,關切的神情反倒叫蘇星回越發的肝腸寸斷。
“阿媼,他死了……”
怠戰導致北伐失利,教唆吳王起兵謀反,那些人是何等憎惡,才要將這種夷人九族的潑天罪責加諸在他身上。
她的鶴年和麒麟兒,年幼的念奴,和他們的父親全都死在這場覆巢之災。
蘇星回環住雙臂,身上還是寒顫個不停。
“走吧娘子,奴回去燒上爐子,整夜都不會冷。”
她以為自己還有傲骨,原來什都不剩下,隻一個老仆還會心疼她,撐開大傘挽著她走進寒天雪地。
蘇星回怎都壓不下心頭那股尖銳的刺痛,向天奮力嘶喊,一把推開了覆在頭頂密不透風的大傘,拔身奔進深雪。
年邁的老人追在後頭,氣喘籲籲地追回住處,隻見幾口箱籠被翻在了地上,腳邊倒著才被她藏起來的象牙匣。
成疊的紙撒了一地,蘇星回坐在滿室淩亂中,手攥雙雁紋螺鈿梳背,不住地從紙堆中拈起一頁又一頁泛黃的信劄。
“是韓膺的筆跡,是韓膺的筆跡……阿媼,他的信呢,裴彥麟寫給我的信……”
“十九娘……”
張媼張了張嘴,該怎告訴她,這沒有阿郎的信。她一句話也說不出口,看著看著紅了眼圈。
信紙散落四處,白紙黑字地寫著,今年孟冬,女帝不顧臨陣殺將的大忌,命敏良北上賜死裴彥麟,裴家未成年的男子充配嶺南和幽州,女子全部發往掖庭為奴。
裴彥麟在生前似乎就料到會有此死劫,把象牙匣托付給韓膺,匣中有田產地契不計,均記為她的產,足夠她餘生無憂。
北伐的前夜韓膺為他踐別,裴彥麟酒酣時說起今生憾事有二。一是君子無德,逼娶良家女,致使夫妻同床異夢,門庭失和,二是為父無力保全兒女。唯一欣慰的是,兒女不曾怨恨他們的母親……
紙上寥寥數語,筆劃在她眼底扭曲起來,蘇星回怔怔看了許久,眼前被大團雲霧蒙蔽時,信紙飄然墜在腳邊。
張媼臉上已經老淚縱橫,默不作聲地去拾撿,地上的人卻惶然起了身,扯開門跌撞著跑了出去。
四隅漆黑,沒有明火照耀,蘇星回冒著慘白大雪奔到崎嶇隱蔽的山徑。
雪沫充塞了口鼻,雙腿陷在深雪下,一路寒風肆虐,斷斷續續夾雜著老人漸漸遠去的呼喚,她充耳不聞,仍不要命地朝山下去。
山下有驛站,驛站有馬,她撐著一口氣,隻求快點到那求一匹快馬趕回神都去,去證實眼前皆是夢幻。
也不知走了有多久,腿重得像墜了鉛塊,再也拖不動,她朦朧看到了飄在燈影的瓦舍,便又活了過來,一刻不停地奔上去拍打門板。
頭出來值夜的驛卒,罵罵咧咧舉起燈籠,隻見外頭是一個搖搖晃晃的婦人。
婦人衣衫單薄,眉梢睫毛掛滿了雪沫,嘴唇因風幹成了硬殼。她撲在門前,哆嗦地站在大雪下,手捧一把螺鈿梳背,苦苦哀求:“求求你借我一匹快馬。”
“驛馬可不能借給你,快走吧。”驛卒關門要趕,婦人凍僵的手死死扒住了門框。
馬政有明法規定,驛站的馬隻能派給官員,官員且還需出示銅符。她出身將門,自然曉得,但眼前別無選擇,才出此下策。
“勞煩官人通融,待我趕回神都辦成事,改日定當來重謝。”蘇星回把手的東西向前推再推,眼閃著淚光。
驛卒也不知道她遇見了何事,蓬頭散發,一身髒汙不忍細看,不由地生出了幾分惻隱之心,“要不進來用口熱茶吧,等天亮了再想其他法子。”
風雪瑟瑟,吹得婦人翩翩欲墜,驛卒忙把門讓開一些,“先進來烤烤火吧。”
蘇星回略作思索,咬牙跟了進門。
見她實在可憐,驛卒招呼去屋避寒,轉身去旁邊的房子翻找出一隻茶碗,打算盛碗熱茶給她驅寒。
但再回來時,爐子燒得通紅,不見婦人,驛卒滿腹疑慮,重新取了燈籠出門找尋,院前轉到房後。
心道莫不是走了,卻忽然瞥見馬廄的棚門大開,雪地還有長串清晰的蹄印,驛卒登時驚出一身冷汗,舉燈往馬棚照,拴在外麵的棗紅大馬果然不在了……
鋪天蓋地下了整夜的雪,那雪大得像撕碎的紙片,夜半光景就壘起千萬溝塹,軋得官道崎嶇,車馬遊人舉步維艱。
待到雪止冰融,天邊翻起了萬丈曉光,細細地鋪滿這座琉璃世界,一匹棗紅大馬卻在雪塹四蹄怒張,馳到城門前還沒有勒停,馱著裙袂翻飛的婦人踹翻了才擺上的行馬杈子。
門卒架起長矛警戒,喝令馬上的人下地驗明過所。那婦人充耳不聞,隻管繼續聳韁縱馬,衝開入城的人群,強行撞開了攔阻上來的兵衛。
這方動靜驚動了徼巡的金吾衛,街使立時過來問詢,門卒曉以情勢,以可疑之人強闖門禁為由,請求金吾衛幫助狙殺。
街使當機立斷地安排下去,分別從四個方向包抄追趕,不費吹灰之力就圍至曾經的裴府門前,馬上的婦人將好扯住了馬韁,又一頭滾在鞍下。
“別放跑了人,鎖拿回去好生發落。”
街使一聲令下,金吾衛執銳欺了上前,卻見婦人手腳並用地爬向門庭,沒有要逃的意思。
她一雙遍布爛瘡的手露在外麵,眾人才辨出是個飽經風霜的女人。還是眉眼妍麗有些姿色的女人,隻是身上衣衫盡顯汙跡濕痕,辨不出原本的顏色,烏發亂糟糟地盤在腦後,雪水泡濕了的發絲礙眼地貼在浮腫的頰麵上。
狼狽磨去驕矜,蘇星回殘花似的拖著身子,每一步都在加倍淩遲身心,讓曾經不可一世的她看起來像個不怎好笑的笑話。
一隻鞋已經跑丟了,赤足凍得通紅,爛瘡肆意流著膿,她趴在一灘幹涸的血跡前,胸口針紮似的搐痛。
“麒麟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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