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期間,??生意很好。
最後一批客人已經送走了,狐姐也臨時離開了一會。段一柯坐在前台的椅子上,一筆一筆地清點今天的賬目。
麵具戴了太久,??耳側留下兩條深深的勒痕,不過他也沒什感覺了。
筆尖在紙上劃過,發出很舒服的聲音。點清賬目的一瞬間,他聽到門口傳來的腳步聲。
心莫名一顫。
黑色大衣的一角翩然進了門,對方在門口停留片刻,摘掉圍巾,目光慢慢移向他。
心傳出一聲震耳欲聾的爆響,渾身的血在一瞬間凝固了起來。
兩人對視片刻,??對方輕輕“啊”了一聲,??走到他麵前,??問:“狐姐在嗎?”
他沒有反應。
薑思鷺看了他一會,有點不解地直起身子,然後在他眼前擺了下手。
段一柯被驚醒了。
他張了下嘴,??然後閉上,??手慢慢抬起來,??指尖點了下桌麵上的一個招財貓——貓頭頂有一個按鈕,??按下去,狐姐的聲音就傳出來了。
“你好,??我是阿k,??我不會說話,??美麗善良的狐姐給了我這份工作。我聽得見,有需要請直接吩咐~”
薑思鷺:……
“行,??”她把目光從他臉上收回來,??“還挺有人文關懷……狐姐走了嗎?”
男人朝她搖搖頭。
“好,??那我坐在這,等她回來吧。”
她慢慢走到沙發旁,坐下了。沒一會,身前忽然投下一片陰影,是男人端了杯水過來,遞到她麵前。
不知道為什,他遞水的姿勢很謹慎,就像是怕灑到她身上一樣。
薑思鷺接過來,說:“謝謝。”
紙杯被她拿走了,他站在原地,又有點不知道去做什的樣子。薑思鷺覺得這人奇怪,想到他不會說話,又覺得蠻可憐的。
“你坐過來吧,”她拍了拍自己旁邊的沙發,“門口挺冷的。”
他遲疑片刻,很小心地坐到她身邊。
沙發坐墊凹下去一個很微妙的弧度。
薑思鷺一手端著紙杯,一手拿手機和路嘉發微信。確認對方已經到家後,她發了條語音過去:“曹鏘今天回上海嗎?”
身旁的男人忽然看了她一眼。
路嘉的語音也發過來了:“回,再不回我這朵嬌花都枯萎了。”
她笑,笑了一會想起來旁邊這人能聽見,又急忙把笑意收斂了。
對方沉默地坐在她身邊,她清了清嗓子,問:“你是新來的嗎?”
點頭。
“狐姐人真好欸……你以前找工作找得很辛苦吧?她人很好的,一定很照顧你。”
點頭。
薑思鷺靠到靠背上,環顧了一下“一起鯊”的堂廳。
“變了好多啊,”她抬起手,“這以前都不是這樣的,就是一麵白牆。這個燈也好看了,以前就是個吊燈。哦這個茶幾哦,換了還不如別換……”
她還挺嘮叨。
段一柯攥在膝上的手慢慢鬆開,伸平,蓋住了腿。他忍不住抬頭望向薑思鷺,正對上她移過來的目光。
對視的一瞬間,心髒猛烈地跳動起來。
她漂亮了很多。眼睛亮亮的,很活潑,和第一次來找他的時候一樣。
但想到她離開時的樣子,他心跳又緩下去了。
是黎征……把她照顧得很好吧。
薑思鷺頓了頓,忽然說:“欸,說起來,你有點像我以前認識的一個人。”
他驀然抬眼,一瞬間口幹舌燥。
“但是你也太瘦了,”她說,“他也瘦,不過也沒你這誇張……而且你是不是,抽煙很嚴重?我坐在這都可以聞到,你少抽一點,說不定還能漲漲體重。”
段一柯忽然喉嚨一哽。
他怕嗆到她,稍微移遠了一點。
薑思鷺又去玩手機了,狐姐遲遲沒有回來。她覺得有些困,轉頭說:“我睡一會兒啊,等她回來你叫我。”
她竟然真的閉眼就睡過去了。
段一柯起初不敢抬頭,等她呼吸平穩,才慢慢把目光轉向她的臉。看了一會兒,想把自己外套脫給她,又覺得煙味太重,跑到倉庫去找。
翻了很舊,翻出一件新洗的襯衣,拿到外麵給她蓋上。
她呢喃了一聲,往襯衣縮了下。段一柯再起身的時候,看到狐姐目瞪口呆地站在門口。
他在她尖叫出聲之前把她拖進了倉庫。
門鎖死,她原地轉了兩圈,崩潰道:“啥情況啊!”
