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所在的裴家,祖上出自河東。河東裴氏號為關中郡姓,祖輩在追逐門第流品,姻親冠冕,有著近乎吹毛求疵的擇選。他們教育族中的子弟要嚴於律己,一切以家族名望為先。
這個姓氏的本身就意味著百年傳承,長盛不衰。於倍受族人矚目的裴彥麟而言,他更要具備審慎從事的魄力,再像春蠶吐絲,為延續門楣的榮耀做好燃盡終生的準備。
在名聲斐然的幾年,裴彥麟的確是這樣一個讓裴家引以為榮的架海金梁。那時誰能想到,裴家這輪皎月在前途無限時會墜落泥潭。他耽溺藥石,在朝堂玩弄權術,一個超邁不群的天之驕子,轉眼便成了族人口中敗壞家聲的不孝子孫。
裴家把這歸罪於蘇星回的無意蠱惑,裴彥麟的無端妄念。因是在她的大婚之夜,萊陽郡公裴度用一根細竹篾抽爛了裴彥麟的脊背。
她觀看了那場鞭笞的全部過程。裴彥麟的伯父給了裴彥麟一個刻骨銘心的懲處,也是她永生難忘的下馬威。這一次別開生麵的成人禮,讓她親眼見識到了世家對名聲的側重,對不器蔭孫的極致憤怒。
家訓嚴格至此的裴家,已出格過一次的他,如何還會一直錯下去。
蘇星回不甚明白,搖著頭囁嚅,“不該是這樣的。”
她沒想到自己會說出口,眼睛頓時酸刺得有些難受。大概是想到了那皮開肉綻,血流背脊的情形,伴隨著響徹夜幕的鞭笞在耳邊時,她也有了切膚的痛楚。
裴彥麟卻仍是那樣疏離地笑著。他分明聽到了,但並不回答她的疑慮,“吃吧。”
手掌遞在眼前,是方才為裴麒剝的栗子。她和他的目光相撞,慌不擇路地拈起一粒。
栗子咬碎,殘留齒間,不知是什滋味,隻是堵在喉間。突如其來的難過登時就像這火中取栗,她的心尖燒得滾燙。不該是這樣的,她寧肯他死在北伐,也不能讓他死在宦官手,死在這些爛穿腸肺的丹石上。
“三郎,去走走吧。”她知道自己不說點什,會被心火吞噬,這一生仍要要死在兩人無聲的僵持中。她扶裙站起身,往屋外走去。
庭閾上的爆竹燃過,陳年舊物很快燒成了一盆灰。餘燼閃爍,她望著飛散的零星星火,才覺今夜的風依然刺骨,而她出來,身上還無禦寒的衣物。
蘇星回正搓著手臂,一件兔毛鬥篷隨之落下。她偏過頭,看著肩頭的手,又望向他的臉,不禁一笑。
“你知道你這個人最大的缺點是什嗎?”
她莫名蹦出這一句,裴彥麟麵上的踟躕尚不及收回。他愣怔了稍時,似在思忖,但仍是彷徨迷惘,“為何這樣說?”
“你的心裝著太多事,對誰也不說。”蘇星回緩緩步下廊階。
庭炬的燭火照著腳下,她走在前麵,裴彥麟跟著她的影子。
“我問你,為什不惜敗壞名聲也要娶我,你不說。後來又問你,是不是真的就像他們所言,在蘇家黜落一事,你是不是難逃幹係,你也不說。”
白雪庵的那個晚上,褚顯真告知的真相,讓她多年的困惑終於有了一個合理的解釋。
蘇家急需斡旋的那時,還是未婚夫婿的周策安是急於撇清幹係的,他父母派出的人甚至已經出發前往蘇家。好巧不巧,她攔下了萊陽郡公的車駕,擊潰了裴彥麟最後的理智,給了周策安一個保全名聲的天賜良機。
那個讓她決意托付終身的男子,內的謀算全然不像他儒雅隨和的表麵。他的愛在功名仕途麵前不堪一擊。
“三郎,須知人生短暫,來不及開口都會成為終身抱憾。”
她死的時候也才三十來歲,很多慚悔的話都無法再開口。
蘇星回隻要想起,就無顏麵對她身邊的這個男人。
她不敢看他,也不再往下說。
兩人就一路無言地走到園徑上,無人掌燈,隱隱約約看到秋千架的輪廓,搭在一株山茶花旁。快走幾步,坐了上去。
裴彥麟還在琢磨她的話,被她急聲喚道:“別站著了,來幫我推吧。”
園看不清,隱患難以預知,裴彥麟扶住她的手臂,隻向前輕推一把。她的雙足離地,裙裾在半空飄飛,像隻夜的彩蝶。
蕩了數回,蘇星回玩起了興致,尤嫌不夠,“再蕩高些。”
“不行,太晚了。下來。”他說不行,果真不再推了。
蘇星回不強求,隻是她聽著甚有趣,仰過頭問道:“念奴也這樣聽你的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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