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婧姝將懷的花束分給兩個女兒，吩咐她們把花放在外祖母墓碑的正前方。她的母親方萍在兩年前突然離世，幸而她一手拉扯大的雙胞胎已經學會說話了，雖尚未記事但當她們叫著“外婆”卻再無人回應時，她在塵世間又多了兩份牽絆。

    孩子們邁上墓前的石階，彎腰將鮮花放下。孫欣妍舉高小手摸摸墓碑上外祖母的相片，軟糯的嗓音聽著分外可愛，她說：“外婆，你在天上要保佑媽咪開開心心哦。”

    董婧姝鼻子一酸，連日來的委曲和羞愧排山倒海席卷心頭，眼淚瞬時奪眶而出。她抬手掩住半張臉，無聲地嗚咽。

    孫欣媛則走回來拉住母親另一隻手，“媽咪，你怎又哭了？”

    她不能在女兒們麵前詆毀她們熱愛崇拜的父親，隻好把母親推出來做借口。“媽咪想起了自己的媽咪，以後再也見不到她，所以又傷心了。”她抽著鼻子說得情真意切，突然回過頭看向身後的孫熙濠，心想自己所受的羞辱必須讓他知道，否則他還心安理得以為她什都不懂。

    她看到孫熙濠單手拿著手機，手指在飛快地運動，顯然正在給別人發消息。一股怒火直衝天靈蓋，董婧姝冷淡地扔過去兩句話：“你可不可以暫時放下手機？至少給我媽媽基本的尊重！”這話說得很重，能聽出她的情緒十分不滿，瀕臨爆發。

    孫熙濠把手機揣回衣袋，帶著討好的笑容走上前半步，向她解釋道：“是工作上的事。”

    工作是屢試不爽的萬用借口，他甚至已不需要詳細說明。她很久以前自動放棄了追問，導致現在全麵被動的處境，再想問，人家還莫名驚詫了，覺得她不相信他。權力一旦讓渡，再想收回就難於登天了。

    熟悉的無力感滲透四肢百骸，對婚姻現狀的不滿，對枕邊人過去的憤怒，對兩個孩子未來的擔憂……所有的情緒交織在一起，而她發現自己什都做不了，她甚至想過一了百了不用再麵對這個世界。

    “至少現在，請你暫時忘記工作。”董婧姝最終說服自己接受了他的說辭，像往常那樣溫柔得笑了笑。不知怎她想起了最近一次小區太太團的聚會，席間大家開玩笑吐槽男人們的陋習，忽然當天的女主人笑著說道：“以前我總害怕他死在我前頭，剩下我一個人。現在他要是在我麵前突發心梗，我估計連120都不會幫他打。”

    在場眾人麵麵相覷，一時不知如何接話。要知道發言的這位闊太素來是“歲月靜好，人淡如菊”風格的，住著整個小區建築麵積最大的獨棟別墅，先生是上市公司董事長，兒女都是私立名校高材生，無論從哪方麵看都堪稱人生贏家，她說出這番話來委實令人意想不到。

    她看著孫熙濠，腦海翻滾著那一句“現在他要是在我麵前突發心梗，我估計連120都不會幫他打”，她想自己有可能也會袖手旁觀。

    孫熙濠在嶽母墓前鞠了三躬，又舉手發誓：“嶽母大人你放心，我會照顧好小婧和媛媛、妍妍。”他喚著女兒的小名，想到的卻是同樣叫做“言言”的人。

    就在方才他收到了言言發來的信息，她對節後的麵試充滿期待，再三暗示他提前透露一下麵試會問到哪些問題，對找到工作的熱望可見一斑。最後她來了一句：“隻要我能順利入職，我一定會好好報答你。”

    “報答”二字差點令他血脈賁張，他一向喜歡長相清純可愛的女孩，反而對唐雅這類咄咄逼人的美豔女郎興趣寥寥。他最近時常感慨命運殘酷，當時麵試的人若是唐雅，自己或許就不會走錯第一步，此後食髓知味再也無法擺脫這份刺激，以及掌控他人人生的滿足感。

    顧玲瓏的決絕把他嚇住了，很長一段時間他不得不強壓下邪惡的本能，在董婧姝麵前全力扮演完美的男主角。他在她身上沒有使過任何手段，兩人按部就班戀愛、同居、結婚，雖然婧姝的外表符合他的口味，但缺少刺激的經過，他總未免感覺遺憾。