太久沒說話,段一柯開口的時候,有種不太會用嗓子的感覺。
“她來找你。”
“找我?我不用她找我!用她找的人不是我!”狐姐揪住他衣服,“所以現在還沒認出來你是嗎?你也沒說自己是誰?”
“……”
“段一柯!”她喊了一句,他示意她輕聲。
狐姐:“……哦所以,我也不能說?我也得幫你瞞著??”
段一柯拉了下她袖子:“狐姐……”
“草!”狐姐一把甩開,“你別來這套!我——我就特別吃你這套!我……”
對話的最後,她仰天落淚。
“我本本分分做生意,到底欠了你倆什啊?”
平複了半天情緒,她總算從倉庫走出去了。出門前回頭看了一眼,段一柯正了下麵具,抬起步子,跟在她身後。
她說:“那我叫你什啊?”
段一柯說:“阿k。”
關門的時候動靜有點大,薑思鷺醒了。她看了一眼身上的衣服,有點迷茫,但抬頭看見狐姐,就把這茬給忘了。
“思鷺啊!”狐姐撲過來。
薑思鷺看了她一會,心想這感覺怎這熟悉。想了半天想起來了,哦,就有點鬆球那種用力過猛的勁兒……
“好久不見你了啊,”狐姐親熱地坐到她身邊,“最近怎樣啊?怎突然想起來看我了?”
薑思鷺點了下頭,說:“我搬回這附近了,今天回家路過,就想起來了。”
剛剛坐回前台的那個男人猛然抬頭看向她。
狐姐一隻手從下往上的抓著她的手,另一隻手拍她手背,但說話又有點咬牙切齒那個勁兒:“搬回來……搬回來好呀。搬回來離得近,你……常來啊。”
“嗯,”薑思鷺聲音輕輕淺淺,“我也是想著,常來。我家現在有點空,我在上海朋友也不多,以後要是一個人待得悶了……我可以來你這坐坐嗎?”
“可可可可可以啊!”狐姐大喜過望,一下拍狠了。薑思鷺抽了口氣,段一柯直接站起來了。
狐姐回過頭:“對不起啊。”
薑思鷺:“……你拍我,幹嗎和他道歉。”
“沒有沒有,我是衝你說呢,”狐姐趕忙改口,“你想來就來,反正他們在遊戲室玩,你坐在外麵也不影響。你就當我這是個咖啡館,啊,這個沒地方去的人——”
狐姐咬牙切齒地笑:“——都來我這。”
又聊了一會兒,她把薑思鷺送走了。回過頭,段一柯還站在門口,愣愣地望著她背影消失的地方。
狐姐氣得捶了他肩膀一下,又被他骨頭硌疼了手。
“記得關燈!”她說,“我要回家了!”
段一柯點頭。
出門前,她突然轉回身子,手攥成拳頭,氣不過似的砸了一下招財貓的頭頂。
——“你好,我是阿k,我不會說話,美麗善良的狐姐給了我這份工作。我聽得見,有需要請直接吩咐~”
薑思鷺來的比她想的還頻繁。
天氣好的時候,想在家窩著也沒意思,就去了。天氣不好的時候,想家陰沉沉的好沒意思,就去了。
有事做的時候,想在家老惦記著睡覺,就去了。沒事做的時候,想反正也沒事做,就去了。
劇本殺館日日有人跳車,她被狐姐拉去填人頭——情感本也去,硬核本也去。玩得多了,惦記起寫推理了。
買了一大堆世界推理名著,地址直接填的“一起鯊”。
幫她收件的都是那個叫阿k的。
她也不知道這人住哪,排班是什樣。反正每次去,他都在。
安安靜靜坐在前台,有時候算賬,有時候整理東西,有時候來給他送水,送水果,送酸奶。
他不會說話,所以說話的都是她。
路嘉長居北京,不大回來,她話又多,自己住真是憋壞了。工作日的時候,店經常沒什人。她就把他叫到自己身邊坐下,開始給他講自己在寫的一本書。
“你知道嗎,我以前特別狂,”她說,“我覺得,快樂是很淺薄的,我就要寫痛苦,寫人生的艱難。我覺得那些看不懂悲傷的人,都不夠深刻。”
“我好傻啊,我那時候沒吃過什苦的。”
“可是你說,大家看我的書是為了什呀?不就是因為現實已經太苦了,想找個地方躲一躲嗎?所以我現在不想寫痛苦了。我也不想通過寫別人的苦難,來顯示自己的深刻了。”
“我就想寫一點,快快樂樂的東西,讓大家躲進我筆下的烏托邦,喘一口氣。”
“你給點反應,你聽得懂我在說什嗎?”