    他第二次小心謹慎了很多，沒有留下任何證據，而對方如願得到工作後選擇息事寧人的做法也增強了他的信心。這個世界上任何東西都有價格，隻要出得起價錢就能為所欲為，畢竟像顧玲瓏那般偏激執拗的人不多。

    “老公，我們回去了。”董婧姝的聲音喚回孫熙濠神遊天外的思緒，他“哦”了一聲走回她身邊，自覺接過她手的傘。

    “你怎站了那久？跟我媽有很多話講？”她好奇地問。

    孫熙濠隨便找了個理由：“這段日子因為我過去的糊塗賬讓你受了委屈，我怕嶽母大人半夜來找我興師問罪，和她多說了幾句討饒的話。”他摸摸兩個女兒的頭，對她們說：“唱首歌給外婆聽，唱完我們就回家了。”他有點擔心許諾他們沒走，一會兒萬一碰上免不了再起衝突。妏

    收到父親的請求，欣妍二話不說立刻開唱：“我愛我的幼兒園，幼兒園朋友多……”她唱了兩句才發現欣媛並未跟上，不由惶恐地閉上嘴，疑惑地看著向來行動一致的雙胞胎姐妹。

    “我不喜歡唱歌。”欣媛一改往日的乖巧聽話，清秀小臉滿是倔強，似要把不合作進行到底。

    “好好好，不唱就不唱。”孫熙濠純屬臨時起意，何況聽眾本來已不存在人世，既然女兒不願意他也不打算強求。誰知孫欣妍不樂意了，嘟著嘴說：“爸比，我想唱給外婆聽。”

    “好好好，想唱就唱。”他隻好轉身安撫另一個，相當無奈。

    孫欣媛搖頭拒絕：“我也不要聽妍妍唱。”

    “那讓爸爸陪著妍妍唱給外婆聽，媽媽帶你到旁邊聽不到的地方，好不好？”眼看隊友有些左右為難，婧姝出麵提出了解決方案。她近來愈發感受到雙胞胎想要證明各自不同的迫切，她們不再像從前那樣熱衷於讓人分不出彼此。

    孫欣媛沒有拒絕母親的提案，母女倆手拉手走到一旁的行道樹下，她蹲下身問女兒：“媽咪覺得你剛才對妍妍很不友好，你們之間發生了什事？”

    欣媛目光閃爍，囁嚅半天還是坦白了原因：“因為，因為李均益說妍妍唱歌比我好聽多了。”

    李均益是她們的同班同學，小男孩長得白白淨淨眉清目秀，是幼兒園的“校草”。她去接女兒們放學的時候，常常看到其他班的小女孩兒特意和他打招呼告別，而他對每個女孩子都表現得特別熱情，小小年紀就懂得雨露均沾誰也不得罪。董婧姝無奈地笑笑，一時不知該勸誡女兒不要從小就搞“雌競”，還是該告訴她“男生喜歡欺負自己喜歡的女生”。

    “你和妍妍現在是姐妹，到慢慢長大，到將來各自有了家庭，再到像爺爺奶奶那樣年紀很大了，你們也還是姐妹。但是那個時候，你可能已經不記得李均益是誰了。”說完這番話，她稍稍分神，情不自禁想到了顧玲瓏，想起了唐雅和周珞珈。

    沒有血緣的牽絆，這份姐妹情誼就不夠份量嗎？靈魂又在進行自我拷問了，比過去幾天更猛烈。

    董婧姝猛地直起身，心頭好像壓著千斤重的石頭，令她呼吸不暢。她揪著胸口的衣服大口呼吸，努力讓情緒平複。

    “不舒服？”孫熙濠帶著欣妍走過來，他注意到她的反常。婧姝看著又親親熱熱手拉手的兩個小天使，不敢也不能對他透露實情，隻好搖著頭歸咎於墓地氣氛太壓抑，害得自己傷心過度。

    孫熙濠摘下眼鏡，用手指抹了抹眼角，做出擦眼淚的動作。他清清喉嚨，給了她一個安慰性質的擁抱。“才過去兩年，而且嶽母大人又走得那突然，你傷心難過都是正常的反應。”他體貼入微，馬上替她分析悲傷的五個階段，告訴她“我是你老公，不要介意在我麵前哭。”

    悲傷泛濫成災，她在他懷低聲抽泣。漸漸得，哭聲變大，她的眼淚和傘外的雨絲一樣停不下來。