男人朝她點了下頭。
薑思鷺愣愣地看了他一會,越看越覺得熟悉。
她忽然伸手去碰他麵具。
對方猛然撤回身子,把她手也擋開。薑思鷺猝不及防,手背“啪”的一聲。
迅速紅了。
她也沒當回事,還趕忙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我一時沒忍住……”
男人卻慌了。
他腳步匆匆去了倉庫,拿出塊毛巾來,用涼水浸濕,然後敷到薑思鷺手背上。她垂眼看著他的手,真是越看越覺得……
“阿k,”她說,“你真的好像我認識的那個人。”
她抬起眼,眼圈一紅。
“可是我都好久沒見過他了。”
他手不動了。
薑思鷺不想在他麵前哭出來,抹了把臉,匆匆起身:“有點晚了,我先回家了。”
他目送她離開,第一次沒有送她到門口。沉默半晌後,他把手伸到麵具底下,從下往上地掀起來,然後自耳後摘下。
麵具底下,是一張好看得驚心動魄、卻消失了很久很久的臉。
他往後一倒,身子落進沙發,指尖還是她手背的柔軟觸覺。
“薑思鷺,”他喃喃自語,“你……怎總是自己一個人啊……”
……
今日暴雨。
從那晚之後,段一柯一直對暴雨天有種抵觸。再加上薑思鷺也沒有像往日一樣來店,他心中有種莫名的煩躁和擔憂。
好不容易扛到快打烊,他賬目幾次對錯,總算全部核上。剛準備回倉庫,門外卻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他抬起眼,看到薑思鷺捂著大衣口袋闖進來。
她頭發都濕了,衣服也濕透了,臉上全是雨水。段一柯心一緊,趕忙回房間給她拿毛巾。
毛巾浸入熱水,他的手也熱起來。拿著毛巾出來時,他看見薑思鷺從大衣口袋往外掏,掏出一隻手掌大的小貓。
太小了,也太瘦了,感覺抓的力氣大一點,身體就會被折斷。
“我白天有點事,”薑思鷺抬頭望著他,“晚上路過,想著來看一眼……”
段一柯一愣。
她和他解釋什。
然後這思緒就被小貓罵罵咧咧的聲音打斷。
“別抓我!”薑思鷺低頭輕叱一聲,抬頭繼續說,“樓下碰見的,都不會找地方躲,感覺要被雨澆死了。”
段一柯下意識地伸出手,她就把那小貓放到他手了。
還是隻狸花呢。
他忽然心一疼。
他手大,抓起來就牢一些。小貓的顫抖傳到他手掌上,他用另一隻手摸了下它後背——大約是他剛碰過熱水,手的溫度高,貓被很迅速地安撫住了。
薑思鷺也很驚訝。
段一柯抓著它往洗手間的方向走,薑思鷺跟在他身後。到了那個男女共用的洗手台旁邊,他把水池塞子塞住,調整著溫度,放了半盆溫水進去。
小貓冰涼的身體被放進水池,沒怎掙紮。
“可以的,”薑思鷺撐在洗手台上看他給貓洗澡,“手法很嫻熟,養過?”
他點了下頭。
給貓洗幹淨,他示意薑思鷺先看一會兒,然後去倉庫拿吹風機。二柯以前是不怕吹風機,他不知道這野貓怕不怕,想著試一下。
誰知道剛在它身邊打開,它就炸了。
“嗷嗚”一聲掙脫他的手,順著他手臂往身上爬。薑思鷺都沒反應過來,隻見小貓亮出爪子,朝著他脖頸就是一抓——
從喉結一路往鎖骨蔓延,生抓出三道血印。
她第一次聽見他發出聲音,是“嘶”的一聲。
貓跳走了,滾去沙發,虎視眈眈看著他們。薑思鷺也顧不上它了,回頭看著男人的脖頸,莫名其妙地慌張起來。
“疼不疼啊?”她說,抓了兩張紙,探過去給他擦。男人往後撤了一步,她急了,一把拽住他領口,說:“你過來點!”
領口瞬間被拉到鎖骨以下。
大雨沒有盡頭的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